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瑾扶着任广贤从内院里出来,两人同任遥差不多的打扮,素衫皂靴,卸去了丝绦佩饰,干净净的一身长衫到底。
文旌随口问:“父亲和兄长要出去?”
任瑾道:“我们打算去一趟殷家在长安的宅子,大概过几天殷老太爷的遗体就要被送去北疆了,临行前再见最后一面。”
他说得爽朗干脆,但任广贤却是眼底闪过一片晦色,不太自然地看向文旌,道:“南弦,我带着阿遥和阿瑾去便可,你在外忙了半天,在家里好好歇息吧。”
任瑾立刻向父亲投去质疑的眼神,但被对方眼风一扫,像是立刻想到了什么,讪讪地将视线收回来,轻咳了几声,附和道:“是是,南弦你在家歇着吧。”
文旌像是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果真流露出几分疲色,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哈欠,道:“好,兄长和父亲慢走。”
任瑾扶着任广贤走在前头,任遥估摸着他们大约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了,凑到文旌跟前,仰头冲他小声道:“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为什么不想让你去……”
文旌不置可否,飞快地勾了任遥的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又觉不够,忙又捞回来深深吻下去,这一纠缠亲热便觉又生出许多黏黏腻腻的心思,愈加舍不得放手,俯了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任遥登时脸颊红透,羞赧嗔怪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追父亲兄长去了。
江怜和扶风早就没眼看了,从文旌把任遥搂进怀里时,两人就十分默契地退到廊柱前背过身去,听着后面没了动静,两人才回来,扶风不由得嗟叹:“难怪人家都说红颜祸水,原来不管多不可一世的英雄,最后都避免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结局。”
这本是一句调侃,文旌却眼一横:“说谁是祸水?”
扶风向来口齿伶俐,立刻道:“您呀,人家任小姐原本好好的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落到了您的魔爪里,整天下流来下流去,脸都不知道一天要红多少回。我都有点想念您从前那高冷寡言的模样了,这一变怎么就变得这么彻底!”
文旌当即扬起胳膊要抽他,被扶风灵敏一闪落了空,文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后本相跟夫人说话的时候你们两个回避。”
扶风闪到江怜身后,探出个头来:“我们不想听,可我和江怜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比旁人强,刚才已经退得够远了,还是……”
两人一阵风似得歪身闪开,文旌的凌厉拳风再度落了空,扶风唯恐气不死他一样,一蹦老远继续添油加醋:“不对啊,北疆再厉害的高手也不能让大人连续两招落空,您的身手退步得太厉害,这温柔乡果然不是好泡的……”
文旌彻底恼了,习惯性得去拔剑,但思寤刚才被他给江怜了,自然无剑可拔,于是他挽了挽袖子徒手上前,三五计狠招下去,把扶风逮过来,摁住了狠一顿揍,直揍得他“嗷嗷”求饶,才放开。
胜得毫无悬念的文丞相雍容地理了理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风轻云淡地给扶风上了一堂课,那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他沉溺于美色荒废了习武,可揍他也是绰绰有余的。
理好了衣衫,文旌扫了一眼被打得垂头丧脑的扶风和远远站着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的江怜,正色道:“通知门房备车,我们也出去,去赤隐巷。”
两人曾跟着任遥和文旌去那里见过殷天枢,知道殷家在长安的宅子就在赤隐巷,不禁奇道:“这会儿任老爷他们大概走远了,估计追不上,大人怎么不早点和他们一起去?”
文旌神色幽深,缓缓道:“就是要等他们走远了,发现不了我们。我们不进殷宅,只远远看着,我……大约知道父亲他们为什么不想让我去了。”
若金明池替他查出来的那些东西没有错,若他的猜测没有错,这恐怕是父亲为了保护他的一片苦心。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如何能安心地缩在父亲用脊背和苦心为他筑起的壳子里?
第57章
赤隐巷地处幽僻,墙垣勾连呈合掎之势,人在其中,只觉入了深潭,被重重高墙挡住了视线。
所幸这巷子外有一家茶肆,是二层小筑,在二楼凭窗而坐,正好能将巷中景致尽收眼底。
殷宅已悬起了缟素白幡,吊唁的人零星进出,并不多。
殷家势力主要是遍布于北疆,在长安并无交际,来探望的人少这也没什么稀奇。
文旌端起茶瓯,抿了一口,随即皱眉:“这是什么茶?太涩了。”
小二倒实诚,合手于衣襟前,老实回道:“这小店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自然也没什么本钱买好茶叶,都是些陈年旧货,喝着可不发涩吗?”
扶风道:“我尝着也不好喝,喝惯了任府的好茶叶,把嘴都给养刁了……”说罢,他和江怜都把茶瓯推了出去,看那架势是不准备再碰了。
文旌只摇头笑了笑。
这三言两语间,赤隐巷有了动静。
一驾紫鬃青绸的马车停在巷外,先是出来了一个身条纤瘦的女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扶出一个中年男子。
扶风凑到窗跟前来看,待看清了那两人是谁,不禁大惊:“那不是……”
话未说完,却见早到了的任瑾和任遥特意出来,将那二人迎了出来。
扶风惊愕不已,看向文旌,见他面容沉静,目光深邃,紧紧凝着巷头那四人,像是早已料到了。
“方姑娘和方祭酒为什么会在这里?”
文旌目送着他们走入巷中,一直进了殷宅,才抬起头,缓缓道:“你们可记得当年殷如眉为何要来长安?”
扶风随口道:“不是为了要逃婚嘛,她不愿意嫁给哥舒耶奇。”
“不对。”江怜率先反应过来,抱着剑回忆道:“当年殷如眉的母亲与殷天枢和离,带着殷家的嫡长子来了长安,殷如眉是来找哥哥的。”江怜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方祭酒就是殷如眉的哥哥!”
文旌紧紧圈住桌上的薄釉瓷瓯,睫宇垂落,目含幽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扶风还是觉得奇怪:“那照这样算,雨蝉姑娘就是咱们夫人的表姐,可从来没听她提过,两人也从来没在外人面前露出过什么,这种事有什么可遮掩的?”
文旌思忖完毕,将瓷瓯松开,抬头轻挑了挑唇角,也不知是将事情都想通了,还是笑扶风头脑简单,他道:“那个小二还算是个实诚人,我写张纸条,你们交代小二避开众人交给方祭酒,我回京半年多了,也该拜见老师了。”
当年文旌还在国子监读书时方栩便是国子监祭酒,按照儒林旧规,监生通通都尊称祭酒为老师,况且当年的方祭酒可不是独占高位便当了甩手掌柜,他对这群监生很是关怀,而文旌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没少受其照拂。
他一直以为当年方栩对他的照拂是单纯出自一片爱才之心,可如今看来,他与任家有这一层关系,恐怕事情也不是那么单纯了。
纸条送出去没有半个时辰,文旌便看见方栩独自从赤隐巷里出来。
他站起身,亲自下了楼去迎。
两人上了二楼,文旌端袖一揖,恭敬道:“学生归京数月,早就该去拜访老师的,奈何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还望老师见谅。”
方栩缠绵病榻许久,脸色透出病态的白,只走上楼来已显得十分艰难,气喘吁吁,他乏力地摆了摆手:“附近,我已当不起文相一声老师了。”
文旌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师当得起。”
方栩便不再客套,干脆道:“文相守在这里,又邀我独自前来,可是有话要说吗?”
文旌敛袖坐到了他的对面,平静道:“我以为老师会有话要对我说。”
方栩默了默,随即淡然一笑,凝着文旌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我一直反对任广贤把阿遥嫁给你,任家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了书考了科举也算是对得起你和你父汗了,早早地断开,也省得麻烦。现下可倒好,一辈子都得牵扯不清了。”
文旌默然。
方栩继续说:“你恐怕都猜到了,我是阿遥的舅舅,当年我妹妹命苦,为了给哥舒耶奇搬救兵稀里糊涂送了命,十几年过去了,就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口,要是不能亲眼看着害死她的人偿命,我恐怕死也不能瞑目。”
文旌不知该说什么,继续沉默。
“舒檀是任广贤找出来弄进京来的,但他没想把你牵扯进来,是我自作主张让舒檀拦你的车驾。”方栩道:“也是我派人刺杀舒城,把他搅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才主动约见任广贤,想以当年的真相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这是一张细密织就的网,每一处关键的绳结之上都有他的心血,可他偏偏如隐形人躲在风云之后,若不是机缘巧合殷天枢死在了长安,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想来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许直到最后也不会有人能把他从迷雾里拖出来。
文旌道:“清泉寺里那个试图非礼舒檀的壮汉也是老师安排的吧,就算那天陛下不去,我没有找到那里,雨蝉和阿遥也会作为人证很自然地把事情捅到我这里,事关义母,事关父汗,我不会袖手旁观,必会彻查。”
方栩颇为自得地笑了笑:“能算计文相这么多回,我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吧。”
文旌想回之一笑,却觉唇角如噙了万钧重,僵硬至极。
“老师如此深谋远虑,可见一片苦心,也可见对南弦一片疑心,从未相信过我。”
方栩冷笑了几声:“我为何要信你?凶手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如今贵为太后,手揽大权,你真能狠得下心、铆足了劲去对付她?我可不是你义父,我也不是阿遥,我不信一个骨子里流着魏鸢那贱人血的人会是什么好东西!”
“舅舅!”
一声娇喝,任遥提着裙纱‘蹬蹬’跑上楼来,美眸圆瞪,怒气炙然:“您为何要这样说话?南弦在国子监,在你的眼皮底下求学数年,他是什么人难道您还不清楚吗?”
面对质问,方栩却不甚在意,只是目光清淡地瞥向文旌。
文旌起身,上前握住任遥的手,却被她怒气冲冲地甩开,她质问道:“我跟你说过等我从殷宅回去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也答应我了,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文旌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知道如今彻底玩脱了,看着把任遥气成这个样子,也没心思绕圈子了,坦诚道:“我有一计可破当前困局,需要老师鼎力相助。”
方栩看着这小子一脸严肃模样,彻底清楚了,难怪刚才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样子,原来在这儿等着。
他不置可否道:“你且说说看,要不要鼎力相助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第58章
晚来夏雨,还刮起了风,一阵阵惊雷轰鸣而过,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劈开一道道银亮裂痕。
任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跟着父兄回了家,见文旌果然早就回来了,一身清爽深衣,举着书册正闲庭信步,悠闲得好像从未外出过一样。
父亲没有生疑,但好像已十分疲累,晚饭没用,就独自回房歇息去了。
任遥想起白天的事,心底还残存着几分愤懑难消,在前厅用完了饭,冷着脸瞥了文旌一眼,推开碗筷自己走了。
任瑾一脸纳罕地凑到文旌跟前:“怎么了?闹别扭了?”
文旌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你怎么跟大哥说话呢?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嘛。”
文旌讥诮道:“你的眼睛要是没这么亮,看热闹的心思没这么明显,我还相信你是在关心我们。”
被戳穿的任瑾尴尬且心虚地缩回脑袋,轻咳了几声,道:“你们这小夫妻整天蜜里调油似得,偶尔闹些别扭也实属正常,这叫闺中情趣,大哥懂。”
文旌推开碗,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任瑾,不屑道:“你一个没成亲的老男人,还懂什么叫闺中情趣?”说完,极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留下僵硬呆滞的任瑾独自坐在饭桌前,只觉心窝处冷不防连中了好几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在一旁偷笑的曾曦,不可置信道:“他在讽刺我?南弦竟然在讽刺我?我一个单身汉天天看着自己弟弟妹妹在眼皮底下打情骂俏,我已经很艰难了,他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我?”
曾曦捂住嘴,强忍下笑意,劝道:“大公子,您可以反击啊,您抓紧时间觅一门好婚事,娶得娇妻,日后就可以跟他们赛着恩爱了。”
任瑾捂着胸口默默想象了一番那个场景,突觉一股恶寒腾空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
怼遍天下无敌手的文旌一回了静斋,立刻由猛虎变回了小猫咪,弓起了身子,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推开卧房的门,拂开幔帐,见任遥合衣躺在榻上,脸上还蒙了一张雪缎丝帕,轻轻薄薄的丝帕上印出两瓣艳若桃夭的丹唇。
他勾唇,荡漾开一抹灿烂的笑,放轻放柔了声调,慢吟吟叫道:“阿遥……”
任遥立刻翻了个身,留给他冷冰冰的脊背。
这情况文旌在回来的路上已设想过了。任遥在茶肆里生了那么大的气,回来肯定得给他脸色看,本来嘛,这事就是他做得不对,阿遥生气也是应该,况且她当着方栩的面儿那般维护自己,想起来就窝心,因此他决定放下架子,好好哄一哄娇妻。
弯身坐到榻上,文旌开始发自肺腑又极其诚恳地剖析自我:“阿遥,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生气也是应当的,我这一次是自作主张,总觉得自己很能耐,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所以一旦把事情都计划好了就去做,也不知应该与你商量。但我……”他垂敛下眉目,透出几分忧郁:“我怕你不会同意,不愿意我去涉险。”
任遥腾地从榻上坐起来,凝视着文旌,道:“我现在依然不同意,我不愿意你去涉险,你能听我的吗?”
文旌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缓缓地坚定地摇头。
“阿遥,只这一次,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任遥抓住文旌的手,道:“南弦,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你不是刀枪不入,人都是血肉之躯,有些苦有些痛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