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旌凝睇着她的眼睛,问:“阿遥,你会想你母亲吗?想起她来的时候还会难受吗?”
任遥抓他的手颤了颤,偏开头,不说话。
“今天老师对我口出恶言,其实字字句句都没有错,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凭什么要对杀人凶手的儿子假以辞色?有些人生来就有罪,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义父视我如亲子的十几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心爱的妻子就是死在我的母亲之手?他又会不会痛苦?”
任遥咬了咬牙,坚定道:“你是你,她是她,她作恶多端,可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恶人作孽,自有天收,不该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文旌望着她又沉默了,许久,才过分沉静地摇头:“自有天收?老天太忙了,根本无暇顾及人间的恩怨,所以,这一切还是需要人来了结。”
“那这个人也不该是你!”任遥一急,声音宛如惊弦,嘶哑开来:“父亲,我还有兄长,我们都视你为家人,从来都没想着要你替我们报仇……”
“我知道。”文旌抚住任遥的背,缓缓轻拍,一下一下安抚着她,柔声道:“正是因为你们对我无所求,所以我才应当为你们做些什么。况且,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这里面还有我父汗的一条命。”
文旌腕上用力,将任遥揽入怀中,怀中温温软软的盈实仿佛可以抵消他心中掩藏已久的那份伤痛,他轻呼了一口气,道:“我真得很想当面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
初夏之季,京中局势也如这时节一般,变得慵懒缓和下来。
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延龄太子与殷如眉一案,因为证人暴毙而暂且被搁置,刑部最该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甩出去,官署同僚们都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而最初蓄势待发要替赵延龄讨回公道的老臣们也都无了用武之地,愤愤不平了些许日子,也渐渐没了气焰。
毕竟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而太平日子也过得够久了,饶是有多少尖锐棱角也都磨平了。
这样的好时节,久染沉疴,缠绵病榻的国子监祭酒方栩也好了起来,他本是风雅之人,依着夏日琼枝玉叶尽绽,在府中设宴,请了南市最好的戏法师搭台子,邀一些同仁在家中观赏。
举朝皆知,方栩是未来的国丈,他的面子无人会驳,凡是拜帖发出去,再尊贵的客人都请得到。
同仁们看着台上精巧绝伦的戏法,再看看台下之景,只觉奇妙诡异不输台上。
“真是稀奇,文相竟和萧大总管有说有笑,这萧总管可是魏太后的心腹,势力眼线遍布内帷,可是咱们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文相不是最尽忠侍主了吗?怎么歪向敌方阵营了?”
“尽忠侍主?那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陛下跟文相因为延龄太子一案都翻了脸,君臣有隙再不似从前亲密,后来那关键证人又死了,谁能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跟文相有没有关系,陛下能不生疑吗?”
“不对啊,文相当年可是东宫太子少师,是延龄太子的心腹,他会在旧主子的案子上动手脚?”
“人家如今是丞相,大权在握,可不是当年那不入流的东宫辅臣了,心里想的,做出来的事自然跟从前不一样。”
“嘘,都别胡说了,我看你们是不想要命了,文相是什么人,心狠手辣,有议论他的功夫,不如多吃几口饭,不定什么时候就吃不上了。”
大家不以为意,只当打趣,全都笑开了。
萧寺翘起兰花指,端起茶瓯细品,歪头看向文旌,扬手一指,笑道:“文相,你说这些人都在笑什么呢?”
文旌俊眉如画,微微一挑,笑说:“这我可猜不出来,千岁爷可能猜的出来?”
萧寺一脸幽秘莫测:“咱家猜,这些人定是在背后议论你我呢,这昔日的死敌如今也能安坐言欢了。”
文旌扶着椅子后仰,姿态闲适,很不以为意:“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不过为利所驱,这些人如此大惊小怪,莫怪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偷摸议论的鬼祟人。”
萧寺哈哈大笑,投向文旌的目光满是欣赏:“文相不愧是有荡平乱世、经天纬地之才的国之卿相,世人与你相比,皆庸俗尔。”
盛赞之下,文旌显得很是沉定,他道:“本相早已不是当年的热血少年,如今与人相交,还是更喜欢庸俗些的,毕竟所求都写在明处,变数少。”
他寥寥数语,却是饱含深意。
萧寺果然收敛了笑意,敛眉沉思了许久,突然扭头看向作为东道主的方栩,恭敬道:“恐怕得请方祭酒恕罪了,咱家与文相有些私事有理,得先行一步。”
方栩正满腹心神都凝在台上戏法,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们忙,无妨。”
萧寺起身,邀着文旌一同离开方府,东进御道,直抵顺贞门,一路畅行,径直去了祈康殿。
从文旌和方栩商讨好了这个计策,他与萧寺已眉来眼去月余,但对方显然是个老狐狸,只跟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不论文旌如何暗示,从萧寺到魏太后的这根线始终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不往外撒。
今天萧寺能带着他来见魏鸢,想来是拿定了主意,要把他们两个的关系再进一步了。
文旌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暗自打起十二分警惕,将所有枝节仔细盘算了一遍,生怕会有所遗漏。
他随着萧寺入内,魏太后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反倒一改往常清冷疏离,又是叫人给文旌看座,又是邀他品茗新茶,待他如殿前近臣般热络。
寒暄了一阵儿,魏太后好似想起什么,随口问:“文相在北疆待了三年,可有听人说起当年的铁勒部落?”
文旌心里一紧,面不改色道:“听说过,铁勒铁骑当年骁勇善战,又出自北疆,臣在那里徘徊了三年,自然有所耳闻。”
魏太后那惯常闲凉的双眸一亮,忙道:“你可见过或是听人说起当年铁勒可有幸存者?”
文旌摇头:“这倒没有,当年铁勒部落冒敌轻进,被仁祖皇帝降罪,就算有幸存者恐怕都得藏严实了,哪有出来招摇过市的道理?”
魏太后脸色一黯,郁郁道:“是呀,哪有那么好找……”
萧寺见状,忙上前宽慰:“太后一片爱子之心,想来天有眼,有朝一日定会将儿子送到您的面前。”
文旌心里犹如千万根针猛然戳过来,痛得他发麻,几乎拼尽了全力才不至于颤抖。
“太后是想找……”他只觉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那恰到好处的疑惑在耳边散开,两排牙齿藏在嘴里紧紧咬住。
魏太后叹道:“哀家的阿毓若是还活着,也该如文相这般大了。”她想起往事,犹觉凄郁,却又不免憧憬:“阿毓从小就是个俊俏的孩子,长大了也必定是倾艳世人的美男子。”
文旌藏在阔袖中的手紧紧攥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刚才提了铁勒旧部的幸存者,所以,她是以为他被铁勒旧部带走了……
这个猜测很好,起码暂且不会把疑心投向任家。
文旌起身,朝魏太后深深一揖,诚恳道:“太后如此思念亲子,臣愿为太后分忧,替太后尽力找寻故人。”
魏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文相若能替哀家实现这个心愿,朝堂之上,哀家定然会投桃报李。”
文旌慢慢抬起头,强迫自己堆砌出完美的笑颜。
……
夜色沉酽,鸟雀嘤啾,花枝斜伸入轩窗,枝桠轻颤。
任遥在窗前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忙回身去看更漏,已是亥时,可文旌仍未归。
她不禁蹙起了眉,站起身,却听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开门声,正想去看个究竟,却倏得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
衣衫沾了晚间的寒凉,铁铸般箍在她腰间的胳膊微微颤抖,越收越紧,勒得任遥几乎喘不过气。
她忙去掰文旌的手,转身上下打量着文旌,关切道:“南弦,你怎么了?”
文旌不由分说,将她紧搂进怀里,像是抓着这世间于他而言唯一的浮木,唯一的慰藉,冰凉的薄唇落在任遥耳边,声音微微沙哑:“阿遥,你说得对,我并不是刀枪不入,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矛盾?她一心想着念着自己的儿子,可她做那些坏事时,她谋杀亲夫时,怎么就不能为她自己的儿子考虑考虑?”
任遥被他锁在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挣脱开他的怀抱,握着他的手,凝着他的双目,缓声道:“现在停下,不要再去做这样的事了。”
第59章
文旌默了默,复又倾身搂住任遥,再不言语。
不能停。
这条探寻真相之路注定阻且长,洒遍了先行者的鲜血与苦心,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或许命中注定是要由他来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文旌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宽慰道:“阿遥,不要替我担心,我只是……只是有些情难自禁,我会注意控制,不会因私情而扰乱大局。”
任遥凝着他看了许久,无可奈何地低垂下头,倏然,睫宇微颤,她想起什么,道:“你这计划可曾跟陛下说过?”
文旌摇头:“自从那日我们在任府不欢而散后,便没有私下里见过。即便有公务不得不面圣回禀,也是当着内侍和朝官的面儿。”
任遥秀眉皱起,忧心忡忡道:“南弦,我觉得你还是将你的身世告诉陛下吧。”她见文旌不语,耐下性子为他条分缕析地拆解:“从前你没有插手这案子时可以瞒着他,你插手了案子而未与魏太后有勾连时也可以瞒着他,可如今这情形,若你对他还遮遮掩掩,万一他从别处知道了你是魏太后苦苦找寻的哥舒毓,你如何能说得清楚?”
文旌敛目思索了许久,额间紧皱的纹络才疏疏散开,长呼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突破了心间的枷锁,道:“好,那就告诉他吧。”他勾了勾唇,噙起一抹飞扬的笑意:“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任遥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番,也笑起来:“你千万要挑个好日子,皇帝陛下情绪稳定,诸事皆顺,说话时也要斟酌些,可不要刺激到陛下了。”
文旌听着她的调侃,不由得阴霾尽扫,搂着她站在窗前笑了一阵儿。沐着皎皎月色,晚风微凉,将任遥身上那股幽馥清甜的兰花香气吹散,轻轻袅袅迎面扑来。
她只穿了件薄缎寝衣,被文旌这样拥在怀里,体温洇过薄衫透出来,连同幽香熨帖在掌心,缓慢散开。
软玉温香,不过如此。
文旌只觉一股滚烫自体内升腾起来,这是最单纯的渴求,甫一抽芽便迅速长成参天之势,占据了整个心尖,足以让他暂且把所有愁绪都抛诸脑后。
他依着两人的默契,循例凑到任遥耳边,轻咬了咬她的耳廓,低声道:“阿遥,时辰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怀中的软玉颤了颤。
这一丝颤抖极轻极微,轻到文旌以为只是错觉,阿遥缩在他的怀里,面颊贴向他的襟前,像一只乖巧又柔弱的猫儿,被丝缎般浓密的青丝包裹着大半个身子,温顺又透出淡淡的忧郁。
文旌心尖一颤,喉咙滚动了几下,再也忍不住,将她打横抱起,抱进了帐内。
幽风顺着轩窗的缝隙缓入内,撩动烛光闪闪,‘荜拨’轻响,伴着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交织出一片幽谧宁静的夜色。
文旌支起身子,小心地给任遥把被衾盖好,俯下身去,紧贴住她的面颊,轻声道:“你的手很凉,脸色也不好,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也正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任遥的不妥,才浅尝辄止。
但饶是这样,任遥还是冷汗涔涔,瑟瑟发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任遥抬眸凝视着他,嘴唇翁动了几下,最终无力地摇头。
文旌默然看了她一会儿,躺回她的身侧,捉住她的手拉入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极了小时候耐心地哄还是孩童的阿遥入睡,他声线极美,如月下的一汩清泉,缓缓道:“快睡吧。”
任遥合上了眼,可却怎么也睡不着。
任遥与文旌成亲了一个多月,可直到如今,被需索时还是痛得厉害,就像被放在了砧板上,一针针的刺下去,毫无快感,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她曾以为熬过最初的几夜就好了,可根本没用,倒是文旌,被她训练得愈加温柔、娴熟,可这改变不了什么。
她渐渐有所察觉,问题或许不是在文旌,而是在她自己。
前几日她避开众人悄悄地去请教了姑姑,姑姑详细问了她好些问题,思忖了许久,面色凝重道:“是有这样的女子,天生难做床榻之娱。或许是体质的原因,也或许是头夜时夫君太过粗鲁留下了阴影,后面总也放不开……”姑姑见多识广,与她分析了许多,不忘嘱咐她:“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二公子知道,没有哪个男人知道这种事心里能痛快的,若是在家里不能尽兴,只怕就要在外面弄出些花头来。小姐且忍忍,温顺些,乖巧些,不过一会儿,你隐藏得好些,谅二公子也察觉不出什么。”
任遥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顾影自怜,哀哀生叹。
她自然也察觉不到,自己身后的文旌默默睁开了眼,凝着她,额间纹络皱起。
……
文旌听了任遥的劝告,这几日总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跟赵煦详细谈一谈,但奈何皇帝陛下总是一副高贵冷艳的面孔,他每每看了都忍不住想扇他两巴掌,又兼没寻到合适时机,便这么不清不楚的僵持着。
僵持了数日,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西宫李太后,也就是赵煦的生母召文旌去了慈和殿,他去到那里才发现,赵煦也在。
皇帝陛下面色冷淡,别别扭扭地坐在李太后身边,像是被自己母亲强行押过来的。
西宫不同于东宫,向来不沾染政务,自然也没有魏鸢的冷厉威严,只如一般高门悠闲且养尊处优的贵妇,面色柔和,言语温随,在文旌面前也绝口不提前朝纷争,只论家事。
“南弦新婚,说起来也有一个月了,哀家到现在都没见过文夫人,还真是一桩心事。”
文旌知道李太后是好意,以为他跟赵煦闹翻了,想在中间调停,但她提起任遥,还是让他不由得凛起心神,心想这阴不透风的深宫,阿遥还是离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