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拿出钥匙,打开手铐,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会一直守在门外,楼下也布置了人手。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手术室,能使用的工具仅限于手术器械。如若中途发生任何意外,之前谈好的一切条件作废,法院会立刻对你进行审判。”
陈暮生活动着手腕,自嘲。
“放心吧,我只是一个教授,不是蜘蛛侠,没那么大的本事翻墙遁地逃出去。”
警察不置可否,退到走廊两边站着,眼神机敏。
薛墨非冲陈暮生抬了抬下颌,后者看了眼阿飞,带着这些人走进去,关上门。
几分钟后,较晚得到消息的顾不凡等人赶到,一出电梯就问:
“人呢人呢?陈暮生人呢?”
薛墨非翻了个白眼。
他急了,“你不是说人带来了吗?怎么又没有,耍我们?”
屈寻舟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别着急,视线从警察身上扫过,平静地问:
“已经开始了吗?”
“嗯。”
“他们为什么会同意放她出来?”
薛墨非想抽烟,看了眼头顶的烟雾报警器,伸进口袋的手又拿了出来,屈膝坐在长椅上。
“他们达成了协议。”
“什么协议?”
“从今往后他无条件服从国家的要求,继续做研究,但所有行为都需要在专人的监视下完成。换来的是以后秋秋出现任何问题,他都可以过来解决。”
这个协议其实是陈暮生自己想出来的,薛墨非当时与律师闷头研究许多天都没收获,突然接到拘留所打来的电话,才有了今天的希望。
屈寻舟看向房门,眼神有些钦佩。
顾不凡闻言冷静下来,有点内疚,想跟薛墨非道个歉,但还没迈出脚手机就响了,是老弟的电话。
他走到电梯间,背对着他们接听。
“不是跟你说了又消息会告诉你吗?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
顾不为说:“刚才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让我们去幼儿园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家,今年不上课了。”
关于幼儿园的后续情况,顾不凡还算了解。
火灾原因已经调查清楚,是一个小班学生私自带打火机到园内,跑到二楼点火玩,引燃地毯和窗帘,才导致最后的悲剧。
该学生自己也伤得很严重,至今没出院。
虽说如果不是他玩火,火灾就不会发生,主要责任本来应该在他身上。
但是这次的事件也暴露出该幼儿园在预防火灾上做得不够,老师也不仔细,没有发现学生的异常,所以都有很大的责任。
幼儿园已成为废墟,今年肯定是不可能再上课了。
然而即便明年修复完毕,他们是否还有资格继续营业并不确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难。
顾不凡说:“幼儿园都烧成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东西可拿啊?别去了。”
小时候经历火灾的感受他知道,后面好几年都没走出阴影。
顾不为却很坚持,“我要去,我有重要的东西拿。”
他无可奈何,“好吧,我现在去接你。”
跟屈寻舟等人打了个招呼,顾不凡匆匆离开,先去家里接了弟弟,然后两人一起去幼儿园。
老师是一次性通知了所有家长,让他们想拿东西的今天都过来,之后幼儿园就要封闭起来修整了。
不过到场的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个。
大概许多家长的想法都跟顾不凡一样,不希望孩子因为故地重游,回忆起那天可怕的情形。
停好车,他侧脸看向坐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的顾不为,难得显露出几分兄长的沉稳。
“要不你留在这里,想要什么跟我说,我进去帮你找出来?”
幼儿园楼都烧塌了,估计够翻呢。
顾不为比想象中大胆很多,自顾自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都没等他就往前走。
他连忙跟上,与他一起走进幼儿园。
面前是一大片断壁残桓,只剩下几面承重墙没倒。消防员控制住了灾情的蔓延,没有烧到旁边的房子,却因为旁边房屋的衬托,导致这里看起来更加破败。
工作人员把一些没有彻底烧成灰烬的东西搬到外面空地上,供家长们翻捡。
兄弟俩也蹲在这堆“垃圾”旁边,寻找自己遗落的物品。
书包、球鞋、围巾帽子……
顾不凡翻出一条红色的围巾,成年人尺寸,怎么看怎么像阮秋的,上面烧出几个破洞,心酸无比。
顾不为没有在意那些东西,两只白嫩的小手执着地在里面翻找,似乎有自己的目标。
顾不凡看了会儿,凑过去碰了碰他的肩膀。
“你到底在找什么?跟我说一下,我帮你找。”
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回忆起记忆中的画面。
“我要找一个人。”
“人?”顾不凡没看到人,倒是忍不住怀疑人生,“你是说这里面有一个人吗?我的天,难道是烧死的?”
他看着自己刚刚翻过垃圾的手,头皮发麻。
顾不为道:“是两个。”
他更害怕了,忍不住干呕起来。
顾不为撇撇嘴,继续努力翻找。
不知过去多久,家长们都走光了,天色也渐渐变黑,温度降低,刮起了夜风。
顾不凡走去外面抽了根烟,回来说:
“还没找到吗?我们得回家了。这里灯都没有,你不怕啊?”
顾不为没有理他,执着地翻着垃圾。
天色更黑了,顾不凡打了个哆嗦,忍不住蹲下催促。
“不行,得回去了,不然爸妈要骂死我。”
“找到了!”
他突然大喊一声,抬起脏得堪比挖矿工人的手,手里捏着两片什么东西。
顾不凡有点近视,眯着眼睛凑过去仔细看,勉强辨认出是两个纸剪的小人。
边缘已经被烧焦了,一个小人的脑袋也烧掉了,只剩下穿红裙子的身体。
另一个小人的脑袋倒幸免于难,但是戴着顶不伦不类的绿帽子。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小王八蛋,你吓死我了。”
他没好气地拍了下弟弟的脑袋。
换在平时,顾不为铁定会报复回去,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温顺,没有理他,碰宝贝一般捧着那两个纸人,小心翼翼地走向汽车。
顾不凡跟过去,为他打开门。
他做好以后拉开储物柜,看见里面有个名片盒,便把名片全倒进垃圾桶,将小人装进去保存。
顾不凡看着自己的名片被夜风吹得满天飘,哭笑不得,认命地坐进车里,一边发动一边问:
“这是她剪的?”
顾不为握着盒子,自言自语。
“等她醒来,我要把这个送给她。”
“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情种……放心吧,陈暮生都来了,她肯定没问题的。”
顾不凡说完踩下油门,迎着晚霞开车回家。
老天爷仿佛专门与他作对,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三个小时后,新消息传来。
陈暮生说,阮秋的身体可以恢复,但大脑已经彻底损伤,无法逆转。
也就是说,身体能救回来,但意识不可以。
薛墨非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底一片冰凉。
只有身体,那不就跟当初陈暮生用来哄骗他的机器人一样吗?
空有美丽皮囊,脑袋里是植入的程序,毫无生命可言。
他要那样的东西有什么用?那不是阮秋。
几人站在手术室外,无法接受事实。
陈暮生平静地伸出手,任由警察重新为他戴上手铐。
薛墨非狐疑地观察他,“你撒谎了是不是?她救不回来,你怎么会这么镇定?肯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他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阿飞,帮我把东西拿来。”
阿飞走进手术室,抱出来一个正方形的大盒子。
盒子是黑色的,看起来很沉。正中间有一圈圆形透视窗,隐约可见里面用液体泡着什么东西。
屈寻舟瞬间就猜出来了,沉声问:
“你不是说大脑已经彻底损伤了吗?为什么还要带走?”
陈暮生用戴着手铐的手温柔地抱着箱子,宛如以前抚摸阮秋的头发一样,轻轻摸了摸箱子顶端。
“对于你们来说,她是死了。但对于我而言,她永远活着。”
在他们的注视下,他冲阿飞点了下头当做道别,然后在警察的监视下走进电梯里。
顾不凡怀疑,“他肯定另有阴谋吧?这个人太狡猾了。”
杨鹤扶着奶奶,眼神复杂。
“如今他所有行动都在政府的监控下,几乎没有机会搞小动作,或许只是为了留作纪念吧。重要的是……”
阮秋真的死了?
一切转变发生得太快,令人毫无真实感。
屈寻舟走进手术室,里面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清理。
手术台上空空如也,阮秋的身体被警察一并带走,送去交给专人销毁。
没了。
什么都没了。
他把手放在手术台上,想感受一下阮秋的体温。
然而此时此刻,连这种事都成为奢求。
成年人的神经远比小孩子更麻木,顾不为已经在家痛哭了好几天,伤心得无法出门,体重都减少好几斤时,顾不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与阮秋见面。
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悄无声息的离开,想了几天,打电话给其他人,还是想为阮秋举办一场葬礼,当做最后的告别,即便她连尸体都没留下。
但另外几个人不约而同拒绝了他,并且将群解散。
他不要告别,薛墨非想。
只要不说再见,他就可以假装阮秋还活着,像之前被人抢走时一样,存在于地球的某个角落,只是他暂时找不到而已。
地球那么大,他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不过分吧?
既然这样,他就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假装她还活着。
生活回到正轨,公司继续运营。
有时忙到半夜,他会突然停下来,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打哈欠,撒着娇说:
“好困啊,我们回家睡觉吧。”
屈寻舟的父亲终究还是原谅了他,在得知阮秋已经彻底死亡的消息后,他来到屈寻舟面前,用一种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感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当它不属于你时,即便拼尽全力也留不住。但事业不同,你付出一分努力,它就给你一分回报,绝不会耍赖。跟我走吧,去欧洲开拓市场,等你站在权利巅峰就会发现,为一个女人如此执着,是多么可笑的事。”
屈寻舟没有答应,仍然留在国内,但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里的伤痛。
当他实在找不到事做的时候,会独自一人开着车,回到那套小小的房子里,静坐一会儿。
看着周围未变的画面,他会感觉,阮秋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杨奶奶的病情不容乐观,杨鹤干脆在晋江市买了套房子,定居在这里,方便她去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顾不凡把冬冬接回家,与他家那四条狗养在一起。
冬冬无法理解为什么阮秋突然消失了,白天总会独自跑到院门边,朝外眺望,等待她出现在路的尽头。
半夜里有时它会呜呜叫,害怕这个新家。
起初它是跟同伴们住在狗窝里,没过多久顾不为就让它到自己房间睡。当它因害怕发出叫声时,他会下床抱住它,轻声在它耳边安慰。
顾不凡结婚了,对象不是苏染,而是顾妈妈朋友的女儿。
大家闺秀,哈佛毕业,在高校当老师,相当有气质。
顾不凡婚后终于收敛自己,有了正形,慢慢开始学习管理家族产业,准备接手。
至于陈暮生,自从那天被警察带走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的父母搬回老家,极少与外界来往。
幼儿园最后还是关门了,园址拆迁重建,变成一座大型超市。
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就再也没人记得当时的惨况了。超市门口开辟出一块做儿童游乐场,家长们照样带着小朋友们络绎不绝的前来嬉戏玩耍。
顾不为在第二年去新的幼儿园继续念书,八岁时哥哥正式接手公司,父亲退休,和母亲商量后决定去国外定居。
他们担心顾不凡没时间照顾他,就把他也带到国外去念书,在那里度过了小学中学的十几年时光。
直到即将考大学时,顾父问已经十八岁的顾不为,想报考什么学校。
他在许多所名校当中挑选许久,脑中却浮现出一个久违的城市。
晋江市。
他想回去,回到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城市。
再去走一走他小时候走过的路,看一看他小时候看过的风景。
他的选择让父母感到意外,但是鉴于他这十几年来的表现一向出色,不是没有自控能力的人,而家庭条件也不需要他一定得念好大学,于是松了口,同意他回去。
顾不为飞回国内,报考了晋江大学的艺术系,九月正式入学。
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是十几年。城市与他记忆中的略有差别,但整体还是熟悉的模样。
路边栽种的梧桐树还是那么高大,上午十点阳光便已经很强烈,灼热而刺眼,晒得操场上热气滚滚。
顾不为开得是一辆白色跑车,哥哥送给他的见面礼,在一众朴素的学生中显得相当夺目。
停好车后,他看着校园,从兜里摸出一个陈旧的名片盒。
“我长大了,你呢?”
他靠着奢华的跑车椅背闭上眼睛,仿佛听见对方在耳边笑嘻嘻地说:
“我一直在等你哦。”
咔嚓——
闪光灯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