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里寻找雪狐,最是考验人的眼力。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金乌不知何时披上了红裳,血一般的残阳照在雪地上,将雪色染上浅浅的红。
纵马寻了太久,问棋由原来的兴致勃勃,变得有些灰心丧气,有心想劝自家姑娘放弃寻找雪狐,可一瞧许裳面上的认真之色,只得收了心中想法,继续陪许裳找下去。
许裳看了许久的白花花的雪地,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抬手揉了揉眼,忽而发觉自己右前方的位置有一条光影闪过。
问棋喊道:“姑娘,是雪狐!”
说话间,问棋已经扬鞭狂奔追了上去。
问棋的马是天山牧场产的良驹,度山川河水如履平地,她又不停催促身下战马,战马跑得飞快,等许裳揉眼抬起头时,刚刚还离她不远的问棋,此时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许裳秀眉微蹙,唤了一声:“问棋,等等我。”
问棋虽然听到了许裳的话,可她满心都是雪地上疯狂逃窜的雪狐影子,并未停下等许裳,只是道:“姑娘别着急,我先追上雪狐。”
问棋的身影越来越远,许裳当下再不犹豫,纵马追上快速消失在雪地上的影子。
雪地之上,有着灌木丛与嶙峋的怪石,天色将晚,许裳有些看不清远处问棋的身影,而身后原本跟着的她的侍女亲卫们,也因她刚才的狂奔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际,皎皎月色尚未升起,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两色,四周静谧无声,许裳握了握马缰,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景致。
她初来钧山拜见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说自己为了锻炼新兵,特意在山上放了些猛兽,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李夜城陪她过来。
李夜城陪她过来自然是安全的。
可李夜城因军政缠身,回了营地,把亲卫留给了她,她又与亲卫侍女们失散,若是遇到了那些猛兽,怕是要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许裳行动越发小心。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马蹄陷在雪里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吼,许裳连忙转身,小山似的野兽发足狂奔,只冲她而来。
许裳心下一惊,忙捻弓搭箭去射野兽。
但身下的战马却在这时受了惊吓,根本不受她的控制,长啸一声,便带着她狂奔起来,她手中的弓箭因战马的剧烈颠簸脱了手,她自己也战马甩了下来。
许裳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没有护甲保护的衣服被坚硬的岩石划破,血色漫了出来。
猛兽闻到血腥味,越发狂躁,闻着味道向许裳奔来。
猛兽的怒吼声响彻山谷,吼醒了因剧痛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许裳,许裳蹙眉睁开眼,只看到小山似的猛兽越来越近。
慌乱之中,她连忙拔出腰间佩剑,黑影却已经压了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与许裳失去联系的问棋孙威等人,听到野兽的吼叫,纷纷举着火把,一边喊着许裳的名字,一边向野兽嘶吼的地方赶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威问棋陆续赶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许裳与野兽搏斗的身影,而是雪地上一滩刺目的殷红的血迹。
血迹的另一旁,野兽被长剑刺中了眼睛,躺在雪地上兀自挣扎叫嚷着。
野兽的爪子上,还残留着许裳染血的衣裳。
“姑娘?!”
问棋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拔剑便要去刺地上的黑熊,想看黑熊圆鼓鼓的肚子中究竟有没有许裳的身影。
孙威见此也跟着急了起来。
许裳被黑熊吞吃的事情很快传到皇城。
程彦听到这个消息,再顾不得与李斯年享受二人世界,忙不迭从宁王府策马狂奔,一路去往钧山的营地。
李斯年要伪装成残废,起不了马,做了马车,紧赶慢赶,还是被程彦远远甩开。
许裳命丧黑熊之口已经过了一日,黑熊本就被许裳的佩剑刺中,又被暴怒中的问棋开膛破肚,然而肚子里,却没有许裳的尸骨,不知是早已被黑熊消化,还是黑熊将许裳咬得太碎,以至于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寻不到。
程彦抵达钧山营地后,看到许裳残留的衣甲,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裳姐姐虽然擅长骑射,可性子娴雅,怎会来钧山狩猎?”
程彦哽咽着问道。
问棋哭到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姑娘说,翁主乌发雪肤,若有披上雪狐皮子制成的大氅,必然分外好看。”
“翁主又想要一张雪狐皮子,我家姑娘这才来了钧山,想着给翁主猎来雪狐皮子,送给翁主做大氅。”
程彦一怔,呼吸瞬间便乱了起来——许裳是为她的一句玩笑话才丧命熊口的。
程彦内疚到无以复加,抱着许裳残留的衣甲,哭到不能自己。
长公主眼睛微红,将脸偏向一旁,不忍再看。
李夜城双目赤红,手握成拳,狠狠砸向早被问棋分尸的黑熊的尸体上。
李夜城的力气极大,鲜血溅了满地。
孙威跪在李夜城身边,一边骂自己,一边抽自己的耳光。
崔元锐面露不忍之色,低声劝众人节哀。
李斯年赶到之时,入目的,便是纪律一向严明的军营里的一片狼藉。
李斯年转动轮椅,看了一眼崔元锐。
大夏的三公九卿,皆出自于光禄勋麾下的郎官,这便是郎官入仕,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关外北狄调兵频繁,朝中不日便会再度对北狄用兵,崔元锐担着光禄勋的位置,每到长公主即将出征的时候,他便会来军营,与长公主对接随长公主出征的郎官名额。
郎官入仕虽是前途不可限量,可在边关历练更是不可缺少的,崔元锐今日过来,当是与长公主商谈郎官随军的名额。
崔元锐看到李斯年看他,便走了过去,低声向李斯年说明许裳死亡的原因。
李斯年听了,眸光微闪,来到程彦身边,温声哄了她几句,却将程彦惹得哭得更厉害了。
“裳姐姐是为我死的。”
程彦翻来覆去说着这句话,李斯年眉头微动,瞧了一眼一旁的李夜城,再瞧瞧被李夜城几拳下来砸得血肉模糊的黑熊,心中突然有了旁的想法。
李斯年从袖中取出锦帕,将痛哭中的程彦揽在怀里,捧起程彦满是泪水的脸,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眼泪。
程彦在李斯年怀中不住颤抖着。
李斯年轻轻拍着程彦的背,目光落在被李夜城快砸成一团肉酱的黑熊尸体上。
“或许,许姑娘并没有葬身熊腹。”
怀中程彦的身体猛然一颤,一直在砸熊的尸体泄愤的李斯年动作一滞,抬头看向轮椅之上风轻云淡的李斯年。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幽深,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阿裳没有死?”
程彦紧紧抓着李斯年的领口,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泪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斯年轻拍着程彦,示意她不要太难过,温声问一旁的问棋:“你们听到黑熊怒吼到赶到黑熊身旁时,一共花费了多长时间?”
问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记得了。”
李夜城冷眼看向另一边的孙威。
孙威抬起被自己抽成猪头的脸,连忙道:“我知道!”
“绝对不超过三刻钟!”
孙威一边回想,一边道:“本来我可以更快一点的,但是天太黑了,山路又颇为难行,我只能借着火把的光去看路,所以才耽误了这么久。”
“三刻钟?”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这便是了。”
“正常来讲,这个季节的黑熊仍处于冬眠之中,贸然被吵醒,脾气难免暴躁,所以才会袭击了许姑娘。”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安抚似的握着程彦的手。
程彦在他的宽慰下,慢慢止住了眼泪,抬眸看着李斯年,眼底满是期盼之色。
李夜城看到这一幕,微微别开眼,只看着自己手下的黑熊尸体。
李斯年的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可黑熊再怎么饥饿难耐,也不至于在三刻钟的时间里将许姑娘完全消化。”
“更何况,许姑娘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儿,她手中有刀剑,不至于一个照面,便被黑熊生吞活剥。”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许裳染血的佩剑上,道:“刺在黑熊眼睛上的佩剑,便是最好的证明。”
长公主长眉微挑,道:“你的意思是,许裳刺伤黑熊之后便跑掉了?”
李斯年颔首,道:“不错。”
李夜城立刻道:“我现在便带人去找。”
“我也去!”
程彦从李斯年怀中起身,随手用李斯年的帕子擦去脸上泪水,再将帕子丢在李斯年怀中,便要与亲卫们一同去找许裳。
长公主长眉微蹙,道:“山上我放的有猛兽,阿裳功夫比你强,尚且遭遇了意外,你凭着那些皮毛骑射功夫,还想学阿裳上山?”
“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别给我和夜城添乱!”
长公主声音颇为严厉,程彦也知道自己的骑射远不如许裳,不情不愿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长公主回屋换了精甲,出来之后,点了几队人,让人全部换上精甲,自己亲自带队,上山去寻找许裳。
程彦微微一怔,看着长公主一骑绝尘的身影,有些意外——自她来到钧山军营,母亲莫说掉一滴眼泪了,甚至面色也是一贯的冷峻,她以为母亲久经沙场,早就看淡了生死,所以才对许裳的遭遇见怪不怪。
而今看来,倒是她错了。
李斯年握了握程彦的手,温声道:“许姑娘是世家奇女子,素得长公主欣赏,她今日遭遇如此劫难,长公主心中只怕比你还要着急。”
“只是她为三军主帅,需做到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心中再怎么难受,也只能绷着。”
“她若乱了,下面的军心便散了。”
程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长公主越来越远的身影。
仔细想来,她的确没有见过母亲惊慌失措的模样。
母亲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凌厉威严,胸有成竹。
“是我误会母亲了。”
程彦揉了揉眼,心中越发愧疚。
无论是母亲,还是她的裳姐姐,她们都比自己坚强得多。
她不能再继续哭下去了。
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她得好好想想,她的裳姐姐在遭遇黑熊之后,会往哪个地方逃。
程彦向李斯年道:“咱们看看钧山的地图。”
李斯年含笑道:“好。”
这才是他的小翁主。
她会因为至亲至近的人的意外而方寸大乱,但她不会永远沉浸在慌乱之中,只需旁人稍稍提点她两句,她便能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想尽一切办法面对当前的困境。
李斯年转着轮椅,跟着程彦来到长公主的书房。
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能进入长公主的书房的,但程彦是长公主独女,又常年代行长公主摄政,士兵们对待程彦,如同对待长公主一般,不敢有半点欺瞒怠慢。
留守的亲卫很快便取来了许裳打猎处的地形图。
程彦手指拂过羊皮地图,一寸一寸看着,又研开磨,在地图上标上许裳遇到黑熊的位置。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离位置不远处的一处山涧处,眸光轻闪。
“传信长公主,这个地方,派人多找一找。”
李斯年手指微点山涧,对亲卫道。
亲卫连忙应下,出书房向山上的长公主传信。
李斯年过目不忘,又因幼年无事,常年沉浸在书海里,无论是哪里的地形图,他都从宁王那里看到过,自然无需再与程彦一般,一点一点掰扯着扑在桌上的地形图。
李斯年看了一眼身旁的程彦,程彦仍沉浸在研究地图的事情上,李斯年便转动轮椅,悄悄出了书房。
这样也好,给程彦找点事情做,也能分一分程彦的心。
李斯年来到血肉模糊的黑熊的尸体旁。
士兵们正准备清扫黑熊的尸体,李斯年道:“等一下。”
士兵们停了一下。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一团血浆中黑熊的脑袋上。
黑熊的脑袋虽然坚硬无比,但被暴怒中的李夜城用拳头砸得坑坑洼洼,厚实的皮毛上满是粘稠的血迹。
李斯年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用帕子垫着,捡起黑熊的脑袋。
这个季节的黑熊,应该是在冬眠的,许裳只是寻找雪狐,正常情况下,是不会主动骚扰黑熊的。
锦帕上有着淡淡的月下香,在碰触到黑熊的血液时,锦帕微微变了色。
李斯年眉头微动,扔了黑熊脑袋,将染血的锦帕仔细叠起来收好。
他猜的果然没错,这个黑熊,不是被许裳唤醒的,而是被其他人弄醒的。
那人不仅弄醒了黑熊,还对黑熊用了毒。
这个毒颇为难见,那人又用量极少,正常人根本检查不出来,也只有自幼善医用毒的他,才能察觉黑熊身上中的毒。
李斯年握着锦帕,转着轮椅仍回到书房。
烛火跳跃在程彦面颊之上,程彦眼角微红,全神贯注地查看着桌上的地图,生怕自己错过丁点线索。
李斯年心中微软,唤了一声:“小翁主。”
“嗯?”
程彦答了一声,但并未抬头,仍看着地图。
李斯年便来到程彦身边,拿出自己锦帕,递在程彦面前。
李斯年素来爱干净,程彦只以为李斯年让她用锦帕擦一擦脸上的脏东西,有些不悦,下意识便要将李斯年手中的锦帕推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哪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脸是不是脏了?
然而手指刚碰到李斯年手中的柔软手帕,便发觉帕子上的血迹,动作微微一顿,低头瞧了一眼锦帕。
锦帕是李斯年用惯了的积冰色,四角是李斯年用小楷写着的字,锦帕上还隐隐带着淡淡的月下香,叠得整整齐齐,被李斯年握在掌心。
不难想象,李斯年平日里是怎么小心打理保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