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更是天不亮就去了安定门,现在又在宫中,从早到晚全跪在冰冷的地上迎着风雪流泪,半条命都快搭了进去。
珍珍哭完第二回 ,扶着越来越伤心的攸宁往后面宁寿宫的院落去修整。
攸宁初初回宫还有理智,可跪在太皇太后灵前哭着哭着,想到从小到大这两位对她真心爱护过得长辈,就越哭越上头,直到最后站也站不起来。
攸宁伏在珍珍肩头连道也走不动,她只好在廊下环着攸宁,想着先安抚住她的情绪。
就在这时,珍珍看见一个像没头苍蝇样的人在慈宁宫院落里四处张望。
她心头倏得一紧,示意攸宁的侍女扶住她,自己向前几步,轻声喊:“阿灵阿,快过来。”
那个四处张望的人正是阿灵阿,他听见珍珍的声音如天降甘霖般喜悦,急忙忙走过来问:“有没有法子让我面圣?”
“怎么可能!万岁爷现在都神志不清了。”
阿灵阿握着拳说:“不行,他必须得醒醒,你帮我想想,现在谁能让万岁爷清醒得说几句话,藏地十万火急。”
本来正在哭泣的攸宁,这时抬起头呜咽着说:“珍珍,去找你姐姐,她可以。”
…
太皇太后的金棺放在慈宁宫正殿,这里十余年前就被它的主人改为佛堂,现在主人躺在其中,四面都是神佛。
康熙就这么愣愣地靠在祖母的金棺旁边,谁也劝不动,谁也劝不听。米浆、参汤都放在他一丈开外,但是纹丝未动。
安置好皇太后的苏麻喇姑回到正殿,顾问行朝她摇摇头。她轻声叹气,走到金棺旁轻声说:“皇上,用一点吧。太皇太后看见您这样得多心疼呢。”
康熙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苏麻喇姑搁下碗盏,悲伤地退了出去。殿外,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风雪中对峙着。
“德妃,万岁爷为太皇太后伤心,你若是有心就在外面多为老祖宗念念经。别把心思打到殿里去。”
皇贵妃佟佳氏立在廊下,看着站在院落中被风雪吹得面色发青的德妃,脸上满是憎恶。
“万岁爷是素来疼你,你要是对得起万岁爷的宠爱,就好好回去念经。”
德妃扶着秋华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今日的暴雪一刻未停,她原本就沙哑的嗓音更加细微,但她还是在坚持:“皇贵妃娘娘,臣妾就进去一会儿,烦请您让一让。”
“说了,国丧期间,你要守规矩。太后那里你也别想打主意,这里不是你争宠献媚的地方。”
德妃似乎是知道皇贵妃不会和她善罢甘休,于是决定不再和她多话,而是静静立在风雪之中。
“你干什么?”
德妃懒得再看皇贵妃,她漠然说:“皇贵妃娘娘不让我进去打扰,那我就站在院中等就是了。”
“你发什么疯?!”
德妃瞧了她一眼,索性一掀下摆直接跪在了地上,“皇贵妃娘娘说得对,臣妾深受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疼惜,自愿跪在这里为老祖宗念经。”
这呼啸的风雪配上德妃惨白的面庞,皇贵妃不由得心慌起来,她指着身边人说:“架她回去,找太医给她请脉,别让她闹病了。”
德妃娥眉一挑,正要说话之际,苏麻喇姑走了出来拦住这场纷争。
“德主子,见皇上是……”
德妃见到苏麻喇姑膝行两步,拉着她的袍子说;“苏嬷嬷,求您让我进去瞧一瞧。”
苏麻喇姑本想说让德妃回去,可她和德妃对视片刻后,却觉得德妃的眼神里含着乞求和旁的意味。
她比着口型问:“有事?”
德妃轻点了下头,随后苏麻喇姑扶了她起来说:“德主子就随奴才进去瞧一眼便是。”
皇贵妃的惊讶中,德妃的身影迅速闪进了门里。
门里,康熙依然颓丧地靠着金棺在流泪,德妃捡起他身边的那碗米浆舀了一口递到他唇边。
米浆不会让康熙有任何反应,可德妃的话可以。
“万岁爷,太皇太后生前最担心蒙古,她老人家在天有灵,查出来了。”
…
半个时辰后,康熙御笔书信快马从西华门飞出,上面是带着他泪水、蓝批和玉玺发给藏地大喇嘛的一道不可抗的命令:
太皇太后崩逝,恳请藏地大喇嘛照先帝之例,亲书往生经幡,亲抄大悲心陀罗尼经一百零八遍。
此信一日之内连发三次,隔日再发五次,第三日连发九次,封封亲笔,笔笔含泪,以表清廷大皇帝在至孝下的急急催促和切切恳求。
慈宁宫的正殿里,康熙跪在太皇太后灵前,供桌上分别放着一个左旋的卐和一个右旋的卍。
他深深磕了一个头,乞求道:“老祖宗,在天有灵,帮孙儿一次,断藏地野心,护大清平安。”
第189章
在宫中举哀的人们,只看见理藩院的人在宫里不停进出,不时有得了特许的快马举着八百里加急信件飞奔出宫。
到了太阳落山,第一日的三次举哀才正式结束。
珍珍精疲力竭地回到国公府,五福和平安勉强从睡梦中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她亲了亲两个儿子,又探望了下同样从宫中回来后冻得发抖的巴雅拉氏。
宫中大丧最折磨的就是巴雅拉氏这样的老人家,她五十岁的年纪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到家后仆妇们就烧了一大锅热水先给她捂膝盖和双手。
两个小巧的白玉汤婆子由两个婢女拿着,一左一右捂在巴雅拉氏的膝盖上。
珍珍坐在她身边,拿了润脂膏替巴雅拉氏涂着被风吹裂的脸。
“额娘,今日是匆忙了些,明天您里面多穿点衣服,再膝盖上身上都穿那个密不透风的皮子在里面,多少能好些。”
巴雅拉氏抖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拉着珍珍同样冰冷的手说:“我这儿有几个好东西,你分两个走。今日事发突然,我走的时候忘记带上了。当初先帝爷和孝康皇后也是薨在寒冬腊月,这东西还是当年出嫁前额娘教我的。”
她的一个婢女从柜子高出摸了个盒子出来,里面是几个薄如蝉翼的炭炉。
巴雅拉氏取了一个铜制的、一个玉质的对珍珍说:“这东西平日里看不上,没有那些大的暖和,可到了冬天的丧礼就是半条命。你也那几个去,铜制的让下人把炭弄成小块塞进去,绑在身上容易窜风的地方,风越大炭就烧得越热。玉质的你去歇息时候就在小隔间里把茶倒进去换成烫的,绑在腰间膝盖这种不透风的地方。”
她还拿出底下一个特质的布口袋,“我这都旧了,这样的口袋绑这个正好,还不会掉出来。你今儿就让身边的徐家姊妹给你连夜照着缝几个。”
珍珍一瞧,这不就是古代版的“暖宝宝”吗?可惜这年头没有电热没有自发热的暖宝宝,苦了这些困于忠君爱国礼仪仁孝的人们。
巴雅拉氏又掏了个方子说:“你今晚瞧瞧让文叔去把这膏药也制了送回来,贴之前在炭盆上烤开,贴在身子上还能觉得发热好一会儿,勉强撑个一个时辰吧。我额娘当年送我嫁入国公府前就说,做贵夫人就是好上天,最后也躲不过冬天的国丧,偏偏国丧最多的就是在冬天。”
珍珍想可不是嘛,顺治、孝康皇后、太皇太后及很多京中的王公大臣都死在冬日,冬日的寒冷对病重老人就是连环索命。而古代重丧事、重孝道,长辈发丧小辈天打雷劈也得守丧,就她来清朝这些年,听说那些高门出丧把家里本来病重的小辈拖死的都有。
她谢过巴雅拉氏,带着她珍藏的暖宝宝们回到自己的院子。
已经随康熙一起割辫的阿灵阿正躲在房间,也不知道他哪里找了一尊藏传佛教的度母,正跪在前面默默祈祷。
“你怎么了?怎么信这个了?”
阿灵阿抬手指指那度母说:“你看看度母胸前是什么?”
珍珍定睛看了看,说:“卍字,怎么了?”
她又看了会儿感叹说:“我还是来了清朝才认识的,第一次在阿奶那儿的佛经里瞧见还吓一跳,想元首的nacui印记怎么出现在清朝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佛教里在佛祖胸前的记号,读万,是吉祥万德之所集。”
“那你还记得元首的那个标记是怎么写的吗?”
阿灵阿去书桌上拿了一支笔递给珍珍,珍珍仔细在回忆里搜索了一番,画出了记忆中的符号。
一个卐向左旋转四十五度角,变成了记忆里的符号。
阿灵阿笑了,他又指指度母胸前说:“你再看看,那个到底是什么?”
珍珍一抬头,“咦”了一声,惊讶发现竟然是反向的“卍”,她甚至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怎么会连方向都错了。
“这……”
阿灵阿抽走她手里的笔,在纸上写了“卐”和“卍”。
他对珍珍说:“你瞧瞧,这两个左旋和右旋都是万字,其实都是佛家所用。我们两都不信佛,读的佛经也不多,根本分不清这左旋和右旋之间的区别。而且满人笃信的佛教追随蒙藏,蒙藏和汉地不一样,汉地佛教当年在武则天时候定了右旋,意思便是你说的吉祥万德之所集。”
阿灵阿指了指另一个“卐”,“武则天笃信佛教,当年费力定下卍字的方向就是因为佛教传入中土后左旋右旋两个写法弄不清楚。但这规矩没影响到蒙古和藏区,藏传佛教并没有这样的区别,左旋和右旋依然混用。甚至这样的反卐用的更多”。
阿灵阿说着回忆起了他冲进宫找康熙前,在理藩院里的情形——
阿灵阿哭了一个时辰后扶着摇摇晃晃的腿起身回理藩院,他还在想那个经幡的事,虽然无情,但是他知道太皇太后的死是一个发难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急匆匆准备往外走的阿喇尼,阿喇尼也割了辫子,正披头散发地在找他:“小七爷,你可回来了!大喇嘛那事有眉目了。”
阿灵阿今儿一天整个人都处在万分沮丧的气氛之中,早上去迎安王的灵不说,刚回来又得知太皇太后薨逝,在灵前哭了足足两个时辰。阿喇尼这句话,几乎是今儿一整天里他唯一遇到过的好事。
“真的?你瞧出什么来了?”
“来来来,我指给你看。”
阿喇尼把阿灵阿拖进屋子,桌上摆满了经幡和手抄的经文,阿喇尼指着其中一处说:“小七爷,我看了三天,发现这个卍字似乎就是咱们要找的命门。”
阿灵阿问:“哦,怎么说?”
阿喇尼道:“我不懂什么笔画笔迹的,但你瞧瞧,这假喇嘛写的经文里其他字同顺治年间的文书越来越像,只有这个卍字始终还是一样的写法。”
阿灵阿拿起经幡,又拿起一份顺治年间大喇嘛的书信,凑到一起仔仔细细地比较,这么仔细地一瞧,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原来的藏地大喇嘛竟然是几百年后元首大人同款,所有他写的经文里,这个卍字都写成了卐,而仿冒他的人还是用着“卍”。
这两个万字在藏传佛教里一直没有严格区分开,怎么写怎么画都有。
阿喇尼拿了两尊藏教的菩萨给阿灵阿演示,阿灵阿果然发现那两尊胸口的万字方向都不一样。
“你我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还是得找人看看。”
容若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会儿大概正忙着给太皇太后写祭文呢,阿灵阿于是去把揆叙拐了来,揆叙听阿喇尼一说立刻是认认真真地比对比来,在对过十张经幡上所有的卍字后,揆叙道:“阿喇尼说的对,他的破绽就是这个卍字。”
阿灵阿问:“怎么说?他其他字都学得很像了,为什么只有这个字始终改不掉?”
揆叙道:“这个符号其实就是两个之字,但横和竖不能歪。你先看仿冒人写的卍字,起势是先写的从左往右的那个‘之’字,这是一般人的写法,我刚才和你说武则天定这个写法也因为大多数人是右手写字,自然这样写更方便。”
揆叙塞了支毛笔给阿灵阿让他试一试,阿灵阿提笔一写,果然发现“卍”用右手格外顺手,再试着写“卐”,怎么写怎么觉得有点变扭。
揆叙又让阿灵阿换左手试试,发现左手写“卍”写到中间竖时容易变歪成“Z”,但反方向写“卐”就没这个烦恼。
他点着经幡上的笔画说:“此外,你从墨迹上也能看出来,写字的时候第一笔的墨迹会比第二笔的更深一些,仿冒之人是正常右手习惯,先写从左往右的那个‘之’字的,这一笔就比第二笔要深,真的的大喇嘛是先写的从右往左的那一笔,于是这一笔的墨迹就更深一些。”
阿喇尼又说:“我们都不是顺治朝的人,咱们去找找顺治朝的人问一问?”
阿灵阿想,当年藏地大喇嘛来已经是四十年前,能够知道的人只有他跟前的太监宫女,以及孝庄身边的太监宫女。
揆叙说:“最好就是问问苏麻喇姑,可是她现在哪能见我们。”
阿灵阿一拍脑袋说:“有一个!王熙!大学士王熙!”
阿喇尼惊喜说:“对啊,我怎么把王老大人给忘了!当年他可是当年顺治爷的日讲官和起居注官,先帝爷最喜欢的文人就是他,他两个儿子的名字都是先帝爷起的。王老大人一定记得,他是神童,自幼过目不忘。”
揆叙在翰林院混过好多日子,他还在王熙手里写过文章,他赶紧溜出去去找王熙问了问。
一刻钟后他带着王熙一起跑回翰林院,年迈的王熙趴在那些顺治朝的旧物上,仔仔细细看过后说:“是,你们说得对,就是这个差别。”
他指着那几个“卍”字说:“大喇嘛在京的时候很少在人前写东西,若是写也用右手,但临走前闭关抄经书时候才暴露了习惯。他临走前给先帝写了上百部经书,先帝让我作陪去跟着大喇嘛学习,我才注意到这事。”
王熙扒拉这一堆东西找到一份黑泥金佛经说:“你们看这个,这个是先帝和大喇嘛一起写的。”
阿灵阿凑上去仔细看,就明白了王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