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概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边递去自己的餐盘一边吐槽她:“给我给我,你真浪费。”
其实傅明灼撒谎了。从有记忆到十二岁,她一直都很期盼过生日,提前一个月就会缠着哥哥提醒他给她准备生日礼物。不过十二岁那年,她得知了傅行此苦心孤诣瞒了她十二年的真相——母亲生她难产而死。
她的生日,母亲的忌日。
从此傅明灼再不过生日。
8月7号,星期天,傅明灼15岁。
虽是周末,但她没有赖床,早早就穿戴整齐,路过傅行此的房间,他的房门也刚好打开,夫妻俩说着话从里面走出来。
“我妈走的时间都比陪我的时间多了……”傅行此的尾音在看到外头傅明灼的同时不动声色地隐去,他端详妹妹片刻,然后抬手揽着她的后脑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熊孩子,又大了一岁。”
宴随递给傅明灼一大盒乐高,虽然傅明灼不过生日,不过宴随每年都会送她礼物:“灼宝宝,平安快乐长大。”
傅明灼得知自己身世后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宴随刚好进入兄妹俩的生活,傅明灼能走出阴霾,宴随功不可没。
用过早饭,三人驱车驾往北郊山上,兄妹俩的母亲梁赫之就葬在那,这是传统,每年傅明灼生日,不管多忙、天气多恶劣,他们都会来看望母亲。
很巧的是,每一年的八月七号都是飘着雨的,分外悲凉。
这天也没有例外,雨挺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石阶上,笼得整座山朦朦胧胧。
三人撑着伞,缓缓上行。
在那里,傅明灼见到了只在开学第一天现身过嘉蓝的倪名决。天气恶劣,在他们来之前,这漫山遍野只有他一个人,背影寂寞。
原本梁赫之的坟墓在最靠上的一排,在往上是原始山林,还没有开发,不过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生自然也有那么多人死亡,墓地不够安放亡者了,自然得再择地规划。
此刻,梁赫之坟墓所在的行列上是一大片被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因为新建不久,只有寥寥几处立着崭新的墓碑。
梁赫之上方的墓地也有人住了,墓前站着倪名决,他双手揣在裤兜里,人一动不动,穿了一身白衣黑裤,没有撑伞,头发和衣服全湿了,黏在身上。
这厢,傅行此宴随傅明灼三人一路无言地来到梁赫之墓前,傅明灼放下手中花束,正想叫“妈妈”,便看到倪名决用力一拳挥向墓碑,血肉之躯活生生地撞击白色大理石,疼痛可想而知,傅明灼几乎听见了他指骨破裂的声音,与此同时,有咬牙切齿的声音被风送来:“废物。”
狠戾,阴冷,可怖。
这一拳下去,倪名决用尽了全力。
他第一次来这里,第一次亲眼看到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整只手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有好几秒钟的麻痹,然后痛觉神经开始复苏,彻骨的疼痛铺天盖地,叫他浑身战栗,双目赤红,他的内心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宁静。
那在心底拼命翻腾叫嚣的巨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能的绝望痛苦如兽,已经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几乎要疯。
这一切终于因为□□的极端痛苦,暂时无处安放、无暇顾及。
倪名决半伏下身子,用没有受伤的手扶住了墓碑上沿,头靠上去,没等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缓和,心里的痛楚已经卷土重来,甚至反噬得更加厉害,他再也无法待下去。
一转身,却看到了傅明灼,她躲在哥哥伞下,双眼睁大,丰润的小嘴微微张着,风大雨大,倪名决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她那副惊愕诧异的表情,肯定是看到了方才的一幕无疑。
他不愿承受他人好奇的打探,更别逞在这时候顾及什么人情世故,视线冷淡地收回,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垂了眸,面无表情地下山去。
随着他走开,傅明灼看到了先前被他遮挡的墓碑。
林昭之墓。
傅明灼一眼认出,照片上的姑娘正是结束中考那天,她在商场看到的和倪名决一起抱着小孩来的酒窝姑娘。
记忆还鲜活着,可斯人已逝。
第9章
接下来的日子,倪名决始终没有再出现,日益摧残傅明灼的上学热情,她跟傅行此宴随明里暗里闹了好几次,希望他们也像倪名决的妈妈一样开明。
傅行此跟宴随当然不可能答应,宴随哄骗她:“他不来学校上课不是最好么,到时候考试他就考不过你了,你少了个竞争对手。”
傅明灼想想,好像也是。
再次见到倪名决,是衔接班结束以后接踵而至的军训。
新高一为期一周的军训将前往锦城郊外的一处军事基地,本来军训就是扒层皮,还要去军事基地,一听就比在学校军训要魔鬼许多。
傅明灼身为一个中考体育拿不到一半分数的体育白痴,还身为一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掌上明珠,吃不起苦是必然的。以家里的人脉,给她找医院开一张不能参加军训的假证明不在话下,不过傅行此和傅明灼展开了一场推心置腹的谈天,傅行此利用傅明灼对他的信任和崇拜,围绕着“你是班长,要以身作则”为中心,“军训是学生生涯非常宝贵的回忆,你不去会后悔的”为辅助,更手握“锻炼体魄有助于长高”的王牌,愣是把她忽悠得热血沸腾。
得知宝贝外孙女要去参加军训,外婆急得几个晚上没睡好,几度打电话给傅行此要他去找班主任取消傅明灼的军训:“哎呦,太阳这么大,一晒就晒伤了,细皮嫩肉个小姑娘晒得乌漆嘛黑你怎么忍心,宿舍的床那么小那么硬,她肯定睡不惯的。去了那边还要她自己梳头叠被子洗衣服,灼灼哪里会的啦……”
傅行此不堪其扰:“每个学生都要军训,我以前也去过,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这叫什么话?”外婆恨不得钻出话筒打他,“灼灼从小没爹又没妈的本来就比别人家小孩可怜,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虐待你妹妹,肯定气得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傅明灼的军训之旅就这样在七大姑八大姨的担忧中开始了。
傍晚六点,夕阳西下,嘉蓝校门口整整齐齐地排列了14队穿着迷彩服的方队,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被夕阳的余晖照得发红,14辆大巴车等候已久,在校门外占了老长一截马路。
好不容易听校领导发言完毕,学生们早就站不住了,小声抱怨着“热死了”,按照班级依次上车。
许久未见的倪名决也来了,对比开学第一天的漫画头,这回他的头发剪短了不少,尤其两边更短些,干净利落又不失时髦,显得特别英气,班里女生和旁边几个班的人都在偷偷打量他,大家都很好奇他为什么消失这么久,窃窃私语不断。
傅明灼见到他的时候也偷偷打量他了,不过她看的是他的手,她就想知道捶完石头的手会有什么下场,会不会报废。
倪名决的右手揣在裤兜里,看不出报废没有,傅明灼看了半天都没等到他把手拿出来过,反正她绝不会去关心问候他,好歹同班同学一场,还坐过短暂的同桌,见面居然把她当空气,没礼貌。
轮到七班上车,倪名决单手把统一的军训包放置到大巴车下,上车随便选了个两座的空位坐下来。三个礼拜下来,班里同学都已经混得很熟,车上一派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唯独他格格不入。
倪名决身旁的座位想坐的人很多,但敢坐的人不多,林朝是一个。
他个子高,腿也长,膝盖顶到了前方座位。林朝进不去,她视而不见一车人打探的目光,淡定在他身边站了好几秒钟,他终于懒懒抬眸。
“让一下。”林朝说。
倪名决不动,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去别的地方。”
大巴车很空,有的是多余的位置。
林朝二话不说抬了脚,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极大胆暧昧的姿势从他腿上跨了过去,过程中为了保持平衡,还轻轻扶了他的座椅靠背,更是暧昧横生,车里的喧哗声都因为这一幕微弱了一半有余。
林朝进到里座,面不改色地坐下来,回视他:“公共资源,我想坐哪就坐哪。”
倪名决扯了扯嘴角。
徐忠亮和傅明灼就坐在前面,目睹了全程的徐忠亮如临大敌,眼神暗含警告,为绝后患干脆一刀切:“进了军营有铁的纪律,决不能像现在这么吵吵闹闹,大家提前适应一下,都不要再说话了。”
一车的熙熙攘攘安静下来。
大巴车整装待发,驶向军事基地。
半路上,林朝玩了会手机,扯下耳机,小声找倪名决聊天:“问你个问题。”
前方座位间的缝隙里出现两只听墙角的耳朵。
一只是徐忠亮的,一只是傅明灼的。
倪名决好整以暇地收回视线,破天荒答应了:“就一个。”
林朝本来想问他这些天去了哪,但既然只有一次机会,当然要问最有价值的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倪名决笑了笑,没有犹豫:“安静的、矜持的、乖乖女。”
哪一条都和她不搭边。
听到答案,徐忠亮舒了一口气,同时开始在心里盘算班里有什么女生符合倪名决的择偶标准,以后要多加防范。
傅明灼则揣着上帝视角,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于心,林昭的性格就是安静矜持的乖乖女,林朝跟她名字同音没用,性格南辕北辙。
林朝毫不介意,眼尾随着笑眯起来:“没关系啊,大部分人找的都不是理想型。”
徐忠亮心里的警钟当当敲响,这话题再聊下去就有点危险了,他立刻回头制止:“安静!军训的时候你们也准备一直说话吗?”
两个小时的车程,嘉蓝中学的车队到军事基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无风的夜晚,五星红旗安静垂落,所有学生到操场集合,乌泱泱的一片,换了平时肯定人声鼎沸,不过在肃穆庄严的场合,受环境因素影响,大几百号人愣是自觉集体噤了声。
集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通讯设备和零食。
被捏住了命脉,人群终于开始躁动,爆发此起彼伏的哀嚎。
“安静!”各班教官都训斥了手下的学生,埋怨声很快小下去,大家都心知肚明,到了这里就只有绝对服从的命,学生们打开行李袋和书包,依依不舍地把违禁用品交出去,手机ipad放到一个小盒子里,零食则放进一个超大的塑料箱子中。
男生的行李由教官亲自挨个检查,不过女生的不太方便由男教官经手,就让同学之间交叉检查,女生们心领神会,互相挤眉弄眼。教官哪能不明白学生打的什么主意,干脆把丑话说在前头:“都搜干净了,日后一旦查出违禁品,检查者跟着一起罚。”
突然,四班的方向爆发一阵哄笑。
袁一概正源源不断地从自己的行李袋里掏出零食来,方便面,饼干,果冻,巧克力,薯片,牛肉干,肉脯,火腿肠,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速食火锅,就像他的行李袋是哆啦a梦的口袋,容量成谜。
教官也是服了:“这位同学,你在逗我吗?你是个移动小卖部吗?”
袁一概点头哈腰,胖脸上满是真诚:“报告教官,没了,这下真没了。”
教官当然不信他,一检查,又搜刮出好几样零碎的小东西来,袁一概的笑渐渐有点挂不住,比哭还难看,眼睁睁地看着教官带着他最后的希望离去,欲哭无泪。
因为是第一个夜晚,学生们还要回寝室整理内勤,收完违禁用品,各班教官做了个自我介绍,又简单交代了一下纪律,就宣布大家解散了。
林朝三言两语忽悠了同班一个男生红着脸给她背行李,路过倪名决身边的时候,她冲他炸了眨眼,凑近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帮我,我才找别人的。”
傅明灼去找袁一概帮忙,但是袁一概还替倪名决拎了行李,加上他自己的,已经没法再负荷她的。
倪名决双手空空,一言不发地等两人扯皮。
袁一概有点为难:“明灼,匿名的手受伤了……你找别人帮你拎一下吧。”
嗬,果然受伤了?傅明灼的视线马上就去找倪名决的手一探究竟,但可惜倪名决提前一步察觉了她的意图,动作比她更快,一把把手揣进兜里。
傅明灼:“……”
那就休怪她抢人了。她警惕地看一眼倪名决,把袁一概拉到一边,很小声地说:“一概,我藏了好多好多零食,到了寝室我分给你。”
“什么?你有好多好多零食?”袁一概超大声地复述出来了,吓得傅明灼左顾右盼,“一概,你小声点呀!”
袁一概太饿了,咽口水的动作很清晰,天平在食欲和友情中摇摆不定。
倪名决看得分明,面对好友的叛变,他没有挽留,主动把包单手拿回来甩到自己肩上,全程没看傅明灼,他看的是袁一概,不咸不淡地问道:“刚才零食不是都上交了吗?”
“我没交完。”傅明灼说。
“哦?你没交完啊?”倪名决望向她,月光下,少年的皮肤被照成冷白,眼睛漆黑,嘴唇血红,像只美艳的吸血鬼穿了一身根正苗红的军装,邪气逼人又正气凛然。他的语气难辨真假,“那我是不是应该报告教官?”
第10章
寝室是八人寝,按班级分配,7班一共19个女生,其中一个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无法参加军训,剩下18人,不能整除,有两个落单的得跟别的班的落单姑娘们凑八人寝。
怎么叫冤家路窄呢?比如傅明灼和林朝就是七班那两个落单的,两人一起上了五楼,又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同一间寝室门口停了下来。
大部分姑娘们都已经在了,还剩一整张上下铺空着。傅明灼欢天喜地地跑进去,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抢下铺,林朝在门口发出一声不满的“啧”。
结果傅明灼垫着脚抓住了上铺的围栏,新奇得不得了:“我要睡上铺!”
小时候她有个梦想就是和傅行此睡上下铺,她睡上铺傅行此睡下铺,但是没能实现,因为傅行此坚决不同意:“你尿床怎么办?”
“那个,傅明灼……”同寝一个外班女生哭笑不得地叫她,提醒道,“床位不是自己选的,都定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