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强势的沈隽,刘温昌面色不变。他语气神态看似恭敬,实则格外坚定,“沈将军,我家郎主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客?”沈隽冷笑一声,“我与阿璋乃是同父兄弟。她身体不适,我这个做兄长的前来探望,理所当然之事!”
“反倒是你,身为属下,在阿璋身体不适之时,将我拦在门外,是何居心?”
无论沈隽怎么说,刘温昌都神情不变。他微微垂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郎主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大郎君虽然和郎主是兄弟,但郎主和大郎君关系向来不好。此刻郎主出事,他必须要好好守好郎主才行。
沈隽重重地凝视了刘温昌几眼。这人显然是沈凤璋的心腹,他经常能看到他跟在沈凤璋身旁,替她办事,倒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然如此忠心。
略一思索,沈隽冷冰冰的声音微微缓和,他盯着刘温昌,淡声说了几句话。
刘温昌脸色陡然一变,挣扎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往旁边一侧,给沈隽让出一条路来。
望着沈隽走进去的背影,刘温昌脸色难看,牙齿紧咬,垂在两旁的手紧紧握拳。正如大郎君方才所言,义安郡乃是大郎君的地盘,若是当真逼急了他,他带来的这些人根本无法抗衡,到最后,延误治疗时间,吃亏的只有郎主!
这次疫病药石无解,拖延时间,就相当于送郎主去死!
为了郎主,他只能……
已经走进屋子的沈隽并未将刘温昌的心思放在心上。他快步朝里屋走去,走到里边掀起帷幔时,竟然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深呼一口气,沈隽一把掀起帷幔。
第94章 掉马
躺在床上的青年衣冠整齐。沈隽记得他收到的消息是说, 沈凤璋早上就有些不舒服, 她是在打算出门之时突然晕过去的。
凝望着昏睡过去的沈凤璋, 沈隽猛然之间发现, 沈凤璋竟然是这般瘦弱。尤其在宽阔的大床与铺满床铺的被子映衬下,卸下那股凛冽的气势后,容貌精致的青年越发清瘦, 和他记忆中的沈凤璋完全不一样。
不仅是清瘦,而且还非常苍白。
唇色浅淡,面白若宣纸, 与两道如刀裁的乌黑长眉与纤长浓密的森黑睫毛,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尽管这种苍白病弱丝毫未曾影响沈凤璋的容貌, 反而让她多了几丝病弱之美, 但沈隽却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宁可看到往日沈凤璋眉眼鲜活的模样。
“大郎君, 请不要打扰郎主休息。”
沈隽久不出来, 站在帷幔外的刘温昌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转过头朝外边看了眼, 沈隽从方才的惊愕发现中回神,他深吸口气,转身朝外走去。沈隽一边往外走, 一边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沈隽行事喜欢谋定而后动, 走一步能算到后边几十步,因此他极少后悔。然而此刻, 他却不由自主想到——早知如此,当初沈凤璋来义安时,他就该立马让她回去!
还不知道医馆里刚好有医师找出了解决疫病办法的沈隽, 回想起沈凤璋昏迷在床的模样,仿佛踩在悬空的木板上,踏不到实处。
“医师过来了吗?”走到外间,沈隽朝刘温昌发问。
刘温昌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屋外传来随从的声音。
“刘大人,医师来了!”
“快快请进!”
牛医师气喘吁吁,一把推开房门,快步走到沈凤璋床边。一看到沈凤璋的脸色,牛医师脸上神情微微放松了一些。
还好还好,沈大人染上疫病时间不长,并不严重。
他呼出口气,转身看向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沈将军。虽然沈将军脸上神情并不凝重,但作为医者的直觉告诉他,沈将军很担忧沈大人的病情。
他缓和了脸色,宽慰道:“将军无需过于担忧。草民恰好已经拟出了能够治愈疫病的药方,沈大人发现得早,只要服两剂药,马上就能好转。”
仿佛另一只脚终于落到地上,沈隽吐出一口浊气,又望了眼哪怕在昏迷之中,也微微蹙着眉的沈凤璋,轻轻颔首。
“既然如此,那就快诊脉拟药方吧。”
牛医师赶忙转身,左手从被子里轻轻拿出沈凤璋的手臂,搁在腕枕上,另一只手则朝沈凤璋手腕伸去。
这次他能研制出这副药方,多亏了沈大人的支持。能用这副药救下沈大人的命,也算是发挥这副药的价值了。
牛医师这般想着,开始感受沈凤璋手腕上的脉搏。
站在牛医师身边的沈隽一直注意着牛医师的动作。在他眼中,原先胸有成竹的的牛医师把手搭在沈凤璋手腕上后,脸上表情突然一变,震惊之色一闪而过。
“怎么了?”沈隽皱眉追问,“是不是沈凤璋病情出现了变化?”
牛医师没有理睬沈隽。他神色凝重,一脸严肃,匆匆放下沈凤璋这只手,又急忙换了一只手把脉。
然而,两只手的脉都是如此!
收回手,看着躺在床上的沈凤璋沈阎王,牛医师各种念头纷杂,仿佛被塞满了东西,又仿佛头脑空空,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他不就是想给赏识自己的伯乐治个病,怎么就撞破这种惊天秘密了?!
沈隽见牛医师一副震惊不已的样子,刚放下去没多久的那颗心又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连站在另一侧的刘温昌都忍不住开口,素来沉稳的脸庞此刻也爬上焦虑,“还请牛医师告知,我家郎主到底病情如何?”
牛医师回头,望了望这两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义安县的医师不止牛医师一人,既然牛医师不知如何说明——”沈隽难得耐心不足,他朝屋外撇头,吩咐道:“去医馆将所有医师请——”
“等一下!”
沈隽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激动地打断了。
牛医师急得快要跳起来,惊慌失措,“沈将军,万万不可!”
沈隽苍灰色的眸子冷冽如冰泉,“有何不可?牛医师既然不知如何开口,那本官自然也不强求。”
牛医师扣了扣掌心老茧,狠狠一咬牙,抬头看向沈隽,嗓子干哑得仿佛被炭火熏烧过一样,“将军,这事我只能和您说。”
牛医师虽然也在建康开药堂,但他对沈凤璋和沈隽这些官家子弟的情况并不了解。传闻中,沈大人似乎和沈将军关系一般,但这回沈将军所在的义安郡起瘟疫,沈大人不畏生死,主动请缨带人来义安郡救灾;沈大人染上时疫,沈将军亦是无所顾忌,亲自前来照料沈大人。
先前的传言显然有误。
一个是下属仆从,一个是当将军的兄长。不清楚沈凤璋和沈隽之间具体情况的牛医师,凭自己的经验,在刘温昌和沈隽之间,选择了沈隽。
“还请牛医师不要隐瞒,将我家郎主情况告知于我!”听到牛医师的话,刘温昌神色有些难看,开口的声音也强硬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沈隽已经觉察出牛医师要说的,并非病情这么简单。他偏头看向刘温昌,声音淡淡,不带丝毫威胁之意,话里的内容,却如刀锋一般。
“阿璋染着时疫,你在此刻僵持不下,延误阿璋治疗时间,是何居心?”
刘温昌浑身一震。他对沈凤璋忠心耿耿,自然不愿看到郎主受苦。深深看了眼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的郎主,刘温昌咬了牙。
“扑通”一声。
刘温昌双膝重重往地上一砸,“牛医师,我家郎主便托付给您了!”
他朝牛医师俯首,额头碰触地面。行完礼,刘温昌不再犹豫,干脆利落起身转身退出去。
牛医师躲闪不急,硬生生受了刘温昌一拜,眉间满是愁色。
目送刘温昌退出去,沈隽看向牛医师。
在沈将军目光注视下,牛医师用力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将他的发现说出来。
“沈大人一直在女扮男装!”
城府极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沈隽,震惊得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一步,幸好最后关头,理智硬生生让他克制住自己。
尽管如此,牛医师仍是从沈隽脸上看出了不敢置信一色。
他就知道,沈将军肯定也不知道!否则,他们绝不会如此放心让医师来给沈大人问诊。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将事情告诉沈隽后,牛医师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沈隽一时之间,低垂着眼眸,没有出声。
牛医师对沈隽此刻的感受颇能感同身受。他看着沈隽的眼神,甚至有几分同情。
十几年的兄弟忽然之间变成妹妹,不论是谁,都冷静不下来。
沈隽确实冷静不下来。
沈凤璋,竟然是女郎?!
沈隽清醒的头脑,头一回乱成一团。他情不自禁转头去看睡在床上的青年,越看越觉得对方其实是女郎。
沈凤璋脸庞线条柔润,细看,带着几分柔美,完完全全是女郎的轮廓;还有那唇瓣,虽然失了血色,显得寡淡,但形状却极为精巧,放在男子身上略带点女气的唇形,换做女子,则恰到好处;沈凤璋肩膀亦有些窄,腰也偏瘦细,作为男子不够英武有力,作为女子却是削肩细腰。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沈隽越看沈凤璋,越觉得这就是一位女郎!
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来都不觉得沈凤璋是女子呢?
忽然,沈隽脑中灵光一闪!
那名葬身火海的美姬,实际就是沈凤璋本人!
她那日是为躲追杀而恢复了女装!
可惜他那日只顾惊诧于自己竟然会对那张脸产生感觉,没有细看沈凤璋那日的模样。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证明他并非肤浅的以貌取人。
哪怕尚未认出沈凤璋,他潜意识中却已感到欢欣。
沈隽深呼一口气,不论是屋外缠绵的雨声,还是一旁静待他回话的牛医师,此刻都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他眼中只有沈凤璋一人。
沈隽苍灰色的眼眸早已不见晦暗深沉,少见的亮到惊人,他摩挲着指节,按捺着心中激动的情绪。
沈凤璋竟然是女郎!
阻隔在他和沈凤璋之间的最后一道障碍被彻底打碎!
沈凤璋对他情根深种,只因为不知晓她和自己实际没有血缘关系,才一直苦苦压抑自己。
他虽然知道两人并非同父异母,但因为沈凤璋的男子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望着安静睡在床上的沈凤璋,沈隽唇边不由流露几分笑。
什么茶娘、樱娘之流,都不过是沈凤璋故意施的障眼法罢了,不足为虑。
沈凤璋那么喜欢他,只要知晓实情,想来不会再克制对他的感情,定会主动来到他身边!
想到此,沈隽握紧拳头,压下心里的渴望与急切,朝牛医师连声催促道:“此事我会处理,你且将药方开出来,让阿璋尽快恢复!”
他实在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95章 发现(捉虫)
牛医师走到一旁, 抽出宣纸写方子, 心里复杂不已。
唉,谁能想到呢,建康城里威名赫赫,凶名在外的沈廷尉竟然会是女子。
蘸了蘸墨,牛医师提笔写字,看着素白的宣纸上有些抖的字迹, 他心中苦笑了一下。这件事,他实在是不敢瞒着!
其他医师都在赶来的路上,沈将军他们不知晓沈大人真实身份,势必会让这些医师一道诊治。
到那时, 将会有更多人知晓这件事!
牛医师很有自知之明。光靠他一人是绝对无法替沈大人将这件事瞒天过海。看在沈大人支持他研究新药方这件事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沈大人找一个能顶事, 又和沈大人关系极好的, 将这件事告诉他,由对方替沈大人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这样一来,总好过所有人都知晓这个秘密。
“牛医师, 方子开好了吗?”
听到沈隽的催促, 牛医师急忙收起脑中的思绪,连说好几个好了。
“先用这个方子, 再配合烧刀子擦身,帮助沈大人先将高热降下来。”
牛医师方才不敢隐瞒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沈大人高烧不退,想要退烧势必要用烧刀子擦身。一旦不说到那个时候也瞒不了。
交代完如何对付高热, 他又指了指另一张方子,“等沈大人退烧之后再用这个方子,一日两次,同时用这个方子熬药泡澡。连用三天。”
“三天之后,疫病应该就差不多了。”
沈隽看了看手上的两张方子,朝外面喊了一声,让仆从去抓药。
站在一旁的牛医师看到沈隽吩咐仆从去抓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再次后悔起自己为何会趟这趟浑水。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哑着声音朝沈隽开口,脸上是惶恐不安,背后是涔涔冷汗,“沈将军。今天这件事,这件事草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晓得。”
牛医师很清楚,自己若是不说这个秘密也瞒不过去,然而他若是说了,又有其他的风险。不过好在,沈将军素来风评非常好!
他没选沈大人的部下,而是选了沈将军,也有这个因素。
牛医师焦急地等待着沈隽发话。然而沈隽却摩挲着腰间的佩玉,转头凝视着床上的沈凤璋。望着躺在床上,难得显出几分柔弱的青年,不对,女郎,沈隽越看越喜欢。
他任由牛医师站在一旁紧张忐忑不安半晌。才转过头缓缓开口,“今天这件事?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牛医师恍然大悟,大声说道:“对对对!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草民只是给沈大人开了药方治疫病而已。”
他说得情真意切,语气激昂,心里十分激动。怪不得一直以来,沈将军都被人认为君子端方如玉,品性高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放下心头重担之后,牛医师又想起另一件事。他刚想开口把自己发现的另一件事也告诉沈隽。但又转念一想,沈大人既然能瞒那么久,想必身边备有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医师。沈大人应该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才对。
以他刚才把脉把出来的结果沈大人最多只有两三年的寿命。身体亏空成这样,肯定不是短期的。
这事和性别那事不一样。想了想牛医师还是把这件事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