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当丞相了——桑狸
时间:2019-11-26 09:42:13

  任遥没好脸色地隔着扇窗瞪了他一眼,心中登时五味陈杂。
  文旌自幼便生得一副芝兰般的好相貌,又兼之天赋异禀,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门第出身,可任遥知道,若是他家中未遭变故,他的血统身世足以盖过这京中大半的世家勋贵子弟。
  便是这样一个清风皓月般的公子,向来孤高冷傲,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因为她而受过这等屈辱。
  任遥知道,冯元郎说的那些话纵然他自己没放在心上,又或许换一个人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文旌而言,却是字字诛心。
  他有他的清高与骄傲,怎受得了这般侮辱?
  想到这儿,任遥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剜了冯元郎一眼:“你心里当然没什么,出言不逊的是你,欺辱人的也是你,难不成你还会觉得难受委屈吗?我看呀你就是欠,二哥如今怎么报复收拾你都是应当的,你活该!”
  “别呀!”冯元郎哀嚎道:“阿遥,咱讲点道理。当初就是我嘴坏,我不应当,可我也只是在嘴皮子上占了他点便宜,没真正地把他怎么着啊。可如今我家里落了难,我爹、叔叔伯伯姐夫们全被冲了军,我姐姐们也都被没入掖庭为奴,如今这惨状,若是文丞相还要再落井下石,依照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出手便罢,他一出手我们家准是灭顶之灾。我当初的那点错不至于受这样的惩罚吧?”
  他说的有道理至极,且当初冯家的确为找文旌而出过力,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能未卜先知料到文旌有朝一日会荆门拜相,所凭的不过是两家的交情。
  于情于理,冯家有难,他们都得帮。
  可任遥那股气就好像梗在了心头,任多少冠冕堂皇的道理也难以消除。
  她说不清确切是为了什么,好像是愧疚,好像是替文旌委屈心疼他,又好像……不全是这样。
  如同一团麻絮,越理越乱。
  任遥不禁感到烦躁,敲了敲窗边细棱:“好了,你快回去吧,这几天躲严实点,别在二哥眼皮底下晃,你家里的事我一会儿去给你问问大哥。”
  冯元郎舒了口气,裹了裹棉袍,在窗外鼓鼓囊囊地朝任遥施了一礼,转身回去了。
  任遥回来拿起绣绷子又刺了几针,心烦意乱得厉害,刺的也不得章法,便把针线放下,让冷香给她取来白狐大氅,披上去花厅了。
  花厅里很是热闹,今日府衙的人来送来年的盐引。
  曾曦照例要请他们到暖阁里品茶,又往他们怀里塞了不菲的银锞子,往年这些官差都是安然受之,今年却好像银子烫手似得,说什么也不肯要,连连推却,最后更是极其卑微地朝任广贤连鞠数道礼,仓促告辞。
  挽留不住,曾曦拿着被退回来的银锞子,站在门口道:“这可奇了,咱们这儿莫不是成了魔洞鬼窟,瞧把他们吓得这个样儿,连银子都不要了。”
  任广贤抚着胸膛咳嗽了几声,道:“他们是不敢要,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任瑾站在一旁轻轻拍着任广贤的背,附和道:“京城上下谁不知文丞相的大名,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勋贵全都被吓破了胆,生怕外面的清算会扯到自己身上,更何况区区盐政。”
  曾曦恍然大悟:“他们是惧怕二公子的威视,态度才大变样。”
  任广贤蹙眉道:“等这风头过去,曾曦你去府衙走一趟,带着厚礼过去,跟他们说从前怎么样儿以后还怎么样,咱们任家的商号向来本分经商,不沾官场,南弦是丞相,可咱们不会借他的势去狐假虎威。”
  话说得很是大义凛然,可曾曦却觉有些过了,都是自家人,相互帮衬有什么不对?现成的丞相荫佑摆在这儿,何必往外推?
  不料,任瑾却极为赞同:“父亲说得对。如今外面正在抓奸佞逆党,文丞相铁面无私之名人人传颂,咱们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拖南弦的后腿。”他默了默,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再开口时已满是忧伤疼惜:“南弦能挣得今日的官位很是不易,北疆苦寒,这些年他定是吃尽了苦头的。他向来寡言,吃了苦受了罪也不会说,咱们都是他的亲人,得多疼着他些,不能想着从他身上刮油。”
  这一番话切情切理,倒让曾曦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一边应下,一边在心里想,这终归不是亲生的,中间总隔着一层……正转身要出去,却在屏风前止住了步,他望向那竹骨薄绢屏风后:“小姐。”
  从官差在时,任遥就来了。
  她听完了父亲和兄长的一番话,正目光涣散,胡乱想着心事,听曾曦叫她,才回过神来,从屏风后绕出来,朝着任广贤和任瑾施礼。
  “其实也没有要紧事,就是冯家的事……元郎有些担心,又不敢来问大哥,所以我就替他来问一问。”
  任瑾道:“这事儿我一直都放在心上,还请了……”
  仆役恰在此时入内禀道:“陈侍郎来了。”
  任瑾浅浅一笑:“我特意请了悯生去替我打听冯家小姐们的下落,可巧刚一念叨他就来了,还不快请进来。”
  任瑾口中的悯生大名陈稷,官拜户部侍郎,说起来,他还是当年文旌在国子监念书时的同窗,文旌自幼一副清冷样子,不善与人交际,身边乏有知交好友,陈稷便算得上是其中一位。
  他与文旌当年交情甚笃,后来文旌远赴北疆,下落不明,自然也中断了仕途。可陈稷却是一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四品侍郎。
  文旌不在长安的三年里,陈稷时常来往任府,与任府的关系很是亲密。
  曾曦亲自出去将他迎了进来。
  陈稷正是弱冠之年,容貌虽比不上文旌那般倾华绝世,也是一副清秀干净的好模子。他言谈举止谦逊有礼,面上总是带着温和恰当的笑意,即便是对粗使的下人也没有半分架子,天生这样的人讨喜,任府上下每每提及他都是说不尽的称赞之语。
  他先向任广贤执晚辈礼,又与任瑾施了平礼,才含笑看向任遥,“阿遥,许多日子没见,你可好吗?”
  任遥敛衽,微微一笑:“多谢陈大哥关心,阿遥一切都好。”
  看着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任瑾脸色微滞,隐溢出些别扭不快,但只若春风轻掠而过,被他迅疾掩去。
  陈稷刚一坐下,寒暄了几句,便进入正题:“兰淑兄让我查证的事已有了眉目,因冯家获罪,冯家的几位小姐都被没入掖庭为奴,这种情况是很难有好去处的,多半是冷宫和浣衣局之类的。这冯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在浣衣局,倒是三小姐有些运气,因年纪轻又模样周正,被个不招待见的老太妃挑了去,在跟前使唤着。”
  听到她们都无恙,任广贤和任瑾都舒了口气。
  任瑾忙又问:“那依照悯生之见,若是想把她们从冷宫里救出来,可有法子吗?”
  陈稷脸色一肃,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掖庭,凡是宫人都在内直司挂了名的,若是想救,难如登天。”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任遥却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在任府门口正撞见皇帝陛下来找文旌。
  看上去君臣关系很是亲密,若是皇帝陛下下令,就算是掖庭,也不值一提吧。
  可她立马想起了在屏风后听到的父兄的一番言论,当即便把这念头打散。
  又陪着闲谈了些题外话,陈稷便起身要告辞。临行前,他有些许顾虑些许羞涩地冲任遥道:“我在广胜巷新置办了宅子,刚把母亲接来长安,因我平时公务繁忙,无暇陪伴她老人家,阿遥可否替我去陪陪她老人家。”
  任遥一怔,颇为谨慎地在心底思虑了一圈,笑道:“自是可以的。只是年关将至,家中琐事甚多,我可能走不开身,陈大哥如今官拜侍郎,来往应酬必然多,想来家里也是有许多事需要操办的。”
  陈稷闻言,神色一黯,唇角噙着的那抹笑有些僵硬,“是,阿遥说得是,是我欠考虑了,那么便先告辞了。”
  待他走后,任广贤冲任瑾道:“陈稷的人情不能欠,你得想个合适的名目把它还了。”
  任瑾会意。他也看出了陈稷对任遥的心思,想到如今南弦就在长安,若是这样下去,凭南弦的敏感多思,迟早是会发现的。
  这三年里陈稷与任家来往颇多,南弦又不在家,陈稷的这份心意若是揭出来,只怕南弦是要误会任遥的。
  任瑾颇为忧心地看了一眼任遥。
  任遥依旧一副清淡模样,好像凡事不过心,也不知愁。任瑾正在心里打趣她这妹妹的粗心,却听她突然说:“父亲和兄长不愿拖累二哥,才把这事托给了陈大哥,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二哥知道了,他只会觉得你们和他见外,没有拿他当自家人……依照他的脾气,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生气。”
  “再说了,这府里人多嘴杂,哪有什么秘密,没准儿二哥今日下朝回家就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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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抢亲
  任瑾和任广贤对视了一眼,冲妹妹道:“可是冯家的事牵连着秦国公,处置秦国公的诏令可是南弦亲自下的,如今若是让他去襄助冯家,那不是逼他打自己的脸吗?”
  任遥面色一黯,低下了头。
  她一时也想不出两全之策,只是凭着对文旌的了解,兀自忧心,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反正这事不能瞒着二哥,他定会多心的……”
  事实证明,任遥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只是文旌比他们想得更加耳聪目明,尚在回任府的路上,便已得知了。
  车轮辘辘碾过长街,扶风跟着马车侧,忿忿道:“他们什么意思啊?大人前面处置了秦国公的党羽,他们就在后面营救冯氏罪眷,这分明就是没把大人放在眼里。”
  他嗓音嘹亮,整条街又浸在暮色的宁谧里,如此喊出来,如巨石击破静潭,只觉格外刺耳。
  马车里的文旌沉默良久,微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金明池狠剜了扶风一眼,凝着文旌道:“兴许就是太把丞相大人放在眼里了,才没有让他知道。”
  文旌歪头,隔着一道车幔看向金明池。
  “我听说任冯两家私交甚笃,这三年里冯家曾往北疆派遣过数批马队走夫,可细细查下去冯家在北疆却并没有什么生意,可想而知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什么。”
  江怜插嘴道:“是为了找大人?”
  金明池将折扇扣在手心:“人都说任家商号的掌柜最是仁义,对素未平生的贫弱之辈尚且能倾囊相助,更何况是对自己有恩之人。”
  “我想此刻,任老爷与任大公子心中也很是为难与忐忑吧。”他以一声叹息将话收尾。
  文旌垂睫沉默片刻,紧蹙的眉宇倏然松开,浮掠起一丝释然浅淡的笑意:“不过就是几个罪眷,若是因此累得父亲和兄长为难,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了。秦国公已然伏诛,想来不会有人再在意那几个罪眷了,只要办得隐秘些,有谁能知道。”
  金明池会意,道:“我亲自去办,大人只管放心。”
  两人相视一眼,愁绪顿消,各自莞尔。
  扶风还是一脸愤懑,正想再说些什么,被江怜一把扯住,他在扶风耳边低声说:“你消停些吧,还当是在北疆啊,如今既已回了长安,你还想让大人六亲不认啊……”
  这一路吵闹,转眼间便到了任府。
  文旌照旧入主厅去拜见父亲,而金明池等人则被曾曦带去后院用膳。
  膳食一惯的丰富,除此之外,每人还有一小盅燕窝粥。
  这燕窝粥自他们第一日入府便从未断过,起先还只当是特地款待他们,岂料连吃了数日还未见消停。这三人都是苦孩子出身,从未铺张过,江怜更是节俭朴实,心里过意不去,趁着仆从走开,冲曾曦小声道:“我们都是大人的心腹,不必对我们见外,以后这燕窝粥就免了吧。”
  曾曦一愣,心下明白了几分,笑道:“江大人多心了,内帷琐事都是小姐一手张罗的,自当年二公子初入国子监读书时小姐便给家里定下了这个规矩,每人每晚一盅燕窝,有益于保养身体。”说罢,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江怜愣在当场,扶风和金明池却喝得正欢,金明池饮完最后一口,感慨道:“瞧瞧这奢靡的生活,我要是南弦,我当年哪怕赖在家里吃闲饭,也打死不去那寒风苦雨的北疆。”
  扶风将黏糊糊的燕窝吸溜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讥讽:“大人有宏图之志,岂是你这种俗人能理解的。”
  “我说,你今天就专门跟我抬杠是不是?”
  “好了,你们别吵了……”
  与此处的热闹相较,主厅却是有些冷清了。
  一顿膳食吃完,任广贤和任瑾也没能把冯家的事和文旌说出口,反倒是侍婢进来收拾碗筷时,任瑾趁机朝任遥使了个眼色。
  任遥会意,犹豫了犹豫,站起身,拽住文旌的衣袖:“你跟我来。”
  文旌被她拽着出了厅堂,穿过游廊,直到了僻静处,才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道:“这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任遥低了头,做反省状,却又听文旌慢条斯理道:“袖子都要被你扯坏了,下次直接拉我的手就好。”
  任遥:……
  她抬头觑看文旌的神色,见那如画般的眉眼弯弯,有清透笑意蕴含其间,仿佛心情极好的模样。
  任遥忐忑的心稍有缓解,道:“我跟你说个事儿……”
  好容易说完了,任遥悄悄看文旌的反应,却见他愣了一阵儿,转而轻舒一笑:“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不必老记挂着了……不过,我倒有些事想问问你。”他话锋转得极快,不给任遥反应的余地,仿佛本心里极不想跟任遥在冯家的事上多做纠缠。
  “你近些日子可有见过方雨蝉吗?”
  任遥一愣:“雨蝉?”
  文旌冷不丁提及方雨蝉,任遥很是诧异。
  人人都道文旌在离京之前的官位是太子少师,但或许许多人都忘了,所谓太子少师并不是当今这一位的,而是前太子赵延龄的。
  当年赵延龄身为英宗嫡长子,母亲贵为铁勒部落的长公主,血统尊贵且贤名远播,人人都以为赵延龄会在将来承继大统而成为一代明君,但世事却总是出人意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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