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三位上师睁开眼,从蒲团上起身。
郑氏眨了眨眼,抢在沈老夫人之间,快步走到三位上师跟前。她脸上勉强带出笑意,引着三位上师朝沈凤璋看去,“上师,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劳烦三位上师看看,她身上的邪魔驱走了没有?”
沈凤璋没想到郑氏居然还来这一手,对上老和尚们沉静明亮,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眸,哪怕有系统作保,她心里还是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就在她想说些什么时,却见站在最中央,显然地位最高的上师脸上显出不解之色。
“阿弥陀佛。”对方念了声佛号,看向郑氏,“这位檀越身上并无邪祟附身痕迹。”
郑氏再也克制不住脸上的愕然,“没有?!”往日表现得清贵冷静的郑氏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怎么可能没有?!”
净一上师修佛多年,涵养极好,面对动怒的郑氏,他神情不变,缓缓问道:“莫非贵府请贫道来诵《楞严经》,便是替这位檀越驱邪?”
“阿弥陀佛。”净一上师摇头,声音沉稳,如同佛音一般,让人不由自主信服。
“这位檀越身上确实没有丝毫邪祟印记。恰恰相反,檀越周身气息清灵,显然身负大功德。”
别说恨得眼眶眦裂的郑氏,连沈凤璋本人听到这话都有些惊讶。这可完全超乎她预料了。
“阿弥陀佛。”念完佛号,净一上师转向沈凤璋,缓缓躬身行礼,“檀越功德无量,请受贫道一拜。”
随着净一法师的动作,在他身后的几十名上师僧人,全都双手合十,脸上带着敬意,朝沈凤璋俯身一拜。
金乌当空,光芒四射,万条金丝穿过袅袅檀香与晃动的佛幡,撒在清俊秀丽的少年身上,模糊了面容的同时,也为其添上神圣佛性。
沈湘珮望着被那么多僧人齐拜的兄长,扶着老夫人的手不由自主收紧,贝齿轻咬住下唇。
沈老夫人并未察觉沈湘珮的异常。她现在满心欢喜,原先的怒意早已消失,眉眼开笑,脸上的皱纹都似被水浸润一般舒展开来。
无视一旁失魂落魄,形状疯癫,口中念念有词的郑氏,她快步走到净一上师跟前,与净一上师交谈起来。老夫人本就信佛,对这些上师尊重得很,现在又从净一上师那儿知晓自己的孙儿居然身具大功德之人,更是喜滋滋,恨不得净一上师再多说一些。
见沈老夫人将净一上师和其他两位上师请到大堂去了。沈凤璋环视了一眼剩下的人,让侍从们带剩下的僧人们去歇息之后,她将目光转向留在院中的郑氏。
第33章 软禁
郑氏仍旧是一副丢魂失魄的模样, 她低垂着头,云鬓散乱, 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 显出几分狼狈。
“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她口中低声呢喃着。
忽然间, 她蓦地抬头, 眼神直勾勾扫过院中每一个人,最终朝着郑媪冲过去。她抓着郑媪的手臂,双眼圆睁, 神情惊愕, “姊姊,我弄错了,我真的弄错了。”
“娘子!”郑媪敏锐地发现郑娘子神情有些不对。然而不等她说什么,郑氏已经松开她的胳膊, 又跑到绿珠跟前。
拉起绿珠的手,郑氏直直地盯着绿珠,以一种发现秘密后格外惊奇的语气, 和绿珠分享道:“绿珠, 你听到了吗?二郎他原来是有大功德的人。”
绿珠被郑娘子那种过分专注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骇, 喉咙里像是吞了东西, 微微发哑,“娘子,你——”
“大功德,大功德。”郑氏猛然间又放开绿珠,转到院子中央。她双手高高举着, 仰面朝上,一边转着圈,一边放声大笑,“二郎是有大功德的。二郎是有大功德。我居然怀疑我的孩子。”
沈湘珮脸上显出惊骇之情,不敢置信地看着郑氏,“姨娘她,她这是疯了?”
郑媪已经第一时间冲上去,抱住郑氏,大声叫喊起来,“娘子,你怎么了?!娘子?!快去请医师!”
沈凤璋微眯着眼,看着郑氏。真疯了?
不像。郑氏若是这么容易疯,怎么可能帮原主隐瞒真实身份十几年?
那就是装疯?
为了躲避自己的追究?
她心里冷冷一笑,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郑氏这次罪责难逃。
“连山,去请方医师过来。”沈凤璋朝着身后的随从吩咐了一声。叫做连山的侍从应了声是,转身朝外跑去。
院子里,沈凤璋看着靠在郑媪怀中,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郑氏,开口道:“姨娘想必是受打击过大,才一时迷了神智。既然如此,这段时间姨娘就在静皎院中好好养身体,不要踏出静皎院半步!”
“来人,把郑姨娘带回静皎院中,好好照看起来。”
几名婢女上前,拉住郑媪和郑姨娘,拉扯着她们往后院走去。
“二兄!”沈湘珮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脸淡漠的沈凤璋,“你这是要是软禁姨娘?!”
沈凤璋从喃喃自语的郑氏身上收回目光,转向沈湘珮。她冲着沈湘珮弯唇一笑,笑容温和,仿佛脾气好又包容大度的兄长,“怎么叫软禁呢?”
她看着皱紧双眉,满脸不赞同之色的沈湘珮,声音含笑,缓缓吐出接下来的字,“我这是为姨娘好,既然病了,当然要待在院里好好养病了。”
狡辩!这和软禁有何区别!沈湘珮被二兄这种态度惹出火气,想到往日里郑氏疼爱自己的点点滴滴,忍不住说道:“就算姨娘今日犯了错,姨娘平日里对你悉心关照,尽心教导,呵护备至,二兄作为姨娘亲生子,怎么能这么对待姨娘!”
悉心关照,尽心教导,呵护备至?沈凤璋看着沈湘珮,深黑的眼眸里玩味之色一闪而过。原来郑氏是这么对沈湘珮的,那也怪不得沈湘珮这时候会替她说话。
沈凤璋没有解释什么,只朝着沈湘珮淡声道:“二娘,你若是觉得我这么处理不妥当,可以去找祖母。不过,我相信祖母肯定也认同我这么做。”
刚才法事结束,郑氏跳出来垂死挣扎的时候,她看到沈老夫人脸都快绿了。显然,现在若是能让郑氏安分守己一段时间,沈老夫人肯定高兴。
无视咬着唇,脸上神情不快的沈湘珮,沈凤璋带着人跟上郑氏等人。
……
“娘子一时迷了心智,老夫开几贴药,喝下去休息一段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方医师从里屋出来,朝着守在外边的沈凤璋说道。
沈凤璋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留下药方,方医师带着药童离去。沈凤璋见状,打算离去。
“小郎君留步!”郑媪从内室快步走出来,拦住沈凤璋。
郑媪垂下眼眸,脸上再也不是当初那副看似慈祥和蔼、实际高高在上的模样,“娘子醒了,请郎君进去一趟。”
沈凤璋抬步朝内室走去,刘温昌跟在她身后,也打算进去,却被郑媪拦住。
“郎主?”
“娘子只请小郎君一人进去。”郑媪声音坚持。
沈凤璋朝刘温昌颔首,“无事。你去外边等着吧。”
从大堂踏进内室,沈凤璋眼前的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
昔日陈设内敛中满是奢华的内室此刻被暗色笼罩,厚厚的帛布遮挡在窗口,挡住所有光线。多宝阁上摆着的各种奇珍异宝在黑暗中失去它们的光彩。
屋里没有点灯,沈凤璋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这昏暗的环境,看清坐在桌边的人影。
郑氏冰冷的声音在漫无边际的昏暗中响起,如同阴雨过后,从墙角潮湿的青苔里游过的蛇。
“我知道你不是沈凤璋。”
沈凤璋凝视着那团轮廓模糊的黑影,唇边带笑,坦诚地说出实话,“不,我就是沈凤璋。”
郑氏冷笑一声,显然不信沈凤璋的话,她看着站在门口的沈凤璋,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你别忘了,你如今所拥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是沈家儿郎的基础上!只要我将你是女儿身的秘密宣扬出去,你觉得你还能有现在的风光?!”
这是郑氏手中的杀手锏,她不知道这个邪魔用了什么办法骗过三位上师,但她相信沈凤璋肯定没有办法解决性别问题。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听见她的威胁后,沈凤璋竟然沉默不语,没有半点担忧害怕的模样。
“你别以为我在说笑。”她顿了顿,冷着声,“我年纪大了,前半世富贵荣华享受够了,东窗事发,处境比现在坏不到哪去。反倒是你,这一连串的动作,野心暴露无遗,若是暴露女儿身,恐怕你想要的一切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凤璋望着郑氏,无声感慨。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大概已经彻底迷了她的心智。事到如今,她竟然还看不清局势。
她既然敢直接软禁郑氏,肯定是早就有所准备。
事实上,郑氏这次要是不自己找事,安安静静待着,她根本懒得搭理她。这回她主动跳出来兴风作浪,反而提醒自己,还留着这么个祸患。
郑氏应该感谢她想要出仕,害怕丁忧,才保住她的性命,让她愿意用温和一点的手段来对付她。
随着时间流逝,房间里点燃的熏香逐渐浓郁。丝丝缕缕熟悉的幽香萦绕在郑氏鼻尖,她看着沉默无言的沈凤璋,嘴角渐渐翘起弧度,心里也越来越沉着。
她倒要看看,沈凤璋能怎么办。
幽深沉寂的黑暗中,一声叹息缓缓响起。
突如其来的叹息声仿佛牛毛细雨,缓慢落在郑氏裸露的皮肤上,让她瞬间汗毛直竖,莫名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沈凤璋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仿佛在妥协一般,然而话中内容却如一把尖刀,狠狠扎在郑氏血肉之躯上,扎得她鲜血淋漓。
“您要是把我身份说出来了,那我也只能说出二娘的身份了。”
虽然她还没有真正有力的证据证明沈湘珮是郑氏的孩子,但并不妨碍她诈一诈郑氏。
郑氏脸色陡然一变,一个不字脱口而出。不过马上她便反应过来,强行改口,“不——不知所谓!”
“除了夫人的亲生女儿,二娘还有什么身份!你胡言乱语也要能让人信服!”
沈凤璋眨眨眼,黑暗掩住她面上满意的笑,她出口的声音依旧幽幽缓缓,仿佛被人逼得无奈到极点。
“我倒和姨娘有不同看法。这些年,姨娘对二娘悉心关照,精心指导,呵护备至。”她把记忆里郑氏对沈湘珮的照顾一件件细数,最终嗟叹一声,“按理说,我作为姨娘唯一的孩子,又是府中继承人,姨娘的下半辈子都要靠儿,姨娘最该在意的是儿才对。姨娘这些年的反常,只能让我想到一个理由。”
哪怕光线如此昏暗,沈凤璋也能看清,不远处那团黑影开始晃动起来,如同倒映在墙上的烛影,被风吹得微颤。
“这个理由就是二娘才是姨娘亲生子嗣!”
“胡说八道!”郑氏不知道沈凤璋是怎么猜出有些东西。不久前被驱邪这事气到头脑发胀的郑氏,此刻再度觉得心跳加速,额角冒出冷汗。
幸好她没有点灯。
此时此刻,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暗色之中,郑氏以和沈凤璋相似的感慨无奈口吻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个样子。你猜得没错,你确实不是我亲生的。当年我产下死婴后,郑媪从外面将你抱了回来,顶替那个孩子。我偏疼二娘,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孩子,而是因为她是郎君的女儿,见到她我就仿佛见到当年那个苦命的孩子。”
“原来如此。”黑暗之中,沈凤璋声音温润,面上却毫无表情。她轻笑一声,既像感叹庆幸,又像淡淡威胁,“幸好二娘不是您的孩子。二娘心高气傲,若是知晓自己实际只是个庶女,想必无法接受。她平日交好的世家贵女,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和一个冒名顶替嫡女身份多年的庶女往来。”
郑氏嘴唇一颤,下颚紧紧绷着,留长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疼痛入骨,却仍抵不过心里的怒与恨。她就知道,这个邪祟占了二郎的身体后,局面一定会对她不利!
……
跨出屋子,沈凤璋环视一圈守在院中的奴仆们,冷声命令,“姨娘病了,好好看着姨娘在院里养病,没有我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去。谁若是敢放姨娘出院子,或是替姨娘出去办事,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往日里仗着郑氏撑腰,对沈凤璋多有轻慢的静皎院仆从,此刻纷纷敛容肃声,齐齐称是。
她一顿,放柔声音,“当然,谁若是发现有人替姨娘外出跑腿,也可来禀报我,我重重有赏。”
听得检举有赏,仆从们眼睛蓦地一亮,声音更加响亮,“是!”
屋里,郑氏并不知晓沈凤璋已经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她正紧紧抓着郑媪的胳膊,长指甲掐进郑媪肉里,声音尖利近乎掐着嗓子的尖叫,“她怀疑了!姊姊,马上让人去找当年剩下的两个产婆!”
然而,哪怕郑氏拿出大量赏金贿赂看守院子的仆从,也无一人敢替她联络外界。这些仆从都是踩高捧低之人,知晓小郡公已成府中真正主人,还有那么多双同伴的眼睛盯着自己,哪敢再帮郑氏办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威风凛凛,执掌沈府中馈大权的郑氏彻底落败,斩断臂膀,被软禁一隅。
走出静皎院,沈凤璋神情虽然恢复面无表情的淡漠,心情却比在静皎院时好上许多。
郑氏说的故事,她一个字都不信。
实际上,郑氏心气也很高。原主记忆里,她一直对自己比虞氏名声更好,能力更强,却因为庶女出身,只能嫁给沈懿做妾一事耿耿于怀。她能去毫无保留疼爱虞氏的女儿?
再者,如果原主真是郑媪从外面抱来的,郑氏为何不让她直接抱个男婴回来,而是抱一个女婴,冒更大风险让她女扮男装?
郑氏大约是被她刚才那一番话逼急了,临时编造一个真相出来,没想到时间太短,漏洞百出。
好在,看在沈湘珮的份上,郑氏这段时间绝对不敢在她的真实性别上做文章,甚至于可能会帮着她隐瞒身份。
这样一来,让郑氏安稳闭嘴不闹事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过,走到后花园凉亭里,沈凤璋第一件事还是吩咐刘温昌这段时间派人盯住郑氏。万一郑氏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证据,说不准会抢先跳出来,一口咬死原主是她从外面抱回来的弃婴,彻底闹个鱼死网破,牺牲她自己和原主,把沈湘珮安全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