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行拿下手。
掌心沾染了一点不起眼的湿润。
苏鲤垂着眸,神色静静,抬了抬眼看他,没有惊涛骇浪般的眼泪,只剩下眼角有一点儿湿过后的红意。
那双弧度慵懒的眸子像是望着很遥远的地方。
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沉寂无望。
顾昭行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收回来之前无名指像是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眼角。
他只低低唤了一声:“阿绵。”
苏鲤这才微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再缓慢绵长地吐出。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扫阴霾,她有些高兴地眯起眼,对着顾昭行眨了下眼。
顾昭行眸光温和下来,勾唇:“嗯。”
十分钟到,再次开拍。
还是那条暗无天日的漆黑小巷,打火机自巷子深处亮起,映出阿绵的脸。
阿绵垂着眼,火光映在眼底。
眼角分不清是眼影的红,还是眼泪带起的红。
镜头里,只能看见一颗眼泪从她沉沉的,藏匿着许多情绪的眸中跌落,砸在了打火机上。
打火机的火苗猛地颤了一下,而后熄灭下去。
“啪擦。”
火苗再次亮起。
这次不再有眼泪,她只是微眯着眼,懒懒的,夹着烟咬进嘴巴里,将烟点燃。
她松手。
火光再次熄灭。
黑暗中,她长长吐出一口烟。
又像是一声虚无的叹息。
-
拍摄继续进行下去,苏鲤偶尔还是会碰到点儿小壁,但很少再需要顾昭行帮助,自己稍稍悟一悟,就能明白过来了。
就这么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苏鲤请了几天假,去给INK时装周拍摄了代言需要的视频广告和宣传海报。同时,时装周的静态展示模特名单也有了眉目。
可惜的是,这次名单里没能有苏鲤。
这个结果苏鲤倒是能平静接受。
主要吧,她已经拿到了代言人,这个静态模特,也就可有可无了。
结束了INK时装周的拍摄,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电影剧组。
回剧组那天,她刚下飞机,突然接到了苏筱的电话,苏筱的语气很严肃,是那种一听,就让人开始担心是不是有大事发生的沉肃:“电话怎么打不通。看新闻了么?”
苏鲤最近太累了,在飞机上直接睡了一觉,才算堪堪养回一点精神。
她下了飞机都还没来得及看手机,蹙眉疑惑道:“我刚下飞机,怎么了,什么新闻?”
“于芮……”苏筱停了停,像是放弃了什么,很疲惫的语气,苏鲤都能想象到她捏了捏鼻梁骨,“小姨出事了。”
苏鲤脚步停住。
跟着她一块儿的何全和向希也停了下来,两人不解地看向她。
“苏鲤姐,怎么了?”向希觉得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怪怪的,是在飞机上没休息好吗?
苏鲤却没听见。
她只听见苏筱说:“剧组的道具出了问题,现场发生了爆炸,小姨……正好是那场戏。”
第74章 喵呜 …
出了机场, 2月下旬,已经入春, 南方的气温比北方稍高一点,但春风料峭,拂面依旧刺得生疼。
苏鲤上了车直奔剧组酒店, 何全和向希跟她一块儿,两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变得非常不对劲儿,挂了电话也一直沉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们也不好多问。
何全不太放心, 在车上给顾昭行发了条消息:【我们下飞机了。苏鲤接了个电话, 不知道谁的,现在情绪不太对。】顾昭行没多问,只回了个:【嗯, 我知道了。】何全看见这条回复, 更忧心了。
都说你女朋友心情不好了, 你这当人男朋友的就给个这么冷淡的回复?也不多问一嘴咋回事?
他夸大其词地继续说:【真的非常、非常不对!你是不知道啊老顾,我跟向希就还在边儿上瞅着,机场那人,你也懂吧,乌泱泱一堆又一堆啊, 苏鲤就要哭了你知道吗?就要哭了!好像世界末日来了一样, 我从没见过她这个表情!我估计就是个跟你分手她都不会这样儿你懂吗,你懂吗!】顾昭行:【我这里快结束了。你让苏鲤先不用来片场,在酒店等我, 我知道怎么回事。】二十九个字。
数完,何全安心且满意了,觉得自己简直他妈机智,功劳十全。
看看,还是得吓一吓。
不然大猪蹄子都不把你当回事儿。
苏鲤和向希坐在后座,并不知道前头何全的动静,她歪着身子,脑袋靠在车窗上,手里拿着手机在翻新闻。
其实也不用翻,这么大一件事情,高高挂着,一眼就看到了。
旁边向希欲言又止,想问问她怎么了,又觉得太唐突,安慰吧,你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瞎安慰个什么劲儿。
但是不安慰也不问,她看着苏鲤这个样子心里忐忑不安。
她低头正打算微信上问问小姐妹该怎么办,打开就看见小姐妹两个小时前发过来的一则新闻消息。
向希点开,几秒后,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全听见声音回过头:“怎么了?”
向希扒住前座靠椅,把手机屏幕贴到他面前:“何全哥你看!”
“什么东西?”何全被密密麻麻的字怼了一脸,往后退了点儿,照着屏幕上的字愕然念出声,“电视剧《问心》拍摄现场发生爆炸……”
向希:“这个不是于芮老师在拍那部剧吗?前两天还说已经进入尾声就快收官了,何全哥你看这里,于芮老师也被波及了,已经送去医院……”
何全想起先前苏鲤有给于芮当过随行的摄影师,忙转头去看她:“苏……”
后座,苏鲤脑袋还靠在车窗上,但脸已经埋下去半边,闭着眼,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他收了声,对向希竖着食指贴了贴唇:“这个事先别讨论了,安静一点,让她睡会儿。”
向希点点头,靠回去,本来要跟小姐妹询问的事情变成了这件爆炸新闻的震惊讨论。
车厢里一时无声。
其实苏鲤没有睡,更没有睡着。
她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对这条新闻做出反应。
-
苏鲤回了酒店,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没想,外衣都没脱,被子也没盖,倒头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室内也是昏昏沉沉一片暗色,什么也看不清,她身上的外套被谁脱了,人也被塞进了被子里。
她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看见沙发上坐着个人,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一点儿光。
“顾昭行。”苏鲤迷迷糊糊叫了声,声音很哑。
听见她的声音,沙发上的人影动了起来,他伸手把旁边的落地灯打开。
暖黄的光将他的身影照亮。
顾昭行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鲤用力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嗓子,哑着声有些艰难地开口:“嗓子好疼,头也好晕。”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着点儿撒娇的味道。
“感冒了。”他说着,拿过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倒好的水,旁边还有一盒感冒药,“先起来喝点热水,把药吃了。”
苏鲤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接过水杯和药,乖乖吃了。
她把空水杯还给顾昭行,被温水润过的嗓音听上去好了那么点儿:“你怎么进来的?”
“酒店前厅有通用钥匙,我去做了个登记,拿来用了下。”他说。
苏鲤“哦”了声。
顾昭行把空杯子放回床头,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拨了拨她脸颊边有些睡乱的头发,低声问:“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她歪了歪头,把脸歪在他指上靠了靠:“你应该知道了。”
“嗯,我知道。”他曲着手贴在她脸上,食指在她眼角轻扫,“但我不想你憋着心里的情绪。”
苏鲤抬眼看他,须臾,拍拍旁边的位置:“你过来点儿。”
顾昭行往前坐了点儿,身子朝她的方向倾了倾。
她坐在床上,上身往前倒进他怀里,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放松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他。
顾昭行抬手放在她背上,另只手扶着她的腰。
苏鲤沙哑的声音闷闷地埋在他颈窝:“我不知道我憋着什么情绪。”
顾昭行亲了亲她的耳朵:“嗯。”
“不觉得有多难过,也不觉得有多担心。”
“嗯。”
“可就是心里堵得慌,特别堵,堵得我喘不上来气。”
“嗯。”
沉默片刻。
“顾昭行。”
“嗯?”
“我想去看看她。”
顾昭行收了收手臂,唇印在她发侧:“好,我陪你去。”
-
电影的拍摄暂停了两天,顾昭行给的理由是这段时间进度不错,大家也都辛苦了,好好休息两天,再继续拍摄。
剧组的大家也没多想,一听有假,个个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管别的,赶紧回去该睡的睡,该玩的玩。
《问心》的拍摄地点在临城。
临城有个影视基地,爆炸也发生在那里。
爆炸发生后,受伤的工作人员和演员立刻被送去了医院救治,当中就有于芮。
于芮是伤得最重的其中一个。
摸来医院的记者媒体已经换了好几拨,但几乎都被保安和保镖死死挡在门外,因为影响到了医院的正常秩序,院方还报了警。
苏鲤和顾昭行到的时候刚好是警察来清过场,没什么人了。
他们从没什么人走的侧门进去。
于芮还处在休克期,躺在重症病房,身上大面积烧伤,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身上插着许多管子,旁边器材平稳地波动着。
苏鲤站在外面往里看,抿着唇一言不发,玻璃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她自己的身影。
于芮的经纪人陶芳雅当时站在爆炸外围,没怎么被波及到,只是手上受了点儿皮外伤,现在已经处理过没什么大碍,她知道于芮和苏鲤之间的内情,看苏鲤这样,觉得她心里大抵也没多好受,有些于心不忍,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没事的,医生说情况已经大体稳定下来,她应该也快恢复意识了。你坐下歇歇吧,都站好久了。”
“嗯。”
苏鲤应着,身子却没动一下。
陶芳雅轻轻叹了声气,还想说什么,旁边走过来一个人,她的话止了止,望过去。
顾昭行走到苏鲤身边,将她垂在身侧不知何时紧紧握成了拳的手抱在掌心,低低哄:“先坐着休息一下,嗯?”
他掌心带着能抚平人心的奇异温暖,苏鲤肩膀松了松,手也不自觉放松:“嗯。”
陶芳雅识趣地不再说话,静静走开,说去买瓶水。
苏鲤被顾昭行牵着坐在椅子上,她往后靠,头枕着身后的墙,神色怔怔地发起了呆。
自从知道自己是于芮的女儿,知道她是怎么抛弃自己开始,她心里对于芮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冷漠和埋怨。
她能理解于芮对成名成凤的执着,毕竟谁都想成功,尤其自己还有那个姿色,也有那个能力的时候。
理解,不代表就能和解。
于芮追求鲜花掌声是真。
可和男人没有界线的玩乐,而后意外有了女儿也是真。
最后为了她的追求不要女儿也是真。
苏鲤知道,她出生后,因为有于莺,有苏青友,有苏筱,她过得很幸福。
这种幸福,如果于芮没有放弃她,她大抵是享受不到的。
她得到的远比因为失去于芮这个亲生母亲而失去的多。
但她依然对于芮充满怨怼,在知道她是自己亲生母亲之后。
因为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成了假的。
小孩子都是很好满足,也很容易被情感带跑的。她小时候一直觉得,小姨是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甚至在和父母顶嘴吵架之后,她还会边哭边想,小姨才是对她最好的,比父母对她还好。
但其实不是。
苏鲤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小姨从小对自己的好,原来是因为心中有愧。
小姨每次对她笑,原来是毫无负担的轻松。
正因为心中有愧,毫无负担,才能在她面前安然地当一个完美的“小姨”。
后来谎言拆穿,于芮开始展露出苏鲤从未见过的,偏执又固执的一面。
于芮的控制欲很强,尤其在真相败露后,她更是毫不掩饰自己明里暗里对苏鲤的掌控欲。
苏鲤很累,真的累了。
她厌烦和于芮的周旋,厌烦她那让她感到陌生而不讲道理的一面。
厌恶情绪的滋生增长永远都比喜爱更迅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苏鲤和于芮再也没能好好说过话。
可现在,苏鲤看着躺在病房里的于芮,突然感到很迷茫。
躺在那里的于芮,失去了一身的璀璨光芒,失去了鲜花掌声的包围,她和许许多多遭受灾难的脆弱的普通人一样,躺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离开。
她也失去了以往悠然的自傲和强势。
苏鲤脑子很乱,她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的灯,直到那灯光闪得眼睛有些不适。
她低回头,用力闭了两下眼,睁开的时候眼前仿佛还有刺目的白光在晃。
于莺和苏青友也赶来了。
看见在这儿的苏鲤和顾昭行,两人都愣了愣,神色倒是没有特别意外。
苏鲤转头看着他们,又眨了下眼,“爸,妈。”
顾昭行一顿,平静地跟着她叫人:“叔叔阿姨。”
谁能想,说好的在电影拍摄完成后的第一次见面,变成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