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亦是人声鼎沸。
“不愧是被推举来参加白闻楼文会的文士!这才华,令人不得不佩服啊!好!没想到第一篇就有如此高的水准!”
第一篇骈赋的创作者起身,朝四周以及茶楼对面行了个抱拳礼,“承让承让,在下不才,先抛砖引玉了。”
二楼的文坛宿老们回想着方才的赋,打下一个等地,开口点评起来。
沈隽的次序比较靠前,第七个。因为创作阶段表现镇定突出,围观者都非常期待沈隽的作品。然而沈凤璋却在宿老们点评第六篇作品时,起身朝外走去。
“郎君?”
沈凤璋朝茶楼的仆役摇摇头,站在二楼环视了一眼大堂。大堂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大多都伸长了脖子往前靠,竭力想看清对面的情况。
在看到坐在最左边桌子上的客人时,沈凤璋长眉微微一动。她指了指那边的客人,朝茶楼的仆役吩咐道,“去跟他们说,只要三百金,这二楼的阁子就归他了。”
仆役诧异地看了沈凤璋一眼,显然在茶楼里待了这么多年,没听过这样的命令。不过他马上低下头,应了声是,朝大堂走去。
二楼那位郎君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对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来说,三百金不过尔尔,但对坐在大堂的客人来说,怎么可能为一个好位置付三百金。仆役不抱希望地走近那名客人。
没一会儿的功夫,仆役去而复返,身后跟着那位客人一行人。
模样朴素的中年男人带着不过七八岁的小郎君走到沈凤璋跟前,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临时出售二楼阁子的人竟有这般好相貌,一看便知绝非普通人。
原先想多说几句的中年男人极有眼色地收住话头,斟酌着词句,向沈凤璋表示感谢。
沈凤璋不甚在意,示意刘温昌收下对方递过来的木匣,朝楼下走去。
茶楼的仆役引着沈凤璋下楼,一路上心里纠结不已,这位郎君到底是怎么看出方才那位衣着朴素,坐在大堂里的人居然出手如此阔绰的。
事实上,沈凤璋只是发现对方虽然穿着简朴,但搁在桌上的手却很光洁,显然没有做过粗活,对方带在身边的孩子养得极为精致白嫩,显然是不缺吃喝。虽然看似只有父子两人,站在人堆里的好几名仆从却始终注意着两人的情况,而这些仆从袍角上又残留着干涸凝固的泥点。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对父子家有余财,只是因为一些变故,刚刚才赶到建康,没订上阁子。
走出茶楼,沈凤璋刚刚坐上牛车,还未离开,便听见茶楼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叫好声。
她轻轻啧了一声,明白肯定是沈隽的那篇赋读完了。
这场文会就是给男主用来刷声望,帮助他进入仕途的。沈凤璋只稍稍看了会儿,便决定去往下一个地方。
牛车在宽敞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而行,穿过大半座建康城,终于在一家店门前停下来。
沈凤璋走下车,抬眸看了眼悬挂着的匾额,上书“会真楼”三个大字,朝里边走去。
会真楼里不及白闻楼那边茶楼那般热闹,但也零零散散有客人在,而且大多都是些衣着简单的普通人。他们无意间看到从外边走进来,容貌气质清贵,与这间普通茶楼格格不入的沈凤璋,都有些惊讶。
茶楼的仆役也主动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沈凤璋有何需要。
沈凤璋没有多看大堂一眼,直接道:“带我上二楼。”
茶楼仆役迟疑了一瞬,领着沈凤璋往二楼走。他们这二楼和普通的茶楼可不一样。
会真楼的二楼并非一间间阁子,而是类似于大堂的一张张桌子。与楼下大堂不同的是,二楼比楼下热闹多了,每桌桌上都摆着一副双陆棋。桌上的客人一边饮着茶,一边下着双陆。下到激动紧张的关键时刻,更是连茶都顾不上喝,双眼紧紧盯着桌上的双陆棋。
有几桌旁边围了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显然都是在看里边的人下双陆。
仆役引着沈凤璋想去比较清静的地方坐下,却被沈凤璋拒绝。
“不用了。”沈凤璋环视一圈二楼,在看到临街的窗边,独自下着双陆棋的中年男子时,眼神微微一亮,径直朝他走过去。原著中有个一笔带过的细节,提到沈隽在白闻楼比试时,此人却在相隔大半个建康的双陆茶楼里找人下双陆棋,作者借此叹了一声此人荒唐。她只是来试试,没想到真能见到他。
二楼的客人本来没注意到沈凤璋,察觉到她竟然在临窗的客人对面坐下后,才纷纷惊讶起来。
“居然有人敢和临窗客下棋?”
“估计有钱人家的小郎君,头一次来会真楼。”
“和临窗客下棋,这位小郎君恐怕要输惨了。”
会真楼二楼基本都是些熟客。他们经常见到那位坐在窗边的郎君带着随从来下棋,起初有人欺他脸生,想从他身上赢些钱,没想到反而输了个底朝天。很多人不信邪,纷纷去挑战对方,结果差点几乎全军覆没。
这么久,没人知晓这个郎君到底什么身份,大家便根据他一直坐着的位子,给他取了个临窗客。
大概已经有小半个月没人敢来和临窗客下棋了。见到沈凤璋坐下,别说其他客人惊讶,连临窗客本人也微微有些讶然。
他抬眸,刚想说话,看清沈凤璋的容貌后,脸上却不易察觉地显出怔愣。站在临窗客身后伺候的中年侍从见状,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两句。
原来是他呀。临窗客收起讶色,面带笑意,朝沈凤璋道:“这位小郎君,你是想与我下棋?”
沈凤璋颔首,“当然。”
临窗客摆动着棋盘上的双陆棋,缓缓道:“我不白下棋。和我下棋要押筹码的。”
沈凤璋朝身后瞥了一眼,接过刘温昌手中的木匣,唇角带笑,打开匣子,一片金光灿灿。周围注意着这边的客人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沈凤璋合上木匣,将匣子推到对方跟前,“三百金的筹码。”收回手,她看向对方,“阁下的筹码又是什么?”
临窗客从木匣上收回视线,解下腰间佩玉放到桌上,声音里满是愉悦,“我若输了,这块玉佩给你。”沈家这个小郎君,颇有些挥金如土的潇洒啊。
摆上筹码后,这局双陆棋终于开始了。
和别桌不一样,这桌上的双陆棋盘更加精致,棋盘上黑白两色马状双陆棋,马匹上的毛发纤细可见,精雕细琢。而且看似是用黑白云子所制,上手后格外温润光滑的触感却表明这实际是上好的墨玉与白玉。
双方一交手,临窗客便发现沈凤璋双陆棋下得不一般,很有水平。见状,他立刻来了兴致,开始认真起来。
周围人不敢靠近,远远看着两人下棋,时不时瞠目结舌,砸吧嘴巴,完全没料到这棋还能这么下。
棋局过半,临窗客终于从棋盘上收回目光。他看向沈凤璋的眼神分外温和,仿佛再看颇为欣赏和喜爱的后辈。
幸好他今日没去白闻楼,否则恐怕没机会和沈家郎君下棋了。
他看着正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沈凤璋,越看越喜欢。
就在这时,街面上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早就见过白闻楼文会的茶客们顿时激动起来,“白闻楼文会结束了!最终结果出来了!也不知道这回拿下第一的会是谁?!”
沈凤璋下完这一步,扭头看向窗外。一名赤着脚的孩童拿着锣,在街面上轻快地跑着。在他身后,有一架牛车正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一名白闻楼仆役,他正高声朗读着手中的文章。
这样的牛车足足有四辆,在文会结束后,以白闻楼为中心,朝建康城四方散去,将白闻楼文会魁首最后一场比试所做的文章高声宣扬出去。
同时,白闻楼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誊抄这篇文章,快马加鞭送到大周各处城镇。
一夜之间,文会魁首就能扬名万里!
沈凤璋记得里,今年文会的最后一场比试是一道策问题。
白闻楼出的题引了前朝大家文章中的一句话,“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然后请剩下的参赛者思索当今所存忧患,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文。
白闻楼仆役念诵沈隽策论的声音越来越响。沈凤璋已经能够听到沈隽策论中对索虏之害的议论。
街道两旁的嘈杂声越来越小,茶楼二楼所有人也都安静下来,侧耳细听仆役念诵之声。哪怕是准备下棋的临窗客也停下投掷骰子的手,安静听着沈隽的策论。
前朝永康之乱不过百余年,许多老人都还记得长辈们口中所述的当年被索虏所迫,背井离乡,跟随家中长辈渡过淮水之事。
这些年看似安稳,实际上淮水以北的索虏人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淮水边界常年发生各种摩擦和战事,当今至尊登基后的十几年间大周更是与北方索虏发生过三次大战,无数将士埋骨沙场。
街面上很多不通文墨的人或许听不懂沈隽这篇策论到底写了什么,然而一听到北方索虏四个字,想到入伍后再未归来的邻人子弟,胸中顿时生出无限悲怆与愤懑。
那些识文断字的文人墨客,听到沈隽旗帜鲜明,笔力雄健,陈词激昂的文章,在悲怆之余,更是生出一派豪情!
“好!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今之所危,莫过于索虏之祸!”会真楼二楼的一群文人们,念叨着沈隽文章中的句子,忍不住拍案叫好。其中年纪最轻的那名文人更是对这篇策论推崇至极,赞不绝口。
在一片叫好声,一声嗤笑忽然响起。
那几名文人脸上顿时浮现怒意,将目光转向坐在窗边的年轻郎君。
年纪最轻的那名文人怒而起身,想要朝对方走去。周围人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好言劝道,“算了算了。看那人的样子,就知道出身富贵,说不定还是官宦之家,我们惹不起。”
起身的年轻文士却没有听友人的话。他甩开众人,怒气冲冲,大声怒骂:“索虏不破,后患无穷。正如沈郎君文章中所言,如今北方之郡,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你一个只会躲在建康城中赌双陆棋的纨绔子弟,有何资格嗤笑?!说不准,你连这篇策论都看不懂!”
这名年轻文士一边骂,一边朝沈凤璋大步走去。
眼看就快要接近靠窗的桌子,站在沈凤璋身后的刘温昌还没出手。看似闲站在不远处的几名男子忽然朝前一步,衣袍一掀,手按在腰侧,“铮”的一声,腰间环首刀出鞘,银光凛冽,寒气森森。
来势汹汹的文士猛然退后两步,脸上怒意瞬间被惊惶取代,惨白如纸。
热烈的讨论声刹那间消失一空,满座寂静,再无半丝响动。在座之人甚至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动不敢动,生怕引起那群佩着环首刀的护卫们注意。
年轻文士的同伴们互相对视一眼,咬了咬牙,快步上前,拉住同伴胳膊,朝沈凤璋赔礼道歉。
“这位郎君,我们这小友年纪轻,冲动易怒,多有得罪,还请郎君海涵,请郎君海涵。”他们几人面上满是讨好道歉之色,小心翼翼替同伴赔罪,然而看着此刻一声不吭的同伴,他们个个心里都气得咬牙切齿。方才就让你别去,你不听,偏要逞英雄。现在惹上不好惹的人物,倒成了缩头的乌龟,锯了嘴的葫芦。
沈凤璋朝对面的临窗客看了眼。
临窗客又朝这些拔刀的护卫微微点头。
一瞬间,这些人又收回环首刀,重新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这几名前来道歉的文人瞠目结舌。他们以为同伴是冲撞了这位出身权贵的小郎君,才有这么多护卫拔刀戒备,没想到这些护卫居然是这位在会真楼待了这么久的临窗客的。他们私底下讨论过,都觉得这位临窗客是家境豪富的地主,没想到居然也没那么简单。
这几人见状,又赶忙朝临窗客认错道谢。
虽然那些护卫已经把刀都收回去了,但整个二楼的氛围却一扫先前的轻松自在,变得分外压抑起来。有人最先受不住,小心翼翼佯装镇定结伴下楼。
一见有人平安离开,其余人顿时纷纷跟了下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二楼人去楼空,除了沈凤璋和临窗客以及各自随从,再无他人。
临窗客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坐在他对面的沈凤璋哪怕见到这些拔刀相向的侍卫,仍然神情自若,不慌不忙。不愧是沈老郡公的孙子,胆量着实不错。看在老郡公的份上,他本就对沈凤璋有些许好感,这会儿知晓她会下双陆,遇事也不慌乱,顿时越发喜欢这个小辈。
他想起沈凤璋方才的嗤笑,好奇问道:“你方才笑,莫非是觉得这篇文章写得不好?你不认为索虏是当今之忧?”
沈凤璋摆弄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对面之人,微微笑着,缓缓道:“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君王若悟治安论,天下何人敢用兵。”
“陛下,大周之危到底是何,您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吗?”
第35章 赐官
沈凤璋喊出的“陛下”二字时, 站在当今至尊身后的中年侍从立刻脸色一肃, 其余侍卫也同时上前一步, 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目光警惕冷厉。
当今至尊摆了摆手, 示意众人退下。
他看向神情不变, 面含微笑的沈凤璋,脸上显出讶色,“原来你早就认出孤了?”
沈凤璋起身,离开座位朝当今至尊俯身一拜, 口中请罪道:“请陛下恕罪。微臣年幼时跟随在祖父身边,曾有幸一睹天颜。多年过去,陛下风采依旧,英武仍似当年, 微臣一上楼便认出了陛下。方才未及时觐见行礼, 还请陛下宽恕。”
沈老郡公过世都已十年了,这十年时间,当今至尊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变老。站在当今至尊身后的中年侍从淡淡地瞥了这位小郡公一眼, 认定她在当今至尊那儿讨不了好。
谁料,当今至尊闻言却朗声大笑起来。
像沈凤璋这样容貌清俊, 气质清贵的人, 哪怕说奉承话, 也像是真的一样。
“不过小事而已。孤不会怪你,落座吧。”当今至尊脸上带笑,朝沈凤璋挥手, 让她落座。
沈凤璋落座后,朝当今至尊淡笑了一下,重新捡起方才的话题,“陛下,今日白闻楼这道题若是让微臣来答,微臣的答案是——”
她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内忧!
看清这两个字的当今至尊脸上笑意顿时一收,目光沉沉,神情肃穆盯着沈凤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