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珍丫头。娘娘的事于咱们家和博启的前程是大幸,可于珍丫头却是大不幸。”
塞和里氏听得心口一悬,“额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氏道:“娘娘在宫中有前程,来日珍珍或不用入宫伺候,但她夫婿的人选便是桩难事。古来习俗高嫁低娶,咱们家底子薄,能有今日这番面貌都是仰仗娘娘在宫中的恩宠。八旗里的好人家是瞧不上咱们家这样的底子,但若珍珍嫁个普通旗人又有损娘娘颜面,即使娘娘不在意,可小皇子的颜面又怎么办?”
李氏这三言两语让塞和里氏的心浸在了冷水里,但李氏的话句句在理她不得不服。
李氏微微一叹拉着塞和里氏说:“珍珍的出路终究要指望娘娘日后的造化,咱们能做的就是为这孩子提前准备些。以后这孩子就住在我身边,待人接物理家算账我都教起来,宫中来的赏赐也提前先攒好,先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总不会错。”
于是就在珍珍浑然未知之时,她已经被明明白白地安排上了王佳氏当年心心念念想为秀芳求的“初级宅斗课程”。
午时刚过张守财力荐的北京城第一牙人便领了三口人家来给李氏相看。
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姓刘,小头粗膀圆腰,活像把茶壶。她身上套了一件暗红色的马褂远远望去还以为是盏大红灯笼。
“老夫人好、小姐好。”
刘氏市侩地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珍珍听她那一声“小姐”险些没笑出来,真是人生风水轮流转,靠着姐姐她也有被称小姐的一天。
“刘婆子,你领来的这些人都打哪来的,会些什么营生?”
刘婆子笑呵呵地指着最左边的三男两女道:“这是打陕西来的张世杰家,五口人,从前在老家也读过些书。只是陕西连遭三年灾家中又变故,不得已逃荒来京城想着阖家老小卖身做点事,一来不至于饿死,二来一家人也能在一起。”
刘婆子话音方落骨瘦如柴的男主人张世杰往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一拱手。
“请老夫人安,小姐安。”
珍珍看他虽穷困潦倒但言谈举止还存着一丝风骨,但再看李氏似乎对这张世杰兴趣平平,瞧也没多瞧他一眼就又去看第二户。
刘婆子心知肚明,又指着中间六口人说:“这是徐大柱家,他们原先是顺义那的佃户,后来地主的田被圈连带被赶了出来。庄稼人没什么大本事,种不了地也就只能卖身为奴。”
李氏这回似乎有了些兴趣,“你们先前在哪家干活?”
徐大柱真人如其名,生得又高又壮活像根柱子,他的手紧张地在衣角上蹭了两下说:“先前在……在……”
珍珍没想到这徐大柱竟然是个结巴,这“在”了半天了也没“在”出后半句,他自己也是急得满脸通红,求救似地望着刘婆子。
刘婆子于是道:“他们家原先是在南城一汉官家服侍的,投身的时候签了死契。谁想那汉官近日打算告老还乡,于是就想把他们一家子再卖出来。”
李氏略略点头,指着徐大柱身后的五个人问:“那都是你什么人?”
徐大柱这会儿似乎喘过气来了,慢慢说道:“是小的爹,媳妇,儿子和女儿。”
李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家人一番,转过头问刘婆子:“最后一户呢?”
站在徐大柱左手边的是三男一女,年岁都甚小,大的也就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七八岁,尤其最小的那个女孩,衣衫破烂,面黄肌瘦,怯生生地拽着哥哥的一片衣角躲在他身后。
“这是李勇一家,他们的爹娘去年一场瘟疫死了,缴不起税赋田产没了官,兄妹几个无处安身就想投在一个好人家下面做事。”
刘婆子挨到李氏身边伏在耳边说:“这李勇也是有些性子的人,家里都这样了他还有两个要求,一是要买就把他们兄妹四个人都买下,二是说不签死契,只肯签活契。”
李氏一挥手,刘婆子会意把人带出了院子。
李氏低头问珍珍:“你可知阿奶看中了哪一户?”
珍珍点着脸颊想了想:“阿奶是看中了李勇和徐大柱吧。”
李氏眼里生出一丝欣慰:“那你可知为何?”
珍珍只是看着李氏先前的神情猜的,于是坦诚地摇摇头。
李氏道:“这三家里张世杰家最不好,他们只是因一时饥荒逃难来,陕西老家田产犹在,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回去。”
珍珍茅塞顿开,细想确实如李氏所说。
“徐大柱是个老实人,你看纵使他们一家子都为奴为婢,他仍将老父带在身边照顾,一个人能对父母尽孝便也能对主人尽忠。”
珍珍心下了然。
“那李勇呢?他可是说只肯签活契的,咱们家要买奴仆还是死契的好吧。”
李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握住小孙女的手说:“活契也有活契的好处,这个日后阿奶会告诉你。”
李氏于是把那刘婆子喊回来,商定买下徐大柱和李勇两家共计十口人。
徐大柱家是死契,男人五两银子一口人,女人小孩四两银子一口人,合计二十七两银子交给他的原主。
李勇家签活契,又都是小孩全按二两银子一口人,合计八两银子,约定十年后可按价赎身。
此外李氏另给刘婆子三两银子当中人佣金。珍珍掐指一算,8%!堪比现代某家卖房的中介费!
这十口人李氏又各做安排,徐大柱夫妇、徐大柱的两个女儿并李勇的小妹都留在家使唤,其余的则由徐大柱的爹领着一起到御赐的庄子上务农。
买完仆人接着又搬新家又打家具,等折腾完这些京城已暑气渐浓。那日一场雷雨后,一顶打宫里来的轿子停在威武家簇新的三进大宅前。
一听闻徐大柱的禀报塞和里氏就扶着李氏急匆匆地到门口来相迎。
轿帘一掀,一位一身宫装的年轻妇人端坐轿中。她容貌清秀,眼神清明,身无金银饰物通身的气派气质却非常人可比。
她下得轿子朝两人款款一福。
“奴才是贵人娘娘身边的秋华,娘娘请了太后恩旨宣夫人和二小姐明日进宫。”
第26章
第二日清早,两顶小轿低调地从南官府胡同出发沿着什刹海向神武门行进。入得神武门,听见了一阵喧嚣。
珍珍好奇掀开帘子,她恍惚间看见了一个侧影。
郎清!她差点脱口而出,可捂着嘴忍了下去。
她甩甩头心想,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一定是看错了。她再伸出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一位中年女子牵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往西走去。
她内心叹息:真的是看错了,只是那孩子刚刚惊鸿一瞥,那个眉眼太像郎清。
珍珍又一次想起郎清,作为现代人她和郎清一起逛过故宫,那时这里人山人海嘈杂吵闹,而郎清当时就在游客的人海中和她絮叨那些历史传奇。
唉,可她当时脑子里全是司考和毕业论文,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紫禁城现在还是皇帝的私属,白日里只有一些婆子在宫道里默默洒扫,看见有人来立即收起扫帚立在一边。紫禁城比她当年来参观时相比显得更破败,她甚至能看见宫道旁边有几所坍塌的院子。
轿子停在东二长街口,就有一身材魁梧的太监迎了上来。他先向那位叫秋华的姑姑问安:“姑姑辛苦,娘娘特叫我来候一候。”
秋华了然一笑,指向正在下轿的塞和里氏和珍珍:“你去给夫人和二姑娘请个安吧。”
太监走到轿前打了个千,“奴才永和宫掌事太监张玉柱请夫人与二姑娘安。二位随奴才来,娘娘可盼着了。”
塞和里氏忙称不敢,拉上珍珍跟随张玉柱与秋华往里走。
走到一处小门拐了弯,秋华介绍道:“此处便是娘娘居住的永和宫了。”
她说着领他们跨过宫门,绕过照壁,珍珍就看见了姐姐坐在抱厦下的长榻上。
“额娘!”吴贵人一看见他们的身影便迫不及待站起身,双手提着便服一溜烟跑到母亲和妹妹跟前,她不顾秋华和张玉柱阻拦,左手勾住塞和里氏右手抱住珍珍立时就哭了出来。
塞和里氏本还要跪下磕头,可一看见大女儿脸上的泪水立马也抱着她哭了起来。珍珍拉着姐姐的衣角不住问:“姐姐,你可好?都好吗?”
“好,我都好。”吴贵人终究是知道了自己失态,拿帕子抹了几下脸后对秋华说,“去取我准备的小点心来。”
然后她牵着珍珍往内里走去,珍珍左右看看这和她当初当游客时看见的故宫很像,光秃秃的院子加高耸的宫墙,只是当初她参观时每个宫都有两进院子,而现在的永和宫只有前殿。
吴贵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笑对她解释:“当初李自成打来时烧掉了大半宫殿,烧得这永和宫也只有正殿留存,其他的都要等南方打完了再慢慢修。”
吴贵人带着她们坐在正殿东次间里的大炕上,秋华取了点心来请他们用。塞和里氏絮絮叨叨问了又问,无外乎是那些好不好的话,吴贵人一概说了很好,她又问了家中,塞和里氏自然答了无有不妥。
母女两正说到吴雅氏的家学,吴贵人格外上心地问了一句:“珍珍可还在学堂?功课如何了?博启呢?开蒙了没有。”
塞和里氏如实答了,说珍珍依然在读,而博启也已开蒙。
吴贵人点头招手让珍珍来自己怀里,她从炕桌边打开一个小木匣,拿了一串十八子别在珍珍的衣襟前,然后捏了捏她的鼻子。
“给你的,奖你还在好好用功。”她亲昵地和珍珍点了点额头后对塞和里氏说,“阿玛如今有了正经官职,博启也能正黄旗入官学读书,此事会有人办,到时候多毕会与你们说。只是入官学前开蒙还要家中尽心,官学不比家学,博启到时候去念书好与不好都要与别家相较,我家也不求出类拔萃,只求能不让人笑。”
塞和里氏听了连连点头,又止不住用帕子擦眼泪,“真没想到,都是托了娘娘的福。这回还有太后娘娘恩典能进宫来瞧,咱们家知足了。不知道小阿哥如何了?”
吴贵人轻描淡写点点头,“挺好的,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怎么不见呢?睡着了?”
吴贵人低头摆弄了下帕子,道:“宫里规矩,孩子由乳母保母养在别的屋里。”见塞和里氏露出着急的神色,她又忙添了一句,“每日会抱来给我瞧瞧。”
虽然姐姐强行解释,但珍珍还是听出了这话里的忧郁。皇宫真没人性!她心里刚开始再一次的日常“痛骂狗皇帝”,就被姐姐点了名。
“额娘,太后近日寂寞,又听说我家的小妹妹可爱,所以刚刚派人来下旨让珍珍留半日。”
塞和里氏吃了一惊,连忙道:“可你妹妹什么规矩都不会啊!”
“小孩子罢了,太后娘娘和善不在乎这些。”她怀抱着珍珍说,“有我呢,跟着我就好了。”
吴贵人瞧了一眼屋里的西洋钟,又见秋华的神色,悻悻说:“时辰到了,我要去给太后请安。秋华,你帮我送额娘回家。”
提到“家”字,吴贵人的眉头间浮现一丝忧愁。塞和里氏搂着孩子又吩咐了几句依依不舍离去。
塞和里氏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宫妃打扮的人在东次间外张望。珍珍正疑惑,这宫妃捏着帕子未语先笑,“我可算着时辰来的,怎么样?没打扰你母女团聚吧?”
“快进来吧!”珍珍见姐姐“噗嗤”一笑,朝来人殷勤招手,姐姐指指来人说,“快给惠嫔娘娘请安。”
珍珍跳下炕,学着大人模样福了福,惠嫔一把扶起她端详半晌后说:“你妹妹和你七八分像,但看着比你伶俐。”
“惠姐姐嫌弃我?”
惠嫔点点头,搂过珍珍说:“有这么好的妹妹,当然要嫌弃你啊!”
吴贵人说着就拿帕子要打惠嫔,惠嫔“啊哟”了两声直感叹:“总算笑了,就怕你见过额娘伤心,特地逗逗你。”
珍珍边听边想这惠嫔与姐姐感情倒不错,想着这时惠嫔拉过她说:“咱们快走吧,别让太后等。”
于是三人分别上了宫轿,珍珍与姐姐一顶,上了轿后姐姐替她理了理发辫还嘱咐她:“到了宁寿宫请过安后少说话,多看多听就好。”
珍珍应了,又问:“姐姐,太后娘娘见我做什么?”
说话间轿子已经落地,姐姐急急说:“你等下便知道了,其他的等回去后我再告诉你。”
第27章
宁寿宫不如珍珍想象的那样富丽堂皇,但四处萦绕着生机勃勃的气氛。宫门内布了四个对称的花坛,里面养着一串红与蔷薇,正殿廊下挂着系着飘带的蒙古风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惠嫔走在前,领着两人进正殿与太后请安。太后是位慈眉善目、年岁四十上下的贵妇人,她左右手坐着四位身着礼服的命妇。
见三人来到,太后嗔怪了一句:“可来晚了,你们东边住着就是不方便。”
珍珍听姐姐轻笑,又见惠嫔与几位夫人请安。珍珍不认识她们,也只跟着姐姐行蹲礼。
珍珍年纪虽小但五官生得颇是秀美,想见的几年后就能出挑成个美人,太后左手边一位大长脸的贵妇好奇地打量着她问:“这是哪家的格格?生得真标志,规矩也好不显生疏。”
惠嫔笑答:“安王福晋不认识不奇怪,这是吴贵人的妹子,今日得太后恩典进宫特地过来请安呢。”
安王福晋一听就抿着嘴不再言语,其他三位贵妇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有一娇俏活泼的少女蹦跳着进来。
太后见到这少女眯着眼睛笑问:“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客人呢?”
“这里不也有客人吗?太后,我可能把这位妹妹带走?”
太后环着少女说:“可这是位姐姐呀。”
“那我可能把这位姐姐带走了?”
少女天真烂漫,引得一室人忍俊不禁,连珍珍也一眼喜欢上这个活泼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