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拂了拂程彦有些松散的鬓发,温声哄着程彦:“或许,这些执念,能将她唤醒。”
“执念?”
程彦秀眉微动,道:“裳姐姐的性子最是平和不过,她心中能有什么执念?”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再怎么平和淡然的一个人,心中也有意难平之事。”
李夜城,便是许裳的意难平。
李夜城待许裳好么?
显然是极好的,许裳出事之后,李夜城不眠不休寻找了好几日,这份战友同袍情谊,足以叫人心生羡慕了。
可许裳要的,是同袍之情么?
显然不是的。
她要的,是李夜城心中的一个独有的位置。
那个位置,在李夜城看来,如今住着程彦。
但也仅仅是李夜城的看来。
李夜城喜欢程彦,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到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喜欢下去。
李斯年摇头浅笑。
这些人呐,瞧着一个个都挺聪明的,偏在感情的事情上,一个比一个迷糊。
李斯年抬眸看着他的小翁主。
他是否应该庆幸,程彦在他的引导下,正在慢慢发现自己的内心。
“意难平?”
程彦思索着这句话。
经李斯年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许裳隐藏得极深的一件意难平——许裳是喜欢李夜城的,尽管这件事情许裳自己都不曾承认。
可李夜城喜欢许裳吗?
李夜城待许裳极好,但是待许裳的好,并不代表着李夜城的喜欢。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道:“我去找一下兄长?”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贸然插手,只怕会适得其反。”
许裳至今不曾将自己的心迹吐露半分,除却她一贯淡然的心境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夜城喜欢程彦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她怕自己的喜欢被李夜城知晓后,与李夜城连战友都没得做。
许裳本就是心思极其细腻之人,男女之事最易让人百转千回,许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与李夜城保持着现在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是让她最舒服的,也是最安全的。
李斯年道:“许姑娘遭遇意外之后,李夜城心中多有愧疚,若李夜城知道许姑娘喜欢自己,必然会为了救许姑娘而许下一些承诺。”
“许姑娘看齐平易近人,但心气颇高,她若知道李夜城只是为了救她而说出那些话,你觉得,以许姑娘的性子,她会怎么做?”
李斯年目光悠悠,看着程彦。
程彦道:“自然是余生再不与兄长相见。”
“这便是了。”
李斯年道:“既是如此,倒不如让二人顺其自然。”
程彦慢慢垂下眉,心中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裳的性子,她最是了解不过。
颍水许家的人,骨子里都是清高的,宁折不弯的,许裳更是其中翘楚,她根本不会接受李夜城施舍似的感情。
这对许裳来讲,是一种侮辱。
程彦垂眸道:“我难道只能等裳姐姐自己醒来吗?”
她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不认命,可在这种事情上,她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李斯年手指摩挲着程彦细腻小脸,道:“我会陪你一起等的。”
就像他发觉凌虚子是宁王假扮之时,程彦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向他道,我会陪你的。
李斯年道:“无论何时,我都会与你在一处的。”
程彦心中一软,长长睫毛颤了颤,扑在李斯年怀里。
李斯年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的裳姐姐,也会好起来的。”
程彦将小脑袋埋在李斯年怀里,呼吸之间满是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清幽月下香,许是月下香有宁静安神的效果,竟让她一直忐忑不安的心脏慢慢镇定了下来。
程彦闭了闭眼,呼吸慢慢归于平静。
“嗯,她一定会好的。”
程彦重重点着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
李斯年轻笑,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咱们去看看你的裳姐姐。”
李斯年道:“她心中意难平之事,不一定非要让李夜城来开解,你在她身边一遍一遍说着,她也是会听到的。”
这样的效果虽然不如李夜城自己来说好,但总比他们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等着许裳自己醒来强。
程彦道:“好,我都听你的。”
生平第一次,她发觉自己原来这么脆弱。
她太害怕许裳的离去,慌乱到失了分寸,若不是李斯年在一旁安抚她,提点她,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程彦蹭了蹭李斯年的脸,从李斯年怀中起身,推着李斯年身/下的轮椅,往许裳的房间走去。
此时皎月初升,温柔的月光洒在程彦身上,在李斯年的轮椅前投下娇俏的影子。
李斯年看着前方程彦的影子,目光越发温柔。
李斯年从宽大绣袍里伸出手,勾着地上程彦的影子,月光投下来,像是程彦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二人十指紧握推着轮椅一般。
只是可惜,程彦一心牵挂着许裳的病情,并未察觉到李斯年的小动作。
若是察觉了,多半会照着影子上的动作,牵着李斯年的手,与李斯年手指紧扣。
月光朦胧,李斯年笑了笑。
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来到许裳的房间。
长公主是三军主帅,仍有军务要忙,在屋里陪了许裳大半日后,便回到自己书房中处理军务了。
李夜城作为长公主器重的继任者,知道自己在许裳昏迷之际做不了什么,甚至连照顾许裳都未必能有问棋顺手,便嘱咐了问棋几句,也跟着长公主一起回书房处理军政。
而今在许裳房间的,只有问棋并着许裳身边的几个侍女。
自许裳出事后,问棋的眼泪便一直没有断过,灯火昏黄,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程彦见了,便道:“你也别太自责了,只管好好照顾裳姐姐便是。”
问棋哪怕不去追那只雪狐,加害许裳的人也会想其他的办法将问棋支走。
退一万步讲,哪怕问棋跟在许裳身边,如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可能便多了一个人。
问棋在许裳身边与否,并不能决定许裳的安危。
造成这一切的,是藏在幕后的凶手。
想到此处,程彦眸光微冷。
若是让她查到了是何人所为,她必将那人碎尸万段。
程彦这般想着,又安慰了问棋几句。
问棋擦了擦眼泪,给程彦李斯年倒上茶,道:“让翁主见笑了。”
程彦双手捧着茶,小口轻啜着,道:“你如此关心裳姐姐,我怎会笑你?”
“你们守了一日,也该累了,先先去吧,我与裳姐姐说会儿话。”
程彦道。
程彦素来与许裳交好,两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问棋也不推辞,领着一众侍女退下了。
房门轻轻被侍女们关上,程彦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坐在许裳躺着的榻边,去看许裳敷着伤药的脸。
她的裳姐姐,性子与李斯年有些相似,风轻云淡,高洁出尘,还带有一点小洁癖和强迫症,让她忍不住怀疑,许裳的星座是后世被黑得极惨的处女座。
许裳的发永远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她的妆容永远是端淑得体的,她永远不会狼狈,更不会慌张,她如深谷幽兰一般,亭亭而立,超然脱俗。
她没有缺点,更没有软肋,她不会受伤,更不会被任何事击败。
她以淡然画地为牢,看云卷云舒,朝阳日暮,她闲雅处之,亘古不变。
程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许裳这个模样,脆弱不堪地躺在榻上,平日里永远干净整洁的脸满是黑乎乎的伤药。
她的眉是紧紧蹙着的,唇角也是轻轻抿着的,似乎在昏迷之中,身上的伤痛也不肯放过她。
程彦心下一酸,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坚强之人受伤,才最为叫人心疼。
她认知里百毒不侵的裳姐姐,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李斯年将程彦揽在怀中,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从袖子里拿出锦帕,小心翼翼擦拭着她的泪。
在李斯年的安抚下,程彦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
程彦道:“裳姐姐,你快好起来吧。”
许裳在边关屡立战功,是军营中除却长公主与李斯年威望最高的一个人,她在钧山被黑熊袭击的事情,在华京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不过几日,这个消息便会传到清河郡。
许清源只有这一个女儿,必会想办法来华京探望许裳。
“你再这样继续躺下去,姨丈就该来华京了。姨丈私养府兵之事虽然有我娘在舅舅面前周旋,可舅舅还是对姨丈颇为忌惮,姨丈不来华京还罢,若来华京,舅舅多半会责难于他,甚至还会往他的府兵之中安插眼线。”
程彦给许裳掖了掖被角,继续道:“可姨丈的府兵是为了抵御北狄而养,怎会容忍舅舅对他的府兵指手画脚?二人若是冲突起来,你在中间岂不难做?”
“所以啊,我的好姐姐,你快好起来吧,别让姨丈来华京了。”
李斯年听着程彦的话,不觉眉头微动。
他还是第一次,从程彦口中听到这般温柔的声音。
李斯年看了看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许裳,莫名的,心中有些羡慕许裳。
程彦从未用这般温柔的声音与他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哪怕是他们大婚的那一日,程彦的声音也是脆生生的,丝毫没有少女初为新妇的娇羞,只是转着清凌凌的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穿着喜服的他。
李斯年眉头微动。
程彦年龄小,不能行男女之事,可旁的事情,却是可以做的。
或许,他应该引着程彦,让程彦明白一些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
李斯年眸光轻转,看向程彦。
烛火摇曳,斜斜映着程彦身上,程彦垂眸看着榻上的许裳,细声细气说着话。
程彦被烛光柔和了的身影不仅落在李斯年的眼底,更闯入李夜城的眼眶。
李夜城与长公主商议完军务,便往许裳的房间而来,刚走至窗下,便看到窗户处隐隐约约印着的程彦的侧脸,便止住了脚步,停在廊下,听着程彦的话。
程彦的话多是关于许清源的,李夜城听了只觉得颇为正常,可程彦后面的话,却让他碧色的眸光骤然变得幽深。
程彦道:“裳姐姐,你素来喜欢将心事藏在心底,从不叫外人得知,可你我相识多年,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难道还不知道么?”
“兄长是个伟岸英武男子,不输于其父镇远侯,裳姐姐的眼光真好,千挑万选,喜欢了兄长。”
李夜城瞳孔陡然收缩,有些听不清程彦后面的话。
——许裳竟然喜欢他?
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在他的记忆里,许裳是看在程彦的面子上,才对他略微照拂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略微照拂,并算不得特别关心。
他知许裳出身高贵,又是程彦的表姐,他敬许裳如长公主一般,不敢有半点唐突之意。
若是战场之上许裳遇到了危险,他必然会舍命相救,毕竟许裳与程彦一样,是世间奇女子,用他的命来换许裳的,他觉得自己是死得其所。
而许裳对他,也只是同袍之情,心中并无其他心思,直到今日,他听到程彦说许裳喜欢他。
李夜城眸光变了几变,手指轻轻握紧,侧目看向屋里的程彦。
程彦仍在说他与许裳的往事,断断续续的片段拼接在一起,让他想起那个面上永远带着浅笑的少女。
许裳真的喜欢他吗?
程彦是女孩子,心思比他细腻得多,程彦说得话,自然不会错。
可,为什么他一定都感觉不出来。
李夜城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廊下窗台处听了半日后,嘴角慢慢抿了起来。
程彦并不知道李夜城此时正在窗外,仍与许裳说着话。
亲卫们交接换岗,整齐划一地走在院中巡视着。
李斯年眉头微动,瞥了一眼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夜色越来越深,李斯年向程彦道:“天色已晚,你的裳姐姐也该休息了,咱们明日再过来。”
李斯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夜城连忙回神,发觉程彦转身似乎要往窗户处看来,忙往旁边一躲。
屋里传来程彦的声音:“也好。”
“让裳姐姐好好休息一碗,或许等她睡足了,明日便会醒来了。”
李斯年轻笑,轮椅转动。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渐行渐远。
程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李夜城方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过屏风,许裳敷着伤药的脸便映入他的眼眶。
李夜城剑眉微皱,碧色的瞳光越发幽深。
.......
程彦与李斯年回到房间。
李斯年解了程彦的一发,拿起桌上的檀木梳子,一下一下给程彦梳着发。
“你刚才说的话,李夜城听到了。”
李斯年道。
“兄长听到了多少?”
程彦一惊,道:“他什么时候听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刚才说的,可都是许裳隐藏得极好的对李夜城的关怀。
这种事她在昏迷的许裳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偏被正主李夜城听到了,这种尴尬让程彦恨不得找条缝将自己埋进去。
李斯年随手给程彦挽了一个简单的鬓,便拉着程彦的手,将她往榻上引。
李斯年道:“你说话时,他就站在窗外。”
“你怎么不提醒我?”
程彦埋怨道。
李斯年轻笑,道:“感情本是两个人的事情,若我们横加干预,便有些不美了,但若是你我本无心,而听者有意,那便不是我们刻意为之,而是他俩本就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