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中角斗了十几年后,中原的皇帝和藏地的皇帝终于是在此相遇。
两人的视线碰了碰,桑结嘉措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全当康熙是坨空气。
康熙也不生气,站着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桑结嘉措一会儿,撩起衣袍的下摆,手往地上一撑,盘膝在他面前坐下。
阿灵阿其实挺好奇这两位会谈些什么,而康熙又要怎么说服桑结嘉措,毕竟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是没试图给桑结嘉措洗脑过,可惜大锦鲤是油盐不进,铁板一块,别说听他的话了,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可惜康熙坐下后手一抬,那意思就是所有不相干的人都给朕滚出去。
阿灵阿无奈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朝屋子里的护卫们一招手,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燕云十八骑们大多都被他安排来当了桑结嘉措的看守,一出屋子五格就扯着阿灵阿问:“你说皇上会同那喇嘛说什么?兄弟们给这秃头喇嘛当了这么多天的护卫,就没听见他说过几句话。”
阿灵阿说:“我也好奇呢。”他眼珠子一转,说:“要不咱们到窗户下面偷听去?”
五格斜眼看他。
“小七爷,这屋子哪里还有窗户,不是你说的怕喇嘛半夜翻窗跑了,让兄弟们把窗户都封死,就留大门一个出口么。”
阿灵阿一想,可不是吗!瞧瞧自己当初想的这个馊主意,简直就是给自己挖坑!
不管阿灵阿如何在心里捶胸顿足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窗户都已经封死,他也不可能躲在帘子外头偷听,事已至此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于是一群人就在院子里站着,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大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康熙才终于带着一身沾染上的檀香,从屋子里出来。
他的神色看不出同进去之前有任何的变化,完全让人猜不出同桑结嘉措两人到底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结果是喜是忧。
阿灵阿正琢磨要怎么开口问才能婉转地从康熙嘴里把话给套出来,康熙淡淡地对他说:“去请上师来,朕要见他。”
阿灵阿心里一凛,成吧,不用问了,就康熙这个态度,看来刚才在屋子里桑结嘉措并没有给到康熙他想要的答案。
康熙去见桑结嘉措那叫纡尊降贵,想显示足够的诚意,桑结嘉措大概率是让他踢了一块铁板。
康熙这个人,首先是个仁君,凡事先同你商量着办,若你不答应,那接着他也不会对你心慈手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桑结嘉措既然不肯合作,那康熙对藏地的态度自然就转为强硬,于是对小锦鲤他不再亲自去见,而是让小锦鲤来见他。
阿灵阿应了一声“是”,转身往大喇嘛的住处走,一刻钟后,他亲自领着大喇嘛走进康熙在归化城中的临时行宫。
康熙盘膝端坐在炕上,面前摆放了一摞的折子,有京中来的,但更多是前线的康王和裕王发来的军报。
康熙提笔在折子上批复,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客人的来到。
阿灵阿于是说:“皇上,上师大人到了。”
康熙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放下手里的笔,而是继续又拿了一本折子看了起来。
大喇嘛年纪虽然不大,活到现在,经历过的事却远远超过了同龄人,他缓缓地深呼吸了几下,调整好了心态,双手合一朝康熙一鞠躬。
他站直了之后瞧见一旁的阿灵阿双眼含笑,微微朝他点头。
大喇嘛轻舒了一口气。
是的,正如阿灵阿所说,他的生死是要由他自己来决定。
第201章
可他行礼只至一半,就听见康熙说:“来人,搬上来。”
大喇嘛不明就里,连阿灵阿也不知道康熙打的什么主意。只见两个御前侍卫端上来一张几案和一个蒲团,放在了大喇嘛所立之处的前方。
“大喇嘛年纪小怕是不知道。”康熙顿了下,调整了坐姿拿起一串佛珠有节奏地盘着,“朕的祖母逝世时,朕请大喇嘛为祖母抄经祈福,第巴桑结嘉措竟然送来了假冒之人抄写的佛经。”
大喇嘛的脸色暗了暗,他自然知道这事,若不是这事被清廷发现,他的身份也没有得见天日的那天。
只听康熙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皇祖母当年与前任大喇嘛相谈甚欢,临终前念念不忘大喇嘛教授她的经文,朕对祖母至孝,书写数十封信请大喇嘛为皇祖母抄写往生佛经,然而……”
他重重地“唉”了声,然后念了句“阿弥陀佛”,继续悲痛地说:“朕怕皇祖母亡灵不安呢。”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说:“大喇嘛,您既然是前任大喇嘛临终前指定之转世,这佛家往生轮回由您抄写也是一样的,请吧。”
康熙言语里以欺君和至孝相逼,十岁的大喇嘛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他掀起僧袍盘腿坐下,提笔开始抄经。
他刚刚落笔,只听康熙说:“桑结嘉措送来了一百零八遍伪造佛经,已送遍蒙藏,就请大喇嘛再抄一百零八遍,朕会派人再度传阅蒙藏,让众教徒都知,您才是真正的大喇嘛。”
一百零八遍?
大悲心陀罗尼经八十五句四百五十字,成年人抄一百零八遍尚且觉得艰难,何况是十岁的孩子。
可阿灵阿和大喇嘛都明白,康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伪经文传遍蒙藏,大家都对大喇嘛和第巴极为不满,若是不抄,那就让不满升级,你只要抄了,清廷给你的册封才会和你抄的经文一起发出去。
十岁的孩子对大喇嘛这个尊贵无比的位置未必有多么大热衷,但如果不能获得册封,他除了死路再无别道。
他双手合十,回道:“谨遵大皇帝嘱托。”
康熙到归化城时还是午后,当大喇嘛抄到五十遍时天都已经发黑。
康熙就一直坐在上首,或看书或批折子或盯着这孩子瞧,连一旁站着的阿灵阿都已经腿在忍不住打颤,可康熙就是不肯叫停。
草原的夏天不比京师,白日艳阳高照,但到了深夜依然是凉风呼啸。在点灯时刻,行宫大门敞开,一阵阵冷风倒灌进殿里,已经有太监为康熙递上了披风。
阿灵阿余光瞧着,康熙爷自在地裹着自己的披风,摆了个舒适的姿势歪着,完全不在意座下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顶着冷风在抄经。
阿灵阿也知道,这是康熙淬了毒的恨意,作为帝王被欺骗被轻视的恨意。也是康熙示威与弹压的手段,让十岁的孩子畏其威,再怀其德
抄到第六十遍的时候,大喇嘛的手终于崴了下,笔“咔哒”掉在了地上。
康熙这时候才说:“罢了,天黑了,朕先看看这些吧。”
太监双手奉上大喇嘛已经抄好的那些,康熙翻看了两眼后,说:“大喇嘛,恕朕直言,您抄经的字不够工整。桑结嘉措是藏地知名的上师,学识修养举世无双,就算您只有十岁,可在他座下也不该有如此的字啊。”
大喇嘛双手合十回道:“我出身并不在黄教之地,当年桑结嘉措选中我后迫使我与家族分离,却也并不迎入大喇嘛应住之地,而住在域外之所。多年来只有两名老仆,三名喇嘛与十余位看守,名曰清修实则监视,故而未能精习教义藏文。”
他垂着头继续说道:“此番教徒慧眼,识破诡计,才让我得以恢复自由。我知大皇帝及先帝对藏地恩惠无边,愿意协助大皇帝定蒙藏、安教徒。”
“哦?”
康熙甩了甩佛珠,似乎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大喇嘛可一说,朕也可以一听。”
大喇嘛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这为太皇太后所抄佛经乃我之本分,我定当抄完,请大皇帝将这佛经发出时另替我将一道法旨发遍蒙藏,那准噶尔部噶尔丹乃蒙藏不共戴天之仇人,数次侵犯草原各部落,毁万世之太平,我教教徒当同仇敌忾。”
康熙闻言微微色变,脸上露出了点玩味的笑意。
“大皇帝已册封哲布尊丹巴为漠北大活佛,我尚未授比丘戒,请大皇帝邀请后藏喇嘛与哲布尊丹巴共同为我受戒。届时请您广邀各部落主持会盟,为我册封,观我受戒。”
授比丘戒是藏地活佛最重要的仪式,藏地大喇嘛身份尊贵向来只有后藏大喇嘛可以为之册封,哲布尊丹巴活佛乃是康熙强行抬举的,素来为桑结嘉措等人不齿。大喇嘛如今主动愿意请哲布尊丹巴加入为他授比丘戒,无异于自降身份。
康熙笑了笑说:“哲布尊丹巴应是很高兴听见大喇嘛这话。”
这话是哲布尊丹巴高兴而不是他自己高兴,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见到这般康熙依然不松口,大喇嘛痛下决心说了最后一个条件:“桑结嘉措困我多年,我自知受教不足,听闻大皇帝的京师聚集天下贤才,大皇帝的皇子们各个天资聪颖才干非凡,我自请入京与他们共同研习教义,直至成年再回藏将天下精粹传我藏民。”
大喇嘛已经把自己能说的条件都说了出来,康熙闭着眼似乎在回味刚才的几个条件。
阿灵阿瞧着康熙的神色不是全然没有心动,而再看大喇嘛,十岁的孩子把自己能想到的、能说的、能做的都搬到了台面上,可面对的是长他三十岁的人精,他不由心急起来。
大喇嘛眼神望向阿灵阿,里面写满了求救。
阿灵阿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别慌。
果然,不多久康熙睁开了眼,朝大喇嘛笑问:“入京学习吗?如果你不止想学教义,而是学会更多的东西回藏后就像那桑结嘉措一样与朝廷背离呢?那朕岂不是大谬,不但保你性命,还为你送上武器?”
大喇嘛愣住了,他完全没意识到这点。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最后一昂头、心一横说:“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再不绕我,那只能把这头拿去。”
刚才那一条条像个十足的小大人,而这一句却是十足的孩子气。
康熙畅快地笑了出来,末了取出已经写好的圣旨交给阿灵阿。
“明日等大喇嘛抄完经,将这封册封诏书一起颁布。”
阿灵阿双手接过,又朝大喇嘛尊敬地行礼:“恭喜大喇嘛。”
大喇嘛脸上满是惊喜,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保下性命,正如阿灵阿说的那样,由他自己保下性命。
康熙见他大惊大喜的神色,语重心长地说:“大喇嘛还小,既不知道人心的善变,也不懂得人心的疯狂,更没尝过权力的诱惑。刚才你说的条件朕都答应,会如你所愿一一照办,也会如你所愿在你成年之时送你回藏,但希望你受恩于此,不会有食言善变、背弃朝廷的那日。”
大喇嘛瞪圆了眼睛,站在那儿独自体悟康熙的告诫。
其实,康熙对大喇嘛的告诫,源于他在近四十年在宫廷的浸淫。
对于皇宫来说,人心的疯狂和权力的诱惑是一张张开的大嘴,吞噬着最后的良知。
你很难知道这种疯狂的起源,它可能只是一瞬间的恶,也可能是来自无尽的渴望,也可能是源于多年的嫉妒。
…
这一年的七月七对宫中众人来说格外喜庆,康熙为藏地大喇嘛举行授比丘戒仪式的消息传回宫中后,太子亲自前往宁寿宫叩拜太后,恳请太后在今年的乞巧节主持家宴一并庆贺。
太后自然无不可,于是皇贵妃拟了名录,请遍了在京的蒙古王公贵戚,她又让内务府在宁寿宫前开了戏台说是要好好热闹一番。
珍珍和攸宁这日陪着皇太后和德贵妃在宁寿宫的殿内闲坐,德贵妃已经快九个月了,太后又怕热怕晒,两人都没有去前面的戏台,而是拉上珍珍和攸宁,四个人凑在一起打叶子牌。
德贵妃依然是那一孕傻三年的样子,另外三人欺负她记性不好,联手把她手里近百两黄金的筹码尽数赢了过去。
四阿哥进殿来请安的时候,就看见自家额娘鼓着腮帮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皇太后捏了把她的脸说:“大儿子都要成亲了,跑我这儿撒什么娇呀!等皇上回来你也快临盆了,生下孩子让皇上成倍的补贴你去。”
德贵妃扶着肚子伸手叫着胤禛:“扶额娘回去,他们都欺负人。”
胤禛暗暗发笑,只能走过去先扶住额娘。
这些日子皇阿玛出征,六弟和五妹妹都跟着跑了去,七妹妹年纪又小,只能劳烦他和姨母哄着自己怀孕不适又糊涂的额娘。
胤禛扶着额娘提醒说:“额娘,今儿可是好日子呢。”
“是好呀,外头都开宴呢,能不好吗?”
胤禛撇了眼坐着的珍珍,疯狂提示说:“额娘,您昨儿不还让儿臣准备东西吗?”
“什么?”
德贵妃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说:“我这脑子真是没治了,今儿是我妹妹生辰呀。”
她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佛袋说:“赶紧得,这是皇上让人捎回来的,说阿灵阿跪在他面前哭爹喊娘请万岁爷一定要在七夕前送回京城给你。”
说罢,她酸溜溜地说:“就这一份,旁人可都没夫君准备什么心意。”
第202章
珍珍羞红了脸,从姐姐手里几乎是夺过那个小佛袋。
艳红色绣着繁复的花纹,上面还系着一根大红绸带,这礼物怎么看都十分直男审美。
珍珍边在心中嫌弃边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腰间,惹得德贵妃好一通白眼,“瞧你手快的,这东西红成这样,和你今日碧玺绿的衣衫不搭,俗话怎么说来着?”
“红配绿赛狗屁!”
同样夫君去了前线、也同样没收到七夕礼物的攸宁在一旁点着筹码随口接道,丝毫不嫌弃这句俗语里用字粗俗、有辱身份。
德贵妃抬着下巴朝珍珍得意洋洋一笑,脸上写着“瞧瞧,攸宁都看不下去了”。
珍珍才不管他们这些人是吃了老陈醋还是吃了柠檬才酸成那样,她拽着腰间的小佛袋说:“阿灵阿有心嘛,再说我今儿生辰,姐姐你给我的礼物呢?还有大格格?”
太后也在场,可珍珍不敢造次,但太后是慈祥人,在这个档口让乌嬷嬷去取了金元宝和玉如意来赏给她做贺礼。
太后笑着拉住她说:“小七爷往大漠一去就是大半年,等回来了再好好赏你们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