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沈凤璋虽然神情镇定,稳稳坐着,但在察觉马车速度减慢之后,犹如长枪一般挺拔的坐姿稍微放松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看似缓和下来的马匹忽然间剧烈抽搐了一下,嘶鸣一声,彻底发狂,拖着车厢朝前方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正拉着缰绳的沈隽也未曾料到手下的马会出这样的状况。眼看着发狂的马正拉着马车往悬崖冲,他死死咬着牙,手上紧紧抓住缰绳不放,手背上青筋暴起,显出几分狰狞。
“把沈凤璋叫出来!”沈隽一边与发狂的马匹僵持角力,一边冲着刘温昌喊道。
不用沈隽说,坐在车厢里的沈凤璋就已经决定要下车。
很显然这两匹马被人动了手脚。对方想要置他于死地,继续坐在车上,唯有死路一条!
暴雨如注,苍灰的雨幕遮天蔽日。
倾盆大雨之中,浑身湿透的青年双腿夹着座下马匹,控制着自己的马跟上马车,双手则紧紧拉着一旁的缰绳,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而在车厢之中,一道人影晃动,正试图从颠簸不已的车厢里出来。
刚拉开车厢门,车厢外的大雨,便瞬间如鞭子一般抽打在沈凤璋脸上,顿时将她浑身打湿。
马车仍在飞速地往前行驶着。喧嚷的雨声之中,沈凤璋听到沈隽喊了声过来。
沈隽深呼一口气,将所有力气集中在左手上,用左手狠狠拽住缰绳,另一只手则朝沈凤璋伸出去。
同样在马车前的刘温昌见状,急忙帮忙拉住缰绳。他虽然有功夫在身,但车速如此之快,他若是带郎主跳车,更加危险。
虽然平日里沈凤璋一直表现出很嫌弃沈隽,不屑与他来往的模样,但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沈凤璋也顾不了那么多。
大雨滂沱之中,身着雀金裘的青年一把脱掉碍事的大衣,毫不犹豫探身去握另一人伸出来的手。
马车急速奔驰,颠簸晃动。
两只手在空中错开了几下后,终于牢牢握在一起!
双方同时用力。
身形单薄的青年一下子从马车上落到身材高大挺拔的那名青年马上。
见沈凤璋脱离马车,沈隽心中一舒,手上松了一松。
失了钳制的马车瞬间朝悬崖奔驰而去。沈凤璋坐在沈隽马上,只隔了数秒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坠入崖底的轰隆声。
那声音是如此之响,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在沈凤璋耳边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不对。不是回荡!
沈凤璋忽然反应过来,她耳边轰隆的响声并非是刚刚那一声巨响,而是真的是山在轰隆作响!
她猛然抬头,便见山顶上一道黄褐色的洪流裹挟着巨大的山石,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浩浩荡荡从山上冲下来。
是泥石流!
义安郡本就多山,最近又反常的大雨不断,早就已经山石松动。这回这么大的雨一下,竟然彻底引发了泥石流!
“往高处跑!”
沈凤璋当机立断喊道!
然而方才为了制服那两匹疯马,她和沈隽、刘温昌已经不知不觉间行到山谷之中,正巧处于泥石冲下来之处。
尽管沈隽在发现洪流的第一时间便已迅速操控马匹往上跑,但还是慢了一步。
“小心!”
裹挟着巨大山石的泥石洪流铺天盖地涌来,最后一刻,沈隽只来得及用力抓住沈凤璋的手,下意识将她往怀中一带。
第97章 袒露心声(捉虫)
汩汩的流水声在沈凤璋耳旁响起。她缓缓睁开眼, 一眼望见头顶的山洞石壁。石壁上悬挂着巨大的钟乳石,正缓缓往下滴着水。
沈凤璋印象中的最后一幕是汹涌澎湃的山洪,以及带着她跳马逃生的沈隽。
先前知晓原主身体极差,寿命不足三四年时, 沈凤璋并无特别大的感触。然而这会儿想起自己方才在山洪中没坚持多久便因浑身发冷, 实在受不住失去意识一事, 沈凤璋对自己这具残破无用、看似完好, 实际千疮百孔的身体微微生出几分不甘。
这回能够死里逃生, 全都靠了沈隽。看着现在所处的溶洞,听着耳旁暗河流动的响声, 沈凤璋不由抿了抿唇。
“醒了。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沈凤璋蓦地转身, 朝不远处的石壁看去。石壁上靠着一人, 正是沈隽。
他们运气极好,竟然没有在山洪中丧命,而是挣扎之中,找到了这样一个未曾受到大影响的溶洞。溶洞里光线有些昏暗, 晦涩不明。
沈隽方才未出声时, 沈凤璋甚至没有发现溶洞中还有另一人。哪怕此刻她也只能看到沈隽影影绰绰的一个轮廓。
望着那道人影, 沈凤璋心绪复杂。她一直以来都觉得沈隽是在装模作样,背地里藏着阴谋。然而这回, 对于沈隽来说,少了她,只会让方才的逃生变得更加方便。
但对她来说,如果没有沈隽方才的帮助, 她恐怕会彻底丧生在这场山洪之中。
收起心中凌乱的念头,沈凤璋深呼一口气,朝沈隽颔首道:“还好。”
想了想,她又开口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在这种时候就别管什么恶毒男配的人设了。更何况,就算原主在这里,被沈隽救了一命后,恐怕也无法再对沈隽恶语相向。
“还好。”
一直站在阴暗处的沈隽往前一步。暴露在光线中的他,神情如常,姿态如常,仿佛当真什么都好。
他走到一旁坐下,朝沈凤璋看了一眼,“先休息一下吧。我刚才出去看过了。虽然山洪过去了,然而雨还是下得很大。一时半会儿,我们恐怕走不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眸轻轻开合,“先在这边等一等。等雨停了之后,我再出去探探路。”
说这话时,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倚靠在石壁上,左腿微屈,左臂搁在膝盖上,自然下垂。尽管衣衫湿透、满身狼狈,然而无形之中,却流露出几分恣意洒脱的姿态。
明明身处困境,置身于昏暗,晦涩的溶洞之中,他却仿若闲庭漫步在皇家庭院一般从容淡然。
然而通过系统,沈凤璋却知道沈隽此刻情况并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妙。
【宿主男主现在,左臂骨裂,右小腿被石头划了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失血过多,后背被巨石猛烈撞击。宿主你的任务是保住男主的命!】
头一次听到系统发布的任务,沈凤璋内心涌起的不是厌烦与抗拒,而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虽说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窖,同样感觉非常糟糕,但至少她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沈凤璋还记得山洪冲过来的那一刻。是沈隽挡在她身后。
那块撞上沈隽的山石要是朝她身上一撞,恐怕……
沈凤璋没有再想下去,她深呼一口气,起身朝沈隽走去。
“手臂让我看一下。”沈凤璋压着声,低声道。
沈隽抬起头看向走到他跟前的沈凤璋,反应比起平常稍稍慢了那么一点。
沈隽的身体一向非常好。像如今这样的数九寒冬天,沈凤璋裹得严严实实,披着大衣,内里还要穿上好几件衣服,沈隽却只穿一身单衣便已足够,最多外出巡视之时,再多加一件披风用来挡风。
从小到大他都很少生病。
此刻的沈隽却觉得自己脑袋似乎有些昏沉,身上格外的烫,格外的热。连呼出来的气。似乎都是从火里烤过的。
他抬眸看着沈凤璋,默不作声。
沈凤璋面上不显,心中却忍不住蹙眉。沈隽那双苍灰色的眼眸,仿佛被露水打湿显得尤为晶亮,看似漂亮得惊人。然而实际上那只是因为高烧之后,不由自主眼泪沁出造成。
她看着反应迟钝的沈隽,心惊不已。怪不得系统刚才的任务是让她保住沈隽的命,如今外边大雨倾盆,溶洞里边阴冷潮湿,他们的衣服又都已经湿透,条件如此艰巨,一个不甚,沈隽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管是出于任务还是沈隽方才救她的恩情,她都不能置沈隽于不顾。
用力掐了掐掌心,疼痛让沈凤璋逐渐冷静下来。
她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一块地势稍高一些,看上去较为干燥的地面。
“沈隽。起来。”沈凤璋朝沈隽喊了一声,却见他虽然顺着声源看向自己,看似眼眸专注认真,实际上却早已失了焦距,仿佛什么都未听见。
犹豫了一下,她朝沈隽走过去,打算自己搀扶沈隽换个地方。
刚往前跨了一步,尚未跨进离沈隽三步远之处,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的沈隽陡然之间清醒过来,眼眸冰冷锋利如刀,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沈凤璋动作一顿,刚想重新想办法。忽然发现沈隽周身凌厉的气势竟然莫名其妙又缓缓收了起来。
尽管浑身越来越滚烫。脑袋也有些晕。然而沈隽仔细辨认之后仍认出了眼前之人乃是对他情深意重的沈凤璋。
他下意识觉得沈凤璋是值得信赖的。
将沈隽扶到略微干燥的地方后,沈凤璋往腰间的蹀躞带一摸。
很好,空空如也。
所有东西都已经被泥石流中冲走了。
她抿了抿唇,转头去看沈隽。犹豫了一下,她朝沈隽低声说了一句。
随后,她伸手朝沈隽腰间的蹀躞带探去。
沈隽衣衫穿得太过单薄,沈凤璋找东西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沈隽腰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滚烫的热度烧到她的指尖。
半晌之后,沈凤璋长舒一口气,起身用摸到的匕首割下一片衣服下摆。
她走到暗河边,用冰凉刺骨的暗河水将沾了泥沙的布料冲洗干净,随后,拧干水,朝沈隽的额头搭去。
尚未碰触到沈隽的额头,一只手便出人意料地一抬,紧紧抓住沈凤璋手腕。
陷入半昏迷的沈隽,猛然睁开眼,凝视着沈凤璋半晌,在辨出那张熟悉的脸庞后,他才重新闭上眼。如同满是警觉的豹子,在发现环境安全后,重新开始打盹休憩。
尽管奇怪,沈隽为何对自己如此信赖。然而在这个时候沈凤璋也没空多想。她抓紧时间,替沈隽重新搭上帕子。
沈隽的身体素质果然非常好。沈凤璋只不过是换了几次帕子,便发现沈隽的温度似乎已经降下来了。哪怕仍在半昏迷之中。他原先紧皱的眉头也已经微微松开。
……
沈隽是被传到耳旁的噼里啪啦木柴燃烧之声吵醒的。
沈隽的第一反应是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一觉了。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并不在将军府中,而是刚刚遭遇了山洪。
他猛然睁眼,不远处跳动着的橘色火堆最先引起他的注意。
跳跃着的火光照映在守着火堆的青年身上,光与暗之间,对方原就出色的五官显得越发立体精致,如同一座雕像。
听到响动,火光边的那人转过头。
“醒了?感觉怎么样?”
沈隽盯着沈凤璋,默不作声。半晌才缓缓开口的,“我觉得似乎退烧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腿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过了。在这个地方能够帮他做这些事的。除了沈凤璋还能有谁?
他起身走到沈凤璋身边。走姿看似正常无碍,然而细看却能发现微微有些一瘸一拐。
沈隽走到沈凤璋身边,没了倒映在她脸上的火光,他发现沈凤璋脸色惨白得似乎有些发青,如同蜡块一般。
他看了看地上收集起来的那些柴火,全都已经削掉潮湿的部分,仅余下中间那一部分尚未湿透的干柴,
他方才出去时,外边雨下还下得非常大。哪怕未曾下雨,找到这么多柴也并非易事。
沈隽深吸口气,望着沈凤璋那张苍白得略显透明的脸庞,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与心疼之情出现在他心头。
早在马匹出问题的时候,沈隽就明白这次动手脚之人乃是谢勇。毕竟这次的马匹,都是由谢勇负责的。
虽然他没有将谢勇当做心腹,但也一直觉得谢勇是忠于自己的,然而谢勇这次的所作所为令他略感难堪。
这次如同当头棒喝,直截了当告诉他:他没把对方当心腹,对方也没有把他当主人!
幸好他很久之前,就已未雨绸缪,将谢勇调出卫队,同时将手下的卫队一拆为二。
这回若仍是谢勇任卫队首领,恐怕有没有人来救他们他都不敢确保。
然而,面对谢勇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背叛,沈隽惊奇地发现除了对自己不够狠,竟然还对谢勇抱着一丝侥幸的不满难堪外,心里竟没有多少怒意。
他此刻的心情都已被沈凤璋所占据。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大约只有沈凤璋了。
想到这里沈隽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再也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沈凤璋。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清了清略显干哑的喉咙,看着沈凤璋一字一顿,缓缓开口,“阿璋,我知道你心悦我。我心亦如彼心。你可愿与我一起,共览天下万里江山?”
第98章 自作多情
橘色的火焰跳动着,照映着倒垂的钟乳石, 在溶洞石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噼啪!”
木柴燃烧时爆裂的脆响在突然寂静的溶洞中格外清晰。
沈隽看着坐在火堆旁, 保持着添柴动作的沈凤璋, 出口前笃定的心莫名荡起波澜。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沈凤璋坐在地上,如玉石一般修长的手握着燃烧的木柴一段, 一动不动。火光照在她脸上,为那苍白面容添上几分亮色的同时,亦在那挺拔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光与影之间,保持原先动作不曾改变的沈凤璋似是一尊历经亘古的石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下意识朝腰间佩玉摸去,却摸了个空。
深呼一口气, 沈隽凝视着沈凤璋静默的侧脸, 重新开口,“我知道你一直都顾虑着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实际上——”
沈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在这个时候, 毫不犹豫拿出来说给沈凤璋听, 就为了让她打消顾虑。
事后, 冷静下来的沈隽回想这一幕,发现他其实是因为心底的不甘以及那一分莫名的惊惶, 这些都让他一时失了理智,孤注一掷。
“实际上,你我并无血缘。”沈隽下意识舔了舔开始发干的唇瓣,视线牢牢锁定住沈凤璋,试图从她神情中看出任何端倪, “你阿父当年带我回府另有目的,我与沈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阿璋,我知晓你一直爱慕我。现在你知道我俩没有血缘,你可愿与我一起?”沈隽以为自己重复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坦然镇定,然而实际上,他脸上早已不由自主显出忐忑之色,说话的声音更是他未曾料想的发颤打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