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是个温静的性子,但也一向果决,没道理在这事上拖拖拉拉,优柔寡断。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得承认,是有好感的。毕竟那样好的人,这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个了。
但同时也清楚,她迟早会走的。
也许十年,也许八年,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
宁莞定了定神,收回剑,回屋收拾妥当,又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走去书房。
裴中钰才练完剑没多久,正坐在窗边看书,听见她的话,起身搁下,垂目直直看着她,眼里有沉蓄的轻柔,“我已经三十了。”
宁莞不解其意。
他却伸着手,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徐徐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宁莞一顿,仰起头,“这不一样。”
裴中钰奇怪道:“哪里不一样?”
宁莞噎了噎,本来就不一样,这对比也不是这么对比的。
裴中钰看她不说话,又揪了揪她的脸,慢慢道:“你好笨。”
宁莞:“……”行吧,就你聪明。
他微低下头,轻笑出声,双眼微微弯着笑,眸光浅而淡的,是微雨新晴后的天际,干净又清亮。
宁莞见多了他表情冷淡的模样,突然这般,倒是不期然地被晃了神。
上元节一过,南江城里褪去了喧嚣,宁莞照旧练习轻功。
她仔细算过,穿过来的时候是下午申时左右,到第二天不引起怀疑地去相辉楼上值,约有七个多时辰,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好好规划,不冒进不松懈,在不会被时空排斥出去的情况下,她至少可以呆足十四年。
十四年长吗?
宁莞问他。
裴中钰在窗边,逆着光挡在她面前,摇头说:“不知道。”
宁莞还记得那日的话,奇道:“怎么不知道了?你不是很聪明的吗?”
裴中钰疑惑地看着她,“我没试过,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捏着新摘来的大红色山茶花,别在她无甚簪饰的发髻上,缓声道:“等十四年后,你再来问我,我就知道了。”
宁莞默然。
是啊,有道理呢。
叹了口气,又将那朵山茶花取下来,“……不要往我头上放些奇怪的东西。”
她把艳艳如血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撇下来,放进灶台边装了水的铜盆里,一一洗净,“这是用来做香囊的。”
她在旁边洗山茶花,他便将篓子里的梅花倒进另一个盆里,一朵一朵的在水里浸干净了,然后整整齐齐排排放在竹筛子里。
宁莞看了一眼,抿唇笑了笑,强迫症好像有点儿严重。
老管家路过,便见两人站在大开的格窗前,外面是和风容与,斜阳惺忪。
冬日又渐渐远去,便是宁莞过来的第二个春天了。
裴中钰再一次收到友人邀约,如往年一样,在淡荡的春光里,牵着马走过长巷,开始出门。
他这一离开,走得有些久,再见时,是在四月芳菲将尽的时节里。
说起来也是宁莞有些倒霉,她最近轻功小有成效,有时候用了晚饭也习惯到院墙或是房顶走走,借以消食,不曾想倒正好撞上有人来夜探裴家。
裴家剑法在裴中钰这一辈被推上了江湖武林的顶峰,有人惊叹,有人眼红,难免有宵小之辈惦记起所谓的剑谱秘籍。
正面来抢的有,不过多数都是胆子小爱惜性命,不敢来硬的,偷偷摸摸地做行窃之事。
隔三差五就会来一回,跟回头客似的。
宁莞碰上的就是这么一个。
两个人在屋顶上面对面碰了个正着,双双一惊。
裴中钰便是在这个时候到家的,走到院墙外的巷子口,红棕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屋顶上那人本来正要动手,闻声扭头一看,分明隔了些距离,却还是瞬间头皮发麻,哪里还敢停留,两脚一蹬忙不迭地的就跑了。
宁莞也看见了人,轻轻一跃,落在院里,拉开了门。
裴中钰就在外面,浅霜色的外衫上浸了晚夜的冷雾。
隔着门槛,指尖挽过她落下的碎发,别在耳后,檐下灯笼随风打着旋儿,门前光影渐变。
他说道:“这是第三千零五十一次。”
宁莞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待他进来将马交给下人,才一起往后院去。
已是将近子时,宁莞住的地方位于后院的西北方,两人便在栽种着灌木的小路尽头分开。
裴中钰转过身走了两步,看着远处黑黢黢的天际,顿住动作,而后又转了回来,伸手环住人,低了低头,脸贴着脸,语声低缓,“现在是第三千零五十二次了。”
泛凉的脸颊挨着一处,竟骤然生出些热意来。
宁莞飞快眨了眨眼,隐约有些明白他话里次数的意思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到了夏日荷塘盖满了碧碧青叶,裴中钰再一次出门。
这次在老管家的撺掇下,宁莞也跟着他一道离开。
两人骑着马,出了南江去往秦州,到听风山周家庄参加周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周老爷子在江湖上本就名声颇重,再加之他与已逝的裴老太爷是拜把子的好兄弟,裴中钰也叫一声周爷爷,每每寿辰,周家庄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甚是热闹。
宁莞跟着裴中钰上山,惯是风雨独行的剑客,身边突兀地多了一人,还是个二八年华,容色秀丽的姑娘,难免叫人好奇。
又想起近一年的传言里,这位九州一剑似乎收了个徒弟,更是各有思量。
裴中钰的徒弟,这名头比起武林盟主的儿子可都要来的响亮。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一位身穿长衫,摇着扇子作书生打扮的,实在耐不住性子,笑着上前来问了个好,往他身侧看了看,说道:“这位便是裴公子高徒吧?”
宁莞敛了敛袖子,闻声含了浅浅笑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倒是裴中钰答道:“不是。”
旋即轻握住她的手,踏上石阶,想了想还是侧身,眸光定定道:“是情投意合的未婚妻。”
宁莞:“……?”这个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加个情投意合呢?
这是一个小小插曲,稍稍耽误后,两人不紧不慢地,终于在午时前到了周家庄。
不到一个时辰,人人都晓得裴中钰有个未婚妻,传着传着,不知怎么的,又传成裴中钰马上就要成亲了。
明明是周老爷子的寿宴,竟还有不少人凑过来,满面盈笑地冲他们拱手,连道恭喜,顺便问一嘴有没有定好哪个良辰吉日。
待稍晚些,寿宴结束,有相熟的友人问询而来,惊讶之余,啧啧称奇,他是知道的,这分明是他那徒弟没错,依稀记得往日还师父师父地叫的。
友人痛心疾首,“裴中钰,你真是个禽兽!”
竟是这样的人,居然连自己的小徒弟都下得了手。
裴中钰一脸冷漠,牵着宁莞,边走边道:“不和他说话,他是手下败将。”
宁莞:“嗯?”
裴中钰缓缓道:“他连禽兽都不如,要离远些。”
宁莞:“……”
友人:“……呸呸呸。”
禽兽不如的友人愤愤离去,他们二人也下山打道回府。
待到南江,已经是秋日时分,南江外的枫林红了一半。
宁莞不再出门,每日除了练功练剑,或与裴中钰一起在书房看书,或在闲暇时候到厨房去陪着他做糕点。
这天是八月十五,团圆中秋。
一早起来,家里便热闹得很,宁莞和裴中钰练完剑,老管家从长廊那边往正堂走,他身后还跟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中等身材,红缎衣裳,髻上簪着巾帼,手里捻着轻绢。
妇人笑意灿烂,一边走着,一边跟老管家说着什么。
宁莞看了一眼,“韩婶儿?”
很快她又收回视线,说道:“她好久没登门了,这回又是来做什么的?”
裴中钰倒是丝毫不意外,他接过她手里的剑,放在一边,回道:“来做媒的。”
宁莞偏头,“给你吗?”
裴中钰取出一方帕子,点头道:“是给我做媒的。”顿了顿,又说:“也给你做媒的。”
宁莞睁了睁眼,笑道:“还有我呢?”这可是头一回,也是稀奇得很。
她就在上元节和周老爷子寿宴出过门,总共就两次而已,旁人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旁人。
好些都不知道裴家里还住着她这么个人。
思及此,自有几分好奇,随口多说了一句,“我不常出去,竟也有人认得我?哪一家啊。”
裴中钰握着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薄汗。
低落下视线,声音里似含着清泉与风,“我家。”
第67章
“你家……”
短短的两字, 随枝头红枫轻簌簌落地, 又在唇边低喃细语。
月白色的绢帕拭过眉梢,绣着缠花莲枝的一角, 掠过眼尾, 灼了火, 热得发烫, 惹得眼中涩涩。
青酽羽睫染了一层秋日的霜雾, 轻颤了颤, 又听他缓缓说道:“我叫韩婶儿上门说媒, 就是不知道宁姑娘会不会应。”
宁莞笑出声, 伸过手摸了摸他的脸, 顺势轻掐了一把,学他慢慢道:“这个都不知道,你好笨。”
裴中钰微弯了弯眼, 揽住人,气息温热。
那个早晨太阳微升,清露还挂在繁枝花叶间, 玉珠儿似的, 滴滴欲坠。
哪怕岁月荏苒,时光不惜, 好多年以后,宁莞都还记得一身霜衣的清冷剑客,轻轻在耳边说着三聘六礼,道着明媒正娶。
韩婶儿是十里八乡最有名气的媒人, 经她手牵了无数对男男女女,而这次,她的本事里又添了一笔,南江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儿郎,在和盛二十七年的八月十五终于应下了婚期。
妇人眉开眼笑地出了裴家大门,甩甩帕子,与三五熟人说着喜事儿,甚是春风得意地一路走出巷子去。
她往这儿来了无数回,就独独这一回啊,笑着来,笑着去,舒了心,顺了意。
婚期定在来年的三月二十八,是个宜嫁娶,宜合帐的好日子。
秋夜高寒滟滟,宁莞坐在窗前,半晌捏了一把铜钱撒在桌几上,瞥了两眼又收拢来,凝视着天上明月出神。
不知多久,她突笑了笑,二十八确实是个好日子。
宁莞与裴中钰俱无父母高堂在世,一应事由都是老管家操持,来年不算长,却也算不得多短,偏偏老人家是个闲不住的,日日忙进忙出,脚不沾地。
宁莞也腾了不少空来,跟着裴中钰待在书房里。
他有不少交好的友人,山高水远路难走,请柬须得早早送出去,稍晚些,耽误些日子,来来回回的就该赶不过来了。
裴中钰的字,就像他的剑,笔锋凌厉,飘逸有神。
宁莞在字上没怎么多下功夫,但这些年写得多了,也有一手清婉秀润的簪花小楷。
只是友客她不认得,这事儿自然全落到了裴中钰身上。
两人搬了两张凳子,在书案前面对面,他认认真真写着请柬,她就单手支着头,一手研墨,浅笑盈盈的看着他。
到最后他干脆暂时搁了笔,前倾了身子,抵着额头轻挨了挨,才慢声道:“近些看,才清楚些。”
近处眉峰栾栾,眸光清淡。
宁莞笑弯了眼,点点头道:“看清楚了。”
他应了一声,这才又拿起笔来,在请柬上一笔一笔写下裴宁二姓。
请柬在八月末叫各人送了出去,友人的那一份是宁莞和裴中钰一起送过去的。
友人住在种满了一片梅树的山头,有着一座小木屋,他也是个潇洒的独行人,过着山野闲人的悠闲日子。
看到他二人上门来,挺是高兴,当晚就从树下刨了两坛子酿的梅花酒出来。
夜深天冷,宁莞也不想去吹冷风,待在屋里没出去,裴中钰和友人就坐在树上,手里拎着酒坛子对饮。
看着对面红梅花枝间的霜衣剑客,友人灌了一口酒,感慨万分,翘着二郎腿侃大山,谈天说地。
裴中钰熟知他的脾性,瞥了瞥眼,也没有说话。
待酒坛子空了,两人才跃然落地,拍拍衣袖,收拾收拾各回房去。
小木楼空屋子少,这对未婚夫妻被故意安置在一处。
宁莞在看一本游记,正要歇灯睡了,就听见开门声,她掩唇打了哈欠,温声道:“这么晚呢……”
裴中钰在小炉子前烘去风雪,到榻边抱着人坐下,亲了亲唇角,附在耳畔,慢声说道:“他话多。”
宁莞听见,微微睁开眼来,忍不住笑道:“那叫健谈。”
另一边话多的友人重重打了个喷嚏,嘀咕道:“谁在想我呢?”
请柬送到,他们在山中又待了三五日,离开后途径水河镇,宁莞不由想起华霜序,两人便又去了一趟半月谷,特意到她坟前做了祭拜。
出谷时路过五夫人那处日渐荒芜的药园子,裴中钰握剑的手往那处指了指,昏暗的夜色下,轻舒长眉,“那是第一次。”
宁莞伏在他肩头,弯眉轻笑。
一路不慌不忙的,在冬末春初的日子里,两人终于回到了南江。
宁莞不再出门,每日或练剑,或配药,或与他弹琴写字。
日子不浓烈,也不热切,就像两人的性子,一个似水柔情,一个清淡如风。
过了正月的上元节,老管家的儿媳乐盈盈地端着托盘,捧了红绢衫锦缎衣来,叫她趁着这最后的两月,亲自动动手,空闲时候意思意思地绣几处,也好添个恩爱圆满的喜气。
宁莞是不善女红的,也就会简单地缝缝衣袖边儿,不过原主是按大家闺秀培养的,绣工不错,她依着脑海深处有些微薄的记忆兀自摸索了一两天,倒也日渐熟练起来,能好好绣几朵富贵花。
因为有了这事儿,除开早晨照常练剑练功,她就很少出房间去了,裴中钰得空了,闲暇过来,就坐在旁边帮她理着各色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