额头上有点胀痛,但神智是清醒的。
她突然很想念余家,想念昌顺伯府。
那里才是她的家,是能让她肆意,自由的地方。
而霍家,只是一个束缚她的牢笼。
冰冷,可怕却又无法逃离的牢笼。
霍钦站在床边,看着慧容,对旁边的甘妈妈道:“叫人请个大夫过来,快些,她瞧着没什么精神。”
甘妈妈忙道:“这就叫人去。”
正要转身出去,霍钦又叫住她,“拿我的牌子,上宫里请太医过来吧,叫太医看看放心些。”
甘妈妈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慧容出声打断,“别去。”
甘妈妈上前关切道:“大奶奶醒了?身上可还难受?”
慧容声音很轻,听着没什么力气,“别去。”
这话是对霍钦说的。
她才新婚第二日,便上宫里请太医去,难道还怕人家不知道她在婆家受了罪?怕身上的闲言碎语不够多?
她宁愿自个忍着,也不想丢这个人!
霍钦听了,心里明白她的意思,他们虽相识不久,不过也能看得出来,慧容是个要强又倔强的性子。
霍钦缓声道:“请个太医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你身子不适便是了,你别犟!”
“我不要请大夫,我本来就没什么大问题。”慧容突然坐起来,抱着腿扭过头,耍起孩子脾气来了。
霍钦看着她,“这可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得大夫说才行。”
慧容不耐烦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想让大夫来,我看见大夫更难受!”
霍钦抿唇,心想这好面子好的不是一点点呐!
他走上前,用手指轻轻触碰慧容的额头,问道:“还疼吗?”
慧容正是烦躁的时候,根本不领他的情,抬手挥开他道:“你这么碰能不疼吗?”
甘妈妈站在旁边,幽怨的看看慧容,真恨不得自己替她说话!
现在是跟姑爷耍脾气的时候吗?
姑爷都表现出关心和心疼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拉近拉近关系,还发脾气?
摇摇头,心叹一句,完了,脑子磕的不灵光了!
慧容继续保持着不灵光的作风,一把拉着被子躺下了,没好气道:“我歇着了,你忙你的去吧!”
又补一句,“别叫大夫来,来了我也不给开门。”
甘妈妈捂住胸口,心想这要是自己孩子,腿都给她打断!
霍钦神色淡淡,嗯了一声道:“你好好歇着吧!”
慧容背对着他,睁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一下接一下的抠着床板,直到听见推门的声音,手上的动作才缓缓停下来。
她心里有特别奇怪,特别难受的感觉,揪紧了被子仍旧难以平复。
她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她在霍家,还能有立足之地吗?她还能依靠谁呢?
慧容心绪繁杂,闭上眼,想要暂时忘记这些烦心的事。
*
霍钦出了院门,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去,便带着门口等候的小厮们往长廊那边走。
离长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看见柱子后面闪过去一个翠绿色的身影,霍钦顿住步子,侧身问道:“那是谁?”
小厮福旺低头恭敬道:“瞧着像是二奶奶身边的月彤,估计是二奶奶得了什么风声,急着叫人过来打探打探呢!”
霍钦面无表情道:“闲的她!”
福旺低头不语,心想二奶奶干这样的事还少吗?
一边又心疼起自己来,他也是不容易啊!
从前大爷晚回来一点,二奶奶都要把他拎过去盘问一通再骂一顿,如今又来了个大奶奶,这下可算是热闹了!
福旺揉揉鼻子,大爷是坐享齐人之福,他就惨了,两边难做,两头受罪!
只希望这位新来的大奶奶可别又跟那位一样,是个搅事精!
一个就够难缠的的,再来一个谁也受不住啊!
福旺一边走一边想,有时候他真挺佩服大爷的,怎么能跟二奶奶那种女人过了两年多?得亏是大爷能忍,要不换谁都得疯啊!
*
那边霍钦才出去,甘妈妈就开始絮叨了,“姑娘也真是的,在姑爷面前不知道软和点儿?不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至少也不能让二房那个给比下去呀!”
慧容蒙着被子不作声。
甘妈妈也知道她没睡着,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无可奈何的唉了一声,“您听不进去,我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您心里得明白,这霍家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凭着那霍夫人今日的举动,姑娘还不能看出来吗?咱们往后的路可不容易啊,前有疯癫不着调的婆母,后有争风吃醋的二奶奶,如今您在这府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姑爷了,您要再跟姑爷处不好,咱们可就真没法过了!”
慧容睁开眼,略有些忧虑愁苦,“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长房的媳妇,霍夫人是我名正言顺的婆母,将来是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今日跟她翻了脸,她心里肯定记恨我,往后还不定怎么磋磨我呢?”
慧容转过来,眼角有泪滑过,看向甘妈妈道:“我是真的后悔了,当初就不该那么轻率的决定,我好想回余家,我真的好想回去。”
甘妈妈苦着脸,心里难受的不得了。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错!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成了这样的局面,如何还能再回余家去?
回去了也只能受人指摘,便是和离再嫁别家,在婆家面前也是抬不起头的,最大的可能,便是去庵堂里苦度余生。
可慧容还不到十六岁,如何能忍心让她一个娇花似的姑娘在庵堂里孤苦伶仃的过一辈子?
慧容眸中盈水,轻声问道:“我这辈子,是不是已经完了?”
甘妈妈忍住心底的翻腾,走过去拉着慧容的手道:“路还长着呢,您才多大的人儿?后头还有几十年呢,现在说什么完不完的话?别瞎寻思这些,只管把自个的日子一天天过好,那福气来了是挡都挡不住的!姑娘一直就是个有福气的,当年您出生的时候,生的天庭饱满,眉目清明,连看相的大师都说您福气好呢!”
慧容自嘲的笑笑,“我若是真的个有福气的,也不会一生下来就把我母亲克死了!”
甘妈妈说不出来话了,高氏夫人确因难产而死,但伯爷和老夫人从来没因为这个说过慧容克母之类的话,只是慧容四五岁的时候从一个丫鬟那里听说了此事。
那丫鬟本来是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嘴碎的很,背地里跟人说慧容命硬,生下来就把亲娘克死了,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赵夫人和二姑娘了,可巧就让慧容给听见了,回去哭了好几天!
后来慧容一直很不待见映容,一则是因为有个同样嫡出的妹妹在,害怕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失去祖母和父亲的关爱,二则也是因为嫉妒映容自幼有生母在身边照顾陪伴,她却只能来回倒腾着过。
慧容原先是养在老夫人身边,后来老夫人自己身子不大好,没有太多精力看顾慧容,只好叫人轮流着养,老夫人身边养了五年多,甘妈妈身边照顾了一年多,余文轩也养了半年,赵氏也曾养过几个月,后来因为跟赵氏合不来,又回去老夫人那里了,再后来,家里几个姑娘们渐渐大了,便各自分了院子单住。
虽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可心里终究缺点儿什么。
慧容十来岁的时候已经基本明白事理了,当时还是跟定安侯府定的亲,她一直以为会嫁去方家。
曾经她也期待过自己的婚姻,渴望有自己的家,有夫婿,有孩子,有个一生的归属。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让她逐渐失去这样的信念了。
人这一辈子太难了,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与其期望过后再失望,倒不如什么都别期望!
第三十九章
翌日晌午,霍公爷派人来了春山院,说是请大奶奶去久鹤堂说话。
久鹤堂是霍公爷的居所,慧容心里明白的很,这回叫她去,必定是为了回门的事,估计是怕她回去告状,这才把她叫过去提点敲打一番。
她不怎么愿意去,但是公爹的话不能违逆,只得赶紧梳妆换衣过去。
甘妈妈也是个人精,故意没给慧容的额头上扑粉,把青紫色的瘀肿全都露出来,又往脸上扫了一层白里透灰的葵花粉,显得整个人煞白煞白的,气色极差的样子。
妆面画完,甘妈妈搁下粉盒子,一脸不忿道:“您就这么过去,让那霍公爷瞧一瞧,新媳妇嫁过来才两天,就成这副样子,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还想护短给他媳妇找补,做梦吧!当我们伯府是吃素的吗?”
慧容默默对着镜子整理衣裳的褶皱,淡淡道:“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不是他们,是我啊!”
一句话又把甘妈妈给噎着了!
话是不好听,可确实是这么回事啊!
收拾妥当后,慧容便带着凝露和凝清两个往久鹤堂去。
进了久鹤堂里,霍公爷已经在前厅等着了,慧容走过去行个礼请安道:“见过公爹。”
霍公爷忙摆摆手,“不必多礼,快坐。”
慧容垂首,侧身坐在右侧的椅子上。
霍公爷乍一看慧容额头上的伤痕,也是吃了一大惊,心里不免责怪起霍夫人没轻没重,寻思片刻后才道:“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了,委实是你婆母行事不得当,让你凭白受了委屈。”
略顿了一顿,察看过慧容的脸色后,接着道:“只是,你婆母也是念子心切,才做出这般出格之事,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也是知道的,成儿是我们长房唯一的儿子,你婆母疼他疼的像心肝肉一般,如今痛失爱子,她略有些激进暴躁,还望你能谅解谅解。”
霍公爷正襟坐好,一派严肃之色,“自然了,你是我们霍家的长房媳妇,我与你婆母都敬重你,也觉得你是温和贤惠之人,想来不会多生是非,等明日你回门,也要知道得体行事,切莫多言伤了两家和气,不然与你,与霍家而言,都是难办的事,你可明白?”
这一番话,明宽慰实敲打,意思让她不能回娘家告状,免得惹了两家不合。
慧容心有不悦,却也不得不忍下这个委屈,如今她是毅国公府的媳妇,跟霍家对着干没好处。
慧容勉强似的笑笑,“媳妇知道了。”
霍公爷满意的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
再往后说的话慧容一句都听不进去,心中愈发沉重无力。
外头艳阳正好,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砖石瓦缝洒在地上。
与久鹤堂隔开两个院子,再行数百步左右,便是二房的地界,郑氏的永雁居坐落在首位。
永雁居本是个清淡雅致的处所,自郑氏搬进来以后,便不停的改建扩大,不过改建这院子的银钱都是郑氏自己出的,霍夫人也就没难为她,由的她自己折腾去。
如今的永雁居比起从前来,已经大了一倍有余,四处植满花卉树木,入目尽是繁华艳丽景象,内室里也极尽奢华的翻新了一番,在二房这一片很是显眼。
永雁居里,郑氏正靠在榻上歇着,枕着金丝鸳鸯锦的软枕,旁边跪着个小丫鬟,手里拿着小木锤给郑氏轻轻敲腿。
郑氏捂着额头,一阵长吁短叹,躺了一会,到底是忍不住心里的烦躁,腾一下翻身坐起来,把身旁的小丫鬟吓了个激灵。
小丫鬟见她起身,忙搁下小木锤,上来扶着郑氏问道:“奶奶要起了?”
郑氏扭头问,“晟哥儿还睡着呢?”
丫鬟回道:“才醒,裘妈妈在看着,奶奶可要抱过来瞧瞧?”
郑氏道:“抱过来吧,中午睡多了晚上就该闹腾了!”
丫鬟应了声是,转身掀了帘子进到里间去,没一会,裘妈妈便抱着晟哥儿出来了。
郑氏站起身来,伸手从裘妈妈手里接过晟哥儿,摸了摸晟哥儿头上的软发,叹息道:“大爷都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一抬头,又瞥见裘妈妈脸上的瘀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个长房的实在是嚣张的很,才进门几天就敢打我身边的人,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事我且记着她的,看看她能张狂几天,反正我早晚饶不了她!”
昨日裘妈妈一回来便跟郑氏哭诉了好一通,气的郑氏当场就要去寻慧容讨说法,只是她还没来及的去,又得知了慧容跟霍夫人的冲突。
郑氏纵然气不过,但也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惹麻烦,只得暂时作罢。
裘妈妈听了这话一脸感动道:“难为奶奶替老奴费心了,我受些委屈没什么的,只是您可要千万紧醒着,不能被那长房的给压下去,那余氏现在就如此目中无人,若是将来她再生下嫡子,可眼睛不得翻到天上去了?”
郑氏冷笑一声,“嫡子?想的倒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裘妈妈陪着笑道:“是是是,她也就配个无儿无女的命,哪比得上奶奶您这般富贵亨通?”
郑氏得意的扬起眉角,故弄玄虚道:“等着吧,能叫她生就有鬼了!”
裘妈妈其实不大清楚内情,但她知道大爷跟二奶奶之间有些达成一致的意思,此刻自然能看的出来,二奶奶心里肯定是胸有成竹的。
郑氏抱着晟哥儿在屋子里轻轻踱步,晟哥儿身上穿着赤色绣老虎的小衣裳,褂子倒是挺合适的,就是袖子长了些,郑氏给他翻了翻袖子,语气不愉道:“我箱子里还放了几块暖黄的料子,拿出来做几身小褂子给晟哥儿,叫人好好量,做仔细了,你瞧瞧这件褂子,衣裳袖子这么长,手指头都盖上了,这能穿的出去吗?”
裘妈妈躬身道:“许是针线房里的疏忽了,奶奶放心,这回我盯着她们做,看谁敢不仔细?”
郑氏收起脸色,又道:“对了,小院里那个黄姨娘现在一个月拿多少月例?”
“应该是八两。”裘妈妈挠头思索道。
郑氏想了想,吩咐说:“一个月给她加二两吧,可别叫人觉得我苛待了她,那二两银子也别报到公中去,从我私库里出,省得长房那两个老东西拿这事作文章。”
郑氏这份贤惠显然是做给霍钦看的,只是管不管用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