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隽理清自己心中想法之时,沈凤璋早已带着一大帮医师们来到了感染区。
感染区设在县城城北,城北的房屋都被清理出来,暂时充作病房。然而就算清理了这么多房屋,仍然还是有许多人安置不下,只能睡在搭建出来的棚子里。
义安郡本地的医师们虽然未曾研究出能够治愈、控制这场瘟疫的药方,但在防护措施方面做了许多努力。
沈凤璋口鼻以下蒙着当地医师用药汤煮过的棉布面罩,手上带着同样处理过得手套,走在城北巷道中。在她身后,来自建康的医师们也带着同样的防具,紧皱着眉头,望着街道两旁的病患们。
两名身体健康的壮年大汉各自提着一只木桶从沈凤璋一行人身旁走过。他们一边走,一边从木桶中舀出仍在冒着热气的滚烫液体,朝着地面上,街道墙角等地方挥去。
一股苦涩浓重的药味从街面上散开来。
“蛇床子、柴胡……”
一名跟在沈凤璋身后,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抽了两下鼻子,自言自语般开口。
沈凤璋瞥了对方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沈凤璋只带着这些人在城北稍微转了转,并未看完每一个病人。虽然不知道这场瘟疫到底是什么病,但她很有自知之明。不管是什么病,以她这个破身子,比起其他人,被传染的可能性大多了。
看了看天色,她转身带着众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
“诸位,这边是瘟疫爆发后,义安县临时设立的医馆,整个义安郡医术最高的医师都聚在这里,大家一道商讨如何治疗这场瘟疫。”
高瘦清癯的青年微微侧身,一边向身后人介绍这间临时医馆,一边朝里边跨去。
医馆里的医师听到动静纷纷走出来。他们虽然不认识领头的青年,但看这架势,却能看出对方绝非常人。
沈凤璋朝这些走出来的医师微微一笑,向他们介绍自己身后的这些人。
听到这些人都是来自建康的名医,医馆里的本地医师脸上纷纷露出喜悦激动之色,其中一人更是上前一步,“诸位高义,能在此刻来到义安,皆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义士!”
能被选来尝试治疗瘟疫的,都是义安郡的杏林好手,然而这些医术高超,本该谁也不服谁的医师,一见到来自建康的援助就喜出望外,实在是这场疫病太难对付了。他们这些人已经研究大半个月了,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见当地医师态度如此客气,来自建康的医师们,也都纷纷客气回礼。
“诸位!”
还在互相认识的医师们同时转头,看向一旁身披玄色鹤氅的青年郎君。年轻俊秀的青年郎君神情庄重肃穆,高举双手,郑重其事,向着他们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那些来自建康的医师们赶忙侧身避开。避开的庆幸不已,来不及避开,不小心受了沈凤璋一拜的,心里则分外不自在。
“沈大人,您这是折煞草民了。”“是啊,沈大人,我们哪儿受得起您的礼啊。”
沈凤璋起身,神情郑重端庄,“受得起。我不通岐黄之术,如今瘟疫肆虐,唯一能制止这场瘟疫继续横行的,唯有诸位。这一拜,是我替天下黎民百姓所拜!感念诸位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义安郡的百姓就托付给各位了!”
……
嘱咐完所有医师尽快拟出能够治愈瘟疫,阻止瘟疫肆虐的药方后,沈凤璋便回了县衙。
这段时间,她都要住在县衙里。
和沈隽一样,沈凤璋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
由于真实性别的缘故,沈凤璋很少让人贴身伺候。这回来了义安郡,知晓她身份的芳芷和茶娘都不在,她更是大多数事情都自己亲力亲为。
沐浴完毕后,沈凤璋正坐在桌旁替自己擦头发时,忽然听到被她挥退,让到门外去守门的仆从声音响起。
“沈大人,将军大人过来了。”
沈隽?他过来做什么?
沈凤璋思忖着,犹豫了下,还是将半干的头发梳了梳,披上挂在一旁的鹤氅,打开房门。
南边这几个月天气都有些古怪反常,最近这段时间,更是连着下了许久的雨。上午好不容易停了下,这回又大雨倾盆了。
站在门口,沈凤璋望着远处连廊上渐渐走近的人影,心里难得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尽管义安郡天气算不上特别冷,但也正处在寒冬腊月之中,远远走来的沈隽却只穿了一身单衣,罩了一件大氅。
“有事?”
沈凤璋站在门口,朝着沈隽轻抬眼眸,神情冷淡无比,一副不想见却不得不见,应付了事的模样。
面对沈凤璋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沈隽发现自己丝毫生不起气来。
他甚至回想起沈凤璋方才抬眼的模样,眼皮稍稍一掀,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无意间眼波流转,莫名感到几分风流俊逸与多情旖旎。
收拢散出去的思绪,沈隽视线一错,从沈凤璋披散在身后、尚未干透的黑发上,看到她苍白的脸庞以及毫无血色的唇,以及身上那件裹得紧紧的鹤氅。
“确实有些事,进屋说吧。”沈隽收回视线,温声建议。
屋外寒风凛冽,呼呼而至的风吹在沈凤璋并未全干的发上,让她从头顶生出一股冷意。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将沈隽和自己那个人渣未婚夫分开了,不会再因为相同的长相而迁怒沈隽。她对沈隽态度差,都只是出于维持恶毒男配形象的目的罢了。
在敬业地维持形象与进屋暖和之间犹豫了一下,沈凤璋选了后者。
沈凤璋后退一步,转身朝屋里走去。屋里烧着的好几个炭盆,瞬间驱走她周身的寒气。
“你到底有什么事?”沈凤璋坐在炭盆边,从鹤氅里探出的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点着扶手,言行举止间流露一股不耐。
沈隽本来是想来和沈凤璋商量一下疫病的事,同时见一见沈凤璋。没想到来得不凑巧,沈凤璋刚好沐浴完毕,长发未干。
不动声色瞥了眼放在一旁,用来擦头发的帕子,沈隽咽下原先的话,将想说的话精简了一下,直截了当向沈凤璋说完义安郡最近的情况后,便起身告辞。
只有这事,也用不着这个时候来说。沈凤璋望着沈隽离去的背影,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她总觉得沈隽过来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只是,他为何又藏着不说?
沈凤璋一时间想不明白沈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甚至于,接下来这段时间,沈凤璋发现沈隽对自己的态度越发温和关怀。
她还记得最初在建康,沈隽尚未从军之时,他虽然面上温和,对着自己装出一副逆来顺受,包容宽和的模样,但有时候还是会露出几分愤恨、伪装的痕迹。
沈隽如今的伪装倒是褪去昔日的青涩,变得格外成熟起来。
她甚至看不出半分伪装的痕迹!
太奇怪了,沈隽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好奇沈隽到底想做什么,但是她很快就没时间关心这事了。
第93章 出事
沈凤璋一行人来疫区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然而这半月间,这群医师们,竟一点成果都未曾拿出来。
屋外,阴雨潺潺,万条雨丝细细斜织,织成铅灰色的雨幕, 落在屋檐瓦上,形成密密麻麻的雨声。
屋内,身披雀金裘的青年立在医馆大堂中央。义安郡本地医师和来自建康的医师站在青年跟前,不约而同微微垂眸, 下意识避开对方的目光。
沈凤璋望着这些人, 心中有些气恼,事到如今了,这些人竟然还存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医馆里有她的人,据她了解,这些医师商讨药方时,一直小心翼翼, 放不开胆子去创新方子。
毕竟, 是药三分毒。万一疫病没治好, 反倒药死了人,那就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也因为如此, 先前预防这一块的工作才会进展得远远快过救治!
顾念这这群人才是解决疫病的主力,沈凤璋到底还是把心里的怒火压下去,而是朝众人语重心长解释道:“诸位, 时间不等人。如今晚一天找出解决疫病的法子,就会多几个染上疫病的百姓!各位都是杏林好手,还请各位抛开顾虑,大胆创新,不断尝试新药方。”
她看着面前这些医师,言辞恳切,“不试药是死,试药可能还有一线生机。我相信对于那些染上疫病,正在等死的百姓而言,就算当真因为试药出了差错,也不会埋怨各位。”
“如果当真出了差错,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本官保证,此次研制药方过程中所有情况都不会往外流传!还请各位放心!”沈凤璋扫视了一遍众人,郑重其事保证。
“身在疫区,各位若还是想着明哲保身,求稳求妥,置百姓性命不顾,那才是尸位素餐!将遭天下人唾骂!”说到最后,沈凤璋终究还是没忍住,眼眸转冷,厉声施压。
……
“沈大人,沈大人!”
沈凤璋转身,只见一名有些矮小的中年医师提着袍子,连伞都没撑,冒着雨匆匆追出来。沈凤璋认出,这人就是第一天来义安时,撞上衙役撒药汤时,辩出药材之人。
她朝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多谢,多谢。”中年医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站在随从伞下,连忙道谢。
无数雨丝如细针一般落在伞面上,沈凤璋站在伞下,朝追上来的医师淡笑,“是牛医师吗?”
这名中年医师在这群建康来的医师中,算不上名气特别大的名医。他没想到事务繁忙、地位崇高的沈凤璋竟然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脸上不由显出受宠若惊之色。
“对对对,是我。”他连忙答应了两声。见沈凤璋等着他说出来意,牛医师脸上显出难以启齿的模样。
犹豫了两下,他不好意思地说出来意。
牛医师在建康名气不大,比起治病救人,他更喜欢尝试用各种药材搭配出新的药方,或是更改药材改良原有的方子。
这回众人一起商议药方,牛医师其实提出了一个方子。然而方子里有一味药特别凶险,药量把握不准,这个方子就会从救命良方变成催命毒方。如果要确定药量,就需要不停尝试。这中间要损耗许多药材,还可能会要好几条人命。
牛医师也知道自己这个方子不稳。本来,在同行们的劝解与阻拦下,他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然而沈凤璋这么一说,他又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沈凤璋仔仔细细打量着牛医师那张满是难为情的脸庞。她不知道原著里真正解决掉这场瘟疫的那名民间医师是谁,但现在看起来,这位牛医师似乎非常有可能。
收回打量的目光,沈凤璋脸上显出微笑,“当然可以。”她回答得非常爽快,“牛医师需要什么药材,需要哪些帮助,只需要和医馆的负责人说就可以了。”
牛医师一愣,反应过来后,尤为不敢置信,他呆呆愣愣地重复两遍,“沈大人,可能会有……”他嗫嚅着,“您真的听明白我方才说的了吗?”
沈凤璋当然听明白了。
尽管心系灾民,但她也很清醒。正如她先前所说,不试药是死,试药还有一线生机。沈凤璋内心冷酷,在她看来,如果有染上疫病的百姓因为试药而死去,只要最终药方被研制出来,那这些人的死就是值得的,必要的!
“牛医师,放手去做。”沈凤璋最后又叮嘱了对方一句。
有了沈凤璋的话,牛医师简直就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一般。他领了大量药材,找了几个药童,开始废寝忘食尝试自己的药方。
在他这般尝试之后,不过半个月时间,他手里的药方就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饮了这剂药三天,原本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头昏脑涨的病人居然主动开口讨东西吃。一群人围在病人周围,亲眼看着对方喝下一碗稀粥,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腹泻。
跟在牛医师身旁,辛苦大半个月,充当药童的随从激动地连手里的碗都没拿稳。
“牛医师!这,这方子还是不是可以了?!”
实际上,上一个方子就已经起效果了。但上一个方子的病人高烧退后,却一直腹泻不止。
牛医师脸上虽然不像药童那般激动,喜形于色,但微微颤抖的手,仍然显出是他内心的不平静。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他低声喃喃着,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就往外跑去。
他得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沈大人!
牛医师尚未跑出医馆大门,就和来人迎面撞上。
“怎么了?!”牛医师认出这是沈大人身边的侍从。先前,正是这位侍从替他撑的伞。
眉头紧皱的侍从看了牛医师一眼,记起他并不是医馆里医术最高超的医师,微有些不耐,“沈大人出事了!快去请孙太医令去县衙!”
医馆里的仆从闻言,脸色一白,急忙转身朝里跑去。从县衙赶过来的侍从刚想追过去,却被斜出来的一只胳膊拦了下来。
“沈大人是不是染上疫病了?!”牛医师急赤白脸。
随从来时被叮嘱了,不能随意将沈凤璋情况透露出去,以免引起慌乱。听到牛医师的问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
“哎呀。”牛医师急得不行,“如果是疫病,快带我去县衙!我刚好配出了新的药方,能够治好疫病!”
“当真?!”随从一惊,不敢置信。
牛医师来不及和随从细细掰扯,他匆匆回屋背起药箱,扯着随从的衣袖,往县衙赶去。
还没赶到县衙,半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从县衙里过来的仆从。
“怎么只请了一个医师?!”对面那人一见,眉头一皱,来不及多说什么,急忙朝着医馆里冲去。
跟在牛医师身旁的随从刚想喊住对方,解释情况,就被牛医师一把拉住袖子。
“人命关天,先带老夫去县衙!”
……
今日的县衙气氛尤为冷肃。
虽然很多仆从并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那些来自建康,跟在那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身旁的随从们神色匆匆,来来往往,便知晓有大事发生。
县衙后院,刘温昌正带人与沈隽对峙。
少了平日里的温和笑意,沈隽硬朗的眉骨压在眼眸之上,整张脸都显得棱角分明,格外冷硬强势。
“让开!”他冷声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