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灵阿心想:不是我心细,是我天赋异禀来自现代。其次是桑结嘉措胆子实在太大,藏地大喇嘛身份尊贵,蒙藏信教的人都将他当天神对待,谁都想不到他会扶个假的上去,让所有人对着冒牌货磕头求福。
“皇上已经同意把收在慈宁宫的那些前朝经幡都取出来,供我们对比笔迹。那都是大喇嘛来朝觐顺治爷时候当着众人面写的,是百分百的真迹,你找理藩院里熟悉蒙藏文的抓紧看。要是咱们能证明大喇嘛已死,那地位最高的活佛就只剩土谢图汗部出身的哲布尊丹巴。”
阿喇尼在蒙藏事务上为官多年,他这时理解了阿灵阿的意思,“您是说,这些年偏向噶尔丹的大喇嘛被证明是假,那就是桑结嘉措假借大喇嘛之名行扶持准噶尔阴谋,能让噶尔丹在蒙古颜面扫地。同时,在新的大喇嘛选出之前,地位最高哲布尊丹巴又偏向我们,那后面的事咱们都师出有名且能更容易调动漠北。”
“正是。”阿灵阿值得阿喇尼为人老实憨厚(其实就是有点迂腐),但业务基础扎实,三言两语就明白他的用意。
阿灵阿接着补充道:“而且,桑结嘉措敢隐瞒大喇嘛死讯耽误转世,藏地那些想扶持自家孩子当大喇嘛的贵族会疯了一样去咬桑结嘉措。他们咬,藏地就会乱。乱,朝廷就有机会。到时候我们还能借机把手伸进藏地,只有控住藏地,才能真的压制住准噶尔,让他们没力气再养一头像噶尔丹那样的狼。”
阿灵阿清楚,噶尔丹真正的崛起源自于藏地对他的支持。当年藏地大喇嘛放座下学佛法的噶尔丹带着他的亲笔回准噶尔,就是期许噶尔丹成功后能与藏地联手在清廷和毛子中间三足鼎立。
狼子野心,不可容也!
阿喇尼斟酌道:“理藩院里通习蒙藏两文的人倒是不少,可他们都是粗浅的笔帖式,平日里认个字读懂意思翻译翻译不难,让他们鉴定笔迹怕是为难他们了。”
他还想更深一层,“此事事关重大,奴才以为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一定要挑最贴心、谨慎的人来办。”
阿灵阿一想也是,笔帖式就是满文的翻译,做的就是最基础的行当,把所有政令档案从满文翻成汉文或蒙古文。家里稍微会点满汉两语的旗人都会试着去考,这是文化水平一般的旗人能在六部、理藩院加内务府谋生的基础职位。
到了藏文笔帖式更是靠天吃饭,理藩院的藏文笔帖式都是外蒙内附而来,仗着天生的语言优势混得这口饭吃。而鉴定笔迹是个专业的活,得有相当高的学识水平。
阿灵阿想了想说:“你等等,我去请个人来。”
一刻钟后,纳兰容若被行色匆匆的阿灵阿给拖进了理藩院,他身后还跟了揆叙这条小尾巴。
倒不是阿灵阿特地去找揆叙,而是当阿灵阿去翰林院找容若时,揆叙刚巧去找自家大哥回去休息。
他和阿灵阿曾经好到日日厮混,看他脸色就知是要事,于是死乞白赖地也要跟着来瞧。
揆叙要来,阿灵阿也不拒绝,揆叙和容若都是在明珠和觉罗氏铁腕教学下通宵满蒙汉藏四种文字的高材生。
鉴于康熙已经付过他们兄弟工资,苦力不拉白不拉,阿灵阿乐得把这兄弟两都套进来干活。
康熙朝这会儿能懂满蒙藏汉四种语言,并且其中三种还具有相当水平,但除了康熙自个儿之外能做到的所剩无几。
阿灵阿自己仅能做到满汉双修,外加蒙语口语中级水平,藏文对他来说基本等同天书。
于是阿灵阿、阿喇尼加纳兰家两兄弟,并阿喇尼精挑细选的理藩院两名笔帖式,六个人凑在一起翻看成堆的经幡经书和这几年大喇嘛写来的书信。
藏地大喇嘛当年见先帝时在京城待了半年,先后共为先帝和当时的太后书写有一百零八份经幡和经书。
这庞大的遗存,给了阿灵阿和清廷足够的证据底档。
在场其他四人都算外行,真正能看出门道来的就是纳兰家两兄弟了。
受明珠音秀,他们平日就喜爱书画,明珠为两个儿子从江南收购了不少传世的真品,兄弟两在家无事就把这些前人的墨宝拿出来品评一番。
两人看了一会儿后渐渐地有了些眉目。
这桑结嘉措不愧是藏地第一聪明人,他似乎也是渐渐地发现了自己露出的破绽。
大喇嘛的信最开始和原本正主的差异颇大,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字迹一点点向原主靠拢,到了最近一年已经和顺治年间的笔迹生出了似是而非的相同感。
阿灵阿挠着头说:“这下麻烦了。”
揆叙道:“怎么麻烦了?咱们不都发现最早的笔迹不一样了吗?只要拿那个说事就成了。”
阿灵阿道:“那桑结嘉措何等狡猾,他可以辩称说那段时日大喇嘛身体欠佳。一把年纪的人中风病倒换手写字,刚刚换手字写得和过去不同,现在身体恢复了,就和以前一样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容若说:“人写字时候的习惯是不会改的,就算学得再怎么像,毕竟不是本人,总有不一样的地方,咱们仔仔细细地找,总能找出来。”
于是屋子里的人一人分了几份文书几卷经幡,带回家去研究,就连阿灵阿都抱了一箱子走,他是看不懂,没准珍珍心细能看懂呢?
…
珍珍是没有读懂阿灵阿带回来的那点经幡,她一个穿越女不信佛,经幡对她和鬼画符没有区别。
宫中信佛的却有大把人在,比如皇太后,比如攸宁,比如德妃。
当然,姐姐也不是真的信佛,她更像是追寻浮华宫中生活的一丝安宁,抓住繁乱宫廷事务里的一缕解脱。
珍珍那日回府后心中为太皇太后不宁,便着人想办法递信给姐姐,请她看看是否需要自己入宫帮忙。
别的帮不上,珍珍自认安抚攸宁总是可以的。攸宁如今一边是太皇太后这位老祖宗,一边是安王这位亲外公,整个人是心力交瘁。
信传出去后,德妃果然很快就派人来接她入宫。
国公府就交给了阿灵阿的亲妹妹苏日娜,苏日娜今年已经十八岁,阿灵阿本来已经在为她看京中的亲事准备年后安排她出嫁。
如今这状况,婚事只能往下半年拖了。
珍珍走的时候还不忘安慰苏日娜:“你也别急,你哥哥说婚事都要好好看,拖一拖能看得更准。再说拖久了还能多备点嫁妆呢,你往大里想,阿灵阿不缺钱。”
要不是京城严肃,苏日娜差点笑在珍珍肩上,“我的亲嫂子,哥哥总说您欺负他,您还真欺负他。”
“这不是对不住你嘛,唉。”
苏日娜宽慰她说:“不用着急,我也没那么想嫁人。在家里才能请教您家舅爷爷多习字练画,嫁人得相夫教子哪有这时间。”
说完就把珍珍塞进了轿子,珍珍自己是早恋早婚早育,不明白她们这些大龄未嫁贵女的心思。要不是宫里的人在等,她差点就冲出轿子拉着苏日娜好好问问究竟。
可转念一想,阿灵阿这个亲妹妹从小就主意大,单看她满屋的王羲之就知道是个心性不一般的人。
轿子中一颠一颠的珍珍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五福和平安长大了要是不像父母期盼的那样,他们该如何啊?
在这个如支柱般的长辈们离开和即将离开的冬日,珍珍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和感触,比之往日又多了许多。
想着想着,她又想起了自己原来的父母,再想着想着,她突然默念起一句话来:“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珍珍怀着这感叹,走入了慈宁宫。
太后一直坐在慈宁宫大佛堂里为太皇太后诵经,几位公主和攸宁都跪在她身后陪着诵念。
德妃刚巧从太皇太后养病的东偏殿出来,朝她招招手,带着她往慈宁宫后的院落走去。
“大格格说你且和她住一个屋子,旁的没什么,你就晚上多劝大格格吃点东西。她上回生孩子难产,身体还虚。”
嘴里说着别人虚的德妃自己却猛地咳嗽起来,她扶着门框咳到脸色发紫,猛吸一口气才缓了过来。
珍珍担忧地替她抚着后背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事,别担心了。”
她把珍珍推进攸宁的屋子,转身合上门,拉她到里间嘱咐她:“白日里就别出去了,如果有……”
她深吸一口气,才把话说下去:“如果有什么大事,大格格会派人来通知你,只许认大格格身边和我身边的人知道了吗?”
珍珍点头,问:“姐姐,宫里很乱吗?”
德妃揉揉额头,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很乱,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后面还会有。”她闭着眼靠在珍珍肩头说,“我还记得宫里上次这样的时候,是孝昭皇后大丧……”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握了握珍珍的手,“看好大格格,看好皇太后,别让我担心你。”
珍珍举起四根手指郑重向姐姐发誓,德妃如同小时候那样捏了下她的鼻尖,又问:“有带些书或者别的吗?白日里在屋子会有些闷。”
珍珍说有,德妃这才放心匆匆离去。
待姐姐走后,珍珍从自己带的包袱深处拿出自己准备的书。
封皮已经被阿灵阿嘱咐文桐拆去,翻开内页赫然写着:大清律例刑律诉讼之一越诉讼。
她掏出一只炭笔搭着一叠纸飞速地翻看起来,边看又时不时在纸上写下笔记。
阿灵阿不是想改吗?男人可以打仗,而她这个前律师也可以有事做。
…
在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的日子中,岳乐的遗体在十日后运至京城。
是日是正月初九,京师暴雪,乃去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康熙自己虽然不能亲临,但派出了最高规格:在京自亲王以下五品官以上所有人都前往安定门迎接。
此外他还特意派了两位皇子代表他穿孝前去迎灵,一个是国家未来的储君太子胤礽,另一个就是爱新觉罗宗室下一任的宗长大阿哥胤褆。
大学士傅达礼和理藩院尚书阿灵阿在灵柩抵达前一日,受康熙特谕主持迎灵。
暴雪遮蔽了朝阳,上千人齐集在了永定门前静静等候。
尚书中说:安定厥邦。安定门,是京师的面北正门户。
京师九门其他八门都供奉关帝,唯独它供奉真武大帝。
因为出兵走德胜,收兵走安定。明清京师三百年来从北方征战回归军队,无论是胜是败,都会北方之神真武大帝的香火中看见回家的路。
丧主安王家的儿女子孙今日在安王妃赫舍里氏跪在迎灵队伍的第一排,安王近亲加上安王在正蓝旗下的属人,浩浩荡荡百余人口人披麻戴孝,哭声不断。
安王妃更是坚持不批雨衣不撑伞,一定要暴露在风雪中迎接夫君来归。
在安王府人旁边,则按照身份高低依次而站。最前面的自然是“爱新觉罗们”,太子站了头一个,他旁边是大阿哥,随后是康熙的两个兄弟裕王和恭王,接着是铁帽子王家以及诸贝勒贝子们。
第二排则是朝中重臣和皇亲国戚,他们站的位置基本就能看出朝廷此时的派系格局。
太子身后自然都是索家的人,以及太子的几位老师。大阿哥身后毋庸置疑就是纳兰家两兄弟。
明珠目下身上并无官职,他也不是正蓝旗安王家的属人,自然是不用来。
两波大头完了,接着就是墙头草和无党派人士们。这其中就包括阿灵阿和傅达礼,按着官职,傅达礼是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应该排在第三,他身旁应该站着兵部尚书,不过阿灵阿硬是腆着脸插了进去。
兵部尚书知道他福晋是傅达礼的堂妹,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让到了一边。
在风雪中,阿灵阿悄悄问傅达礼:“经文看得如何了?可是有线索?”
傅达礼说:“尚未,你那些拿回家去看的,珍珍可是有瞧过,她说什么了?”
傅达礼看阿灵阿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慰。
“没事,待我回去再仔细瞧瞧,总能瞧出破绽来,何况还有容若和揆叙呢。”
阿灵阿点点头。
他其实不是真那么担心,这桩事历史上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桑结嘉措干的这个李代桃僵的事跑不掉。
现在只是康熙要一份证据,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发上谕谴责桑结嘉措,废掉假大喇嘛,扶植哲布尊丹巴上位。
阿灵阿想的是,要真找不出破绽,他就是伪造也给他造一份出来,反正桑结嘉措肯定比他更心虚,只要他心里发慌自乱阵脚,后面就都是康熙和朝廷的手段。
他心里琢磨着坏主意,忽然一阵猛烈的寒风倒灌进他的口鼻,周围其他体弱的大臣更是接连打起了喷嚏。
京城去岁入冬以来迟迟不曾下雪,都说瑞雪兆丰年,不下雪怎么样都不算好兆头。
阿灵阿轻声感叹:“早不下雪晚不下雪,偏偏落在今天,唉。”
傅达礼也跟着感慨了一声:“定是老天爷知晓安王今日回来,忍不住伤感吧。”
有这个想法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原本肃穆的人群中先是有人低泣,接着哭声就越来越响亮。
太子今天寅时就从宫中出发来到这永定门,迎灵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等在寒风中,谁都没有例外,就是太子也一样。
可今天又格外的冷,太子此时早已是手脚冰凉,脸被冷风吹得像是要裂开,此时再听着这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心里头早就不耐烦到了极点。
他低声问身后的太监:“不是说很早就从卢沟桥外出发了吗,怎么还没到?内务府人怎么办事的。”
本在几米开外的太子奶公凌普见状,立即快步走到太子身边,悄声说:“太子爷,您且忍耐一会儿,马上就来了,您瞧瞧,隔壁的大阿哥站得是纹丝未动。”
胤礽往旁边瞥了一眼,果然,大阿哥这个莽夫站得跟棵树似的,动都不动一下,好像那水在脸上的不是寒风而是春风一般。
胤礽无奈,只能勉强振作起精神,并在心里痛骂噶尔丹,还有这一切的源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土谢图汗部首领察珲多尔济。
太子自然知道皇阿玛看重蒙古,虽然那里蛮荒贫瘠寸草不生,但怎么样都是满蒙一家,算后院自家的事情。
但喀尔喀在两千里以外,本来和大清还挺直腰杆不愿称臣,现在被噶尔丹揍趴下了就拖家带口来要饭,还哭着闹着要大清千里出兵给他们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