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脸上泛着松泛的笑容。“咱闺女记性好的,说的住处名字一字不差,那张守才在南城颇有些名声,我和阿玛到了崇文门那一打听就寻着人了,他还带我们又去那片地看了一圈,原主在那有五十亩的地,国公府买了二十亩还剩了三十亩,也是一半荒地一半沼地。”
“那到底要多少钱?”
“中人说,活卖二两银子一亩,绝卖也可谈,不过要价高些,要二两五钱一亩。”
珍珍一听“绝卖”这两个字一下想起了读书时候老师给她们讲过的清代土地交易的案例,活卖地不管卖了多久,原主想要赎回只要备齐银子补上市价就可赎回,因这奇葩的规则导致无数的纠纷和命案。
珍珍正想着怎么提醒威武不要省那几个钱一定要对方绝卖,李氏突然开口一锤定音。
“咱们就出二两五钱银子一亩,买二十亩地。”
第11章
二两五钱一亩二十亩就是足足五十两。
塞和里氏这辈子从未一次花过这么多钱。
“额娘,就算地价便宜五十两是不是太多了,要不咱们少买点?”
塞和里氏瞧了眼威武,威武一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夫妻两知道李氏的脾气于是朝额森投去求救的眼神。
额森在成亲那日就发过誓,这辈子外头的事听主子爷的,家里的事一应全凭李氏做主,这么些年这个规矩都没破过。这个数他也有些动摇,又觉得自己也不是个聪明人,谨慎地看了眼老伴说:“孩他额娘,你想好了真一次买二十亩?”
李氏虽然轻叹一声脸上的神情却丝毫不见退却。“我总想着,我同你阿玛百年之后要留下些什么给你们。自古没有比土地更能安身立命的,汉人说‘耕读传家’,就是说要把圣贤之书和土地传给子孙后代。如今地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二十亩地分成四份,我同你阿玛,你和你两个弟弟,各取其一,等我和你阿玛百年之后,你们兄弟三人再把咱们这份给分了。”
“额娘……”
李氏一摆手,她的眼神透着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一家人于是也不再多言,第二日额森请了中人来交付定金,中人做成这样一笔大买卖自是服务周到,跑前跑后不到十日就把事情全办妥了,又挑了一天陪着额森上官府更写档册,这地就真正算是他们家的了。
额森和威武拿着地契送去两个弟弟家,塞和里氏捏着属于她的那一份手都有些发颤。这么多年了她们家总算是有块地了。真像李氏说的那样,捏着这地契塞和里氏就觉得自己这心也安了,人也舒坦了。
她捧着那张纸活像捧了个宝贝,左看右看,在快把那张纸看出个洞之前终于是想起来得把这宝贝收好,于是高高兴兴地去她自己屋里了。
珍珍忍笑忍得辛苦,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个平日一贯老实的额娘还会有这么傻气的一面。
李氏依旧是那幅人淡如菊的模样,拿到地契不过略略看了一眼就收进了一只黑漆匣子里。珍珍想她阿奶看不上这些也正常,想当初人家里可是良田百亩家财万贯的,如今这纸上的数不过是当初的一个零头。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用这两句话形容她阿奶再贴切不过了。
塞和里氏心情大好于是吴雅家今日的晚膳就格外的丰厚。塞和里氏特意让威武额外买了一只鸡,又请李氏指点,于是珍珍就瞧见晚膳里多了一道八珍炖鸡汤。
一家人坐下吃饭,额森照例是头一个动筷,他夹了个鸡腿放到珍珍碗里。
“今日办成了咱们家的一桩大事,头一个就得好好酬劳咱家的大功臣。”额森冲珍珍眨了眨眼。“阿爷都听你阿玛说了,这买地还是咱们珍珍头一个想起的,那中人的名字也是咱们珍珍问的,地能买成多亏了咱们珍珍。”
一家人都笑了,珍珍被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李氏也冲塞和里氏歪过头去,难得在饭桌上说:
“这孩子聪明伶俐不比她姐姐差,你们两口子好好养育珍珍。”
威武夫妇自然是连连点头。
一家人坐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忽然打门外传来个娇滴滴的女声。
“额森大哥、李嫂子,您二位可在家?”
珍珍没听过这声音,塞和里氏却似乎是认得这人,筷子一放,黑着脸说:“她王佳氏来做什么?。”
珍珍的好奇心一下就升到了顶点。
原来这人就是这些日子把吴雅家闹得不得安生的萨穆哈老婆。
李氏倒没露出气性,她看了一眼已经黑了脸的额森问:“老爷吃完了吧?要是吃完了不妨去隔壁万琉哈家串个门,把我晒得那些果干松懈去,他家媳妇马上就要生辰了权当点子心意。”
珍珍明白阿奶这是怕王佳氏进屋阿爷的暴脾气忍不住下了对方的脸,所以故意找点事儿把人叉出去。再说这额森虽然平日里脾气直,但碰上李氏那就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什么都依,于是立刻点头去厨房包了一包果干找万琉哈家唠嗑去。
等额森出门,李氏又问博启和珍珍:“都吃好了吗?”
博启人小,一碗饭一碟子蔬菜加一个丸子就塞得满满当当,他点点头,李氏就让塞和里氏把他抱出去。塞和里氏自然乐得,她心里别提多不想见王佳氏呢。
而珍珍把碗里的饭吃完后,放下碗筷端端正正坐着说:“阿奶,我吃完了,我今儿还没有习字,我在您这里练吧。”
其实珍珍是不想走,她讨厌王佳氏,但是好奇心趋使她想听听王佳氏这时候来登门又要作什么妖。想想前几日姐姐凄凄惨惨进宫,再想想萨穆哈女儿要风风光光嫁入曹家,这王佳氏但凡长了个正常的脑瓜也该知道不该这时候来讨人嫌。
李氏也不知道觉没觉出珍珍的用意,但她还是许了珍珍留下来练字。
王佳氏进屋时候,珍珍正悬腕写起了第一个字。王佳氏人踏进来就娇滴滴地一声感叹:“唉,我就说咱们家最有学问最有规矩的就数您了。瞧瞧珍丫头才多大,在您跟前就已经能坐得和钟一样稳当地练字了,再想想我家两丫头,每天上蹿下跳没个定性和皮猴一样,真是愁煞人了。”
这王佳氏真真是生了一把好嗓子,娇而不媚,就像一根羽毛缓缓沉到你的心底,微微动上那么一动就能挠一挠你的心。
珍珍忍不住偷偷打量她,这王佳氏中等身量,长了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皙,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大约是因为萨穆哈升了官手头宽裕,王佳氏颇会穿衣打扮,她今儿穿了一件宝蓝色槐花纹的夹袄,外套了一件青缎褂,看样子同她闺女秀雅的那件褂子用的是同一块料子,发髻上则插了一支金步摇,走起路来那垂下的流苏在鬓角边一晃一晃的别提多惹眼。
第12章
李氏不咸不淡地说:“弟妹谬赞了,珍丫头才练写大字没多久远不成气候。”
王佳氏那屁股都快粘上杌几了,听到李氏这句话瞬间那动作就慢了半拍。
李氏虽然没有明说但丝毫也没露出要招待王佳氏的意思,换了个懂人情世故的见主人家不上茶也就知道不该久留。
这王佳氏到底是与众不同,不管身旁的刀光剑影如何她是稳稳当当地往那一坐,养尊处优的手捏着一方锦帕子捂嘴轻笑。
“嫂子这是和我谦虚呢,我们家谁不知道嫂子过去是山东昌邑大户人家出身,不比咱们这些关外打鱼狩猎的粗人没半点规矩。我家老爷常说这山东是孔夫子的故乡,是那什么……礼仪之乡!就是街边卖草鞋的都带了三分规矩。”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李氏客气地说,“萨穆哈兄弟可是中了进士,那才是承了孔孟之道,正正经经的儒家子弟。”
“嫂子这又是抬举他了,他就是个粗人,枉读了几本书罢了。”王佳氏说话间是一脸的殷勤。“我家老爷总说小时候父母早亡,全靠大房几位兄弟帮衬,尤其是嫂子长嫂如母,那时候拘着他不许他做这不许他做那,小时候老爷心里还颇多抱怨,等进了官场才知道嫂子管得对,这做人做官都得有个样。”
“原也不是我要管,实是傅达礼的阿爷规矩紧,吴雅氏的家风正罢了。”
“那不同,他们爷们管得都是外头,而嫂子管得是家里。”
王佳氏一脸热切地等着李氏接话,谁想李氏正眼都没瞧她,反而是看了珍珍一眼捉了个错。“你写这勾的时候用力不对,提腕的时候稍稍带那么一笔即可。”
珍珍没想到李氏会在王佳氏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指点她练字,她一愣之后乖巧地说:“是阿奶。”
王佳氏被无视得明白,她脸上却一点都不见生气,反而在看见李氏指点珍珍写字后眼神更热切了几分。她把那杌几朝炕边挪了挪,那架势恨不能变个壁虎贴到李氏身上。
“大嫂子也知道我阿玛我几个兄弟从前都是肃王的亲随,一家子都是当兵的粗人也就养出我这么个不懂规矩的,秀芳秀雅都随我,跳脱得没个姑娘家的样,同嫂子家的孩子搁一起瞧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她话说到这珍珍就猜到王佳氏的来意了,果然她下句话锋一转突然哀哀戚戚起来。
“都说齐大非偶我如今也是整日在家埋怨老爷为何答应结曹家这门亲事。那曹荃的额娘孙氏是宫里积年的老嬷嬷、伺候过万岁爷的人,在宫里的太皇太后、皇太后跟前都是有脸面的,她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没见识过?我们这粗陋的丫头嫁过去回头一准要在婆婆跟前丢人。”
“我先前去老爷同僚的夫人那里打听过,这曹家过去在关外就是汉人,家中目下行的大半都是汉人规矩,这整个正黄旗包衣下还有谁比嫂子更合适教呢?所以我想求大嫂子指点秀芳几日。”
王佳氏眼珠子一转,又补了一句:“免得她嫁了人后万一那孙氏看不上眼曹家要说是咱们吴雅家没规矩。秀芳愚笨这话也本该她受,可咱们珍珍这样乖巧的孩子倒是白担这污名了。”
珍珍真要在心里给王佳氏鼓掌了,瞧她这话说得实在是漂亮,末了竟然还做了一副“我不是单为了秀芳,我也是为了你家珍珍”的姿态。
珍珍倒不是不能理解王佳氏的心,中国人自古讲的“门当户对”是颇有几分道理的。虽然她们家和曹家都是包衣,但包衣和包衣也大不同,曹家是天子近臣,孙氏是皇帝的教养嬷嬷,其夫曹玺是江宁织造,长子曹寅又是皇帝打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将来必定也是要位极人臣的。反观萨穆哈家,如今不过是户部一郎中,珍珍是不知道萨穆哈是怎么攀上这门亲事的,但任谁看都觉得这门亲事是女方高攀了。
自古婆媳都是冤家,在这个时代若是媳妇做的不好,婆婆更是可以以孝字压下去折磨得媳妇死去活来。
道理大家都懂,只是这王佳氏未免把人的肚量想得太宽,她不顾亲戚偏帮自己女儿免了进宫又攀上一门好亲事,如今倒要回过头来求亲戚帮忙,这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事?
珍珍偷瞧李氏,等着她的阿奶不痛不痒地甩她两句话把她给打发了。
李氏眉心微微一拧旋即松开。那是转瞬间的事,几乎是风过水无痕,若不是珍珍刚好看见就要错过了。
“要我教也可以,只是一切皆要依我的规矩来,旁人不许插手。若是你家姑娘受不得你自管领回去莫再来了。”
王佳氏是喜出望外,就差从杌几上跳起来了。“好好,大嫂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任你怎么教都行。”
李氏淡淡地瞥了她便不再说什么,王佳氏又赌咒发誓自己一定放下“慈母”心肠逼女儿认真学习,一定要教出个体面规矩的女孩好嫁去曹家,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丝毫没有注意李氏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王佳氏前脚刚走塞和里氏就又摸了回来,她素来是个直性子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额娘,她王佳氏来做什么?”
李氏道:“她是来求我教她姑娘规矩的。”
塞和里氏脸上笑容一僵。“额娘您没答应她吧?”
李氏道:“我答应她了。”
塞和里氏愣了愣神,接着捂着胸口就坐下了。她含了怨气对着向来严肃的婆婆又不敢真的发火,只能扑在案上惨烈地哭了起来。
珍珍叹了口气,她是很能理解塞和里氏现在的心情的,纵使是她虽然能隐隐猜到李氏这样做的原因,但心里还是有些小疙瘩,何况是目不识丁的塞和里氏呢。珍珍掏出怀里的小帕子往塞和里氏脸上抹:“额娘不哭不哭!”
塞和里氏看着乖巧的小女儿,又想到小女儿再长几年怕也要和懂事的大女儿一样入宫别家多年,更是悲从中来,搂着珍珍哭道:“我的儿啊,咱们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塞和里氏一哭就刹不住车,李氏由着她哭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拍了下炕桌厉声喝到:“把眼泪收了!这么瞎闹是要到哪天?”
面对向来威严的婆婆的一声怒吼,塞和里氏的泪水立刻缩了回去,她只是不甘心地说:“我这是心疼两个丫头,他萨穆哈家欺人太甚。”
李氏摇摇头,下了炕将一块手帕打湿递给塞和里氏擦擦脸,然后语重心长地拉着她手嘱咐:“你是心疼丫头们,她们都是我的孙女儿我怎么能不心疼,可你啊,心疼归心疼看事的眼皮子总是浅了点。”
塞和里氏擦着眼泪呜咽道:“媳妇愚昧,还请额娘指点。”
李氏眼神闪了闪。
“你觉得曹家肯结这门亲是因为什么?”
第13章
塞和里氏说:“还不是因为秀芳她阿玛如今升了户部郎中又是进士出身前途可期。”
塞和里氏说完,却不见李氏出声,她捏着帕子忸怩半日也不见婆婆说话,最后实在忍不住才嗫嚅了一句:“额娘,媳妇愚钝……”
“你是愚钝,且坐下吧。”李氏拍拍近前的位置拉了塞和里氏靠近自己,“威武不开窍,你也如此,偏生怎么就生出两个如此玲珑的女儿。”
李氏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珍珍,再想起已经入宫的大孙女,不由感叹天意弄人。
塞和里氏红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两个孩子都有赖您教了,现在也求您再教教我。”
李氏打心底还是认同塞和里氏这个媳妇的,虽不聪慧但胜在肯听劝,凡事只要自己愿意提点,都会虚心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