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不让走了?不止不让走,还要回到清水观里去。宋嫫站在那处,心都是凉的。她如今方知,自己闯下了大祸。茫茫然回头看汤豆。
汤豆反倒镇定,说:“那到也是。不过就在此处也实在简陋。”索性上前与凌诒和见师徒礼,仰头笑说:“师父可不要嫌弃。”
凌诒和一脸意外,没想到她还真就在这里拜师了。随后脸色便有如常,说“这里也太简陋了些,香案也没有一个。”
汤豆满不在意:“只要心意在,其它的以后再补就是。我如今命悬一线,也不必顾忌那些虚的。师父你说是不是?”
凌诒和这才伸手扶她:“你到是个心大的,这样极好,心宽自有福气。”语气温和起来。还给了她几张镇魂魄黄符,又有刻了颂文的禁步。拿在手里玉碧绿得像青草似的,外头宝气氤氲。汤豆没有见过这么翠绿的玉。
他拿着玉,招招手叫汤豆上前:“我也没有料到要收弟子。身上没有什么好的,只有这个。”
汤豆要接。他却躬身仔细地将禁步给她挂在腰带上。
他伏身时,那一头黑发便晃晃荡荡地垂在耳侧,眉眼很是温和的样子。汤豆却想到了,黎川杀自己的那天。看着表情,也是平静而和气的。垂眸轻声说:“多谢师父。师父真是个大好人”
凌诒和手上微微顿了顿,睫毛如蝶翼微扇,才又如常。
见过了礼,汤豆也不和客气,追问:“那师父这就救我吗?”大病要死的人,求生欲应该是这么强的。破突了心理障碍,演戏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只要想着,自己真的是一个随时会死没什么心眼的野蛮小姐就行了。
凌诒和站直了,温和道:“要治这个也不是简单的事。这一路往山里去,还有些时候。你先学些镇魂静心的颂文,也能抵得一时。”叫了小道拿杂策出来给她。
他们在用的,都是抄撰而成的新册,汤豆打开看了看,字迹飞逸不俗。她郑重收下,谢了凌诒和,万分珍惜的样子。
这里完了,凌诒和便令剑士拿了自己的令去调人:“这山虽大,可来去其实只有三五条路可走。叫他们全都守住了,不得使人出山。”
安排完,这一众人又调转了马头,复往山里去。
宋嫫嫫跟在汤豆身后,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山下大道,发现真给自家小主人说中了,心里一时又急又怕。恨自己多嘴。
汤豆反而安慰她:“他未必就是真觉得是我们,要是真认为是我们,早就杀之了事。现在年地,只是为人谨慎,不肯放半个人走而已。”
宋嫫急得要哭,只一个劲说:“全怪老奴!以后再敢多说一句。万事但凭姑娘作主。”
“你镇定些,叫下头家将都知道,别叫他瞧出破绽来。想想我父亲,可是那么大的官。他多少也有些忌惮,若不坐实,是不会随便处置我们的。”
宋嫫连忙收敛的神色,只低声说是。默默往后面去了。
汤豆在马上回头望,春夏在路边窜来窜去摘果子,茫然不知怕。
家将的头领不动声色地骑马靠过来,低声说:“我们至死都为徐家尽忠、保姑娘平安的。”
第64章 错了
一行人往深山去,一路上汤豆唉声叹气,喊苦喊累,动不动就坐在路边不肯走了。
眼看到了进深山的小路,一脚蹬了鞋:“看我这一脚的血泡。”白白嫩嫩的脚丫上,一个泡叠着一个泡,血红的,触目惊心。
说什么也不肯走,坐在那儿抹眼泪。一开始暗暗还觉得羞,后来索性看开了,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自己。不论怎么样,人设要立住,不能露出破绽。
宋嫫又心疼,又着急,连忙帮着遮挡她的脚,生怕别人瞧。
小道士上来说她,她也不听。总归就是一步也不肯走。
到底小道不如凌诒和,绷不住脸被她气得要死了“即入了门,哪有你这样吃不得苦的?”
“那我不入门了!你叫师父把我赶出去吧。”
她不走,队伍就得停下来,“师父还有事要办,能浪费在路上的时间不多”小道气呼呼,她也不理。
见她这样,小道真想点头说,这就让师父叫你滚!可原也不是真想叫她入门,滚也不能真叫她滚。一肚子窝火,转头就往凌诒和那里去告状。
这一段路已经不好骑马,凌诒和自己也已经走了一段,但他看着尊贵,却也不是不能吃苦,脸色不改脚下健步如飞,别人走出汗,他一点也没有。
回头来看到汤豆撩着裙子,坐在路边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竟有些局促,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撒泼的。
不论是清水观那些怕他怕得要死的师弟师侄,还是当朝大小官员,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谁看了也下意识退避三舍。便是皇帝那里,固然他是臣子,可面圣之时今上也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此时,看着撒泼的徒弟,只沉着脸喝斥:“你起来。”
汤豆比他还要生气:“我不起来!”梗着脖子喊:“我不想活了!”
剑士一看她这样忤逆,惊个个头都不敢抬,只垂首盯着自己脚前。
宋嫫也吓着了,连忙去拉她:“姑娘这不比家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敢这样跟师父说话。”
她听话可就怪了。总归就是不依。
“不遵师令!该当如何?”凌诒和厉声问。
小道吓了一跳:“不遵师令是……是要请‘太师鞭’抽打五十的!可……可太师鞭在观里呢。”
“戒尺!”凌诒和沉着脸,向小道伸出手。
小道愣了一下,立刻从背包里抽出把玉戒尺来。这东西以前一直是他一个享用,现在可算是轮到别人。心里微妙地惬意。
可凌诒和戒尺才拿到手里,还没开口,汤豆就已仰着脸大哭起来:“我活着太难了。师父就把我打死在这儿吧。等我死了,跟我母亲说一声,女儿不孝,实在是苦得活不下去。”向后一倒,索性躺在草地上不动了。
真正是要把人活活气死。
凌诒和那些不见血的刀见得多见血的刀也见得不少,更与当面泼赖的人打过无数交道,但那些东西,三言两语或吓或杀,十分容易,面对一个耍赖的女弟子,还真是有一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一来,她年纪小。二来,她身体差,经不住。三来,她长久无人严厉管束。已经长成了现在这模样,再叫他一个二十多的男人怎么处置?
真能把她活活打死不成?还是能把真她丢在这儿自己走了?
宋嫫上前拉小主人,她有意挣扎,拉也拉不动,更别说背起来了。
他收了戒尺,站在那儿,俯视着地上躺着小丫头。沉默了半天,伏身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管她哭不哭闹,转身令呆住的众人:“速行!”剑士们齐声应是,急忙跟上。
宋嫫愣了一下,跟在后面跑:“这,这!这!哎呀,这!不行的呀。这……”
小道小声说:“你再叫,师父叫剑士来提着她走了!”
宋嫫如被人捏了喉咙,一个音都不敢再发。被师父教训也比被下仆剑士提着好。
这下被抱在陌生男人怀里的汤豆也瞬间安静如鸡。
她一时都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走向?
好不容易在‘师父慈爱的怀抱’熬到了入夜安营休息,落了地立时动如脱兔。春夏扶她去睡时,一脸兴奋“姐儿的师父真是英武。待姐儿又好。真是如生身父亲一般。”
汤豆怕她是在夺身的时候伤了脑子。想说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来。
真是忧心不知道她的脑子还能不能好。闷头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也不用人叫,自己就健步如飞一马当先,把凌诒和都甩在身后。
凌诒和也不恼她没有尊卑,只冷面在后面走着,瞧着她在前头一时摘朵花,一时扯根草,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敢衔在嘴里,可不逍遥。
结果没到下午,嘴巴就肿得和腊肠一样,哭着回来。
小道看到那嘴,正拿皮袋子喝水的,一口水喷在身前的凌诒和身上。想笑也没敢笑,只慌忙帮师父拍衣服。
听凌诒和令自己拿了药,连忙跑去,回来奉药,看着自己师父给哼哼唧唧的汤豆上了药,私下只和凌诒和说“怕是病了多年,智慧不足了。想来山里的事她并不知道。”
凌诒和未置可否。只说“你勤教她颂文,且身为师兄多管束她一些。别叫她闲得窜来窜去。到底是公良氏。若无必须,也不必开罪。”
“也不是真师妹。师父又不是真心收她做弟子。这件事要与她无关,自当是以后不会再来往的。何必费神教她?”小道嘀咕:“再说,我说话也要她肯听。她连师父您的话都不听。我拿她能有什么办法?”
凌诒和冷眼看他,他连忙垂头称是,不敢再质疑。
下去便叫汤豆,安排功课“要学颂言,便需学颂文,颂文字体自成一派,发音拗口。乃是清水观祖师传下来的秘文。专司学习术法用的。我以前,是每天识五十字。你么,想必一天能二十字已是不错。”
汤豆故意问:“我听无为说,不用颂文念颂言,也可招动天地万灵之力。”
小道不屑:“颂文招来,是大能之力。原本若只能到一点,用颂文却能到十点那么多。”
汤豆会意。这大概是指,用普通的语言,能借到的只是人类意识体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地,而用颂文能借到的,是原本就在精神力量方面更胜一筹的庞郎人意识体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地。
小道教她,也不是按杂策上的顺序,而是后几页的镇魂咒言颂,使用时,手要结印成‘镇’字。
颂言大多是这样,需要连说带比划才能成功。
汤豆问小道为什么:“这是什么道理?”
小道也说不出来“祖师传下来就是这样的。”
她便去问凌诒和,反正师父这两个字叫也叫了,能多占点便宜就多占点。
凌诒和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推脱,说:“颂言是表明自己要做什么事,结印,是让这些借来的力,以固有的形态结成于手中,形成不同的效果,最后将这些力顺着手指向、按向的地方释放出去,才能达成所愿。自然缺少了一环都是不行的。”竟然也有点,知无不言的意思。或者是为了稳定人心,也或者只是做戏做全套而已。
汤豆也乐得他做个‘循循善诱’的老师。真心实意地学习起来。只是没有想到,教自己这些的,会是灭了清水观满门的人。有些惘然。
小道还笑她:“你到是好学!”
“我有病。”她震震有词:“并且还不是那么想死。”
小道也无话可说。
不到半天‘镇魂’就学得有模有样。她发现,所谓的镇魂,其实也就是‘排除异已’,除了控制着这身躯的意识体之外,其它的意识体全被视为‘邪魅’。问小道:“有镇魂,那有剥魂颂言吗?”
小道骂她:“哪里来的歪心?”
汤豆心里到觉得可笑,他们杀人灭门都做得出来,只是问一句剥魂到是义正言辞地骂起人来了。
也不等小道去告状,当先跑去跟凌诒和说:“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
凌诒和抬眸看她,只淡淡说:“是没有的。魂魄与身躯是结为一体的。”
这到是与她在用祭天地文那天夜里看到的庞郎人自相残杀有点像。庞郎人的意识体就是无法驱赶出去的。
但这也正是汤豆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不能把一个意识体从身躯中剥离,那庞郎人又是怎么赶出人的意识体占据人的身体呢?
汤豆问:“那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做到剥魂呢?”
凌诒和抬头看看天空,说:“就是幽府之门也做不到。”
幽府之门指的应该就是庞郎人进入这个世界所用的那个通道。
他想了想,突然说:“十多辈前,清水观出过一个叛逆,他一心长生却不得。便想了个法子炼人为种,再将种子,种于人身。”
汤豆心里一滞,只做出好奇的样子:“怎么炼人为种?”
“他先杀了自己,肉身腐烂,魂魄离体之后,他的弟子将他的魂魄封禁起来,附着在两生花种上。再将花种,融于另一个人身上。”
“他成功了吗?”
“成了。”凌诒和垂眸说:“莫约过了十多年,观中才发现他的恶行。那时,他的魂魄所寄居的身躯已经从幼儿,长成十多岁的少年。他虽然成功寄居,但却是与那少年的魂魄嵌合在一起,如同附着于大树的藤蔓一般。他日益壮大,而少年魂魄日益孱弱,观中几次想将他拔除,但都未能成事。之后情况日渐严重,他家里人还来观中送过谢礼,只以为他是完全好了。当时,观主不好明言是因为他的魂魄已经沉睡,被人完全压制。之后少年不支,魂魄飘散早夭而亡,附着的那个逆徒魂魄也随之飘出。观中将他的魂魄取回,禁封起来以示惩戒。足足十年,才放归让他转世去。”
所以,当时在学院发生的差不多是同样的事?人类绝望之时,将意识体附着在了两生花种上,种入人身。成为意识体后的人,有了与渗入物一战的能力,护送自己的载体寻源溯宗。
汤豆几个人的猜测,与事实唯一的差距是,大家以为这个意识体会抢夺自己的身躯。
但事实上,外来的意识体是根本无法附着在别人的身躯上的,只能嵌入在另一个意识体上。到最后,要死也是大家一起死。
虽然早知道一个壮大,一个必然会衰竭,但现在听来,还是心惊。汤豆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春夏。她也许永远也活不到二十、三十岁了。此时茫然不知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正笑和宋嫫说着什么。
但汤豆更不解的是,这件事也正说明了,庞郎人只能与人的意识体共用一个身躯,哪怕人的意识体被挤得再小,只有指甲盖大难以找寻,那也仍然是存在身躯之中的。
这样一来,那些被挤在身体外面的游魂又是哪里来的?
她明明在之前,曾看到几个庞郎人占据的身躯边上,悠悠跟随着外貌与被占据的身躯完全一样的人类意识体。它们不甘离去,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躯旁边。或飘荡在周围,或挂在腿上,骑在肩上,趴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