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些奇怪,程彦与程家的关系一向淡淡的,怎就愿意给程叔平这个面子?
转念一想,程叔平此人颇有才干,程彦看重他也是应当的。
林修然向程彦道:“多谢翁主愿意还下官一个清白。”
程彦冷哼一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脾气虽然不好,却不是无事生非之人,等林家的酒菜到了,你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话间,卫士们将从林家带回来的酒菜端了上来。
程彦问林修然:“看清楚,这是不是你林家的东西。”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家中摆的是流水席,每日的席面都不一样,下官委实认不出来。”
他忙着应酬三公九卿,哪会跟卫士们坐在一起?
程彦便道:“派个人去请林家负责酒宴的人过来。”
程叔平带人来的气势汹汹,二话不说便将林修然抓了去,林家的人怕林修然出意外,便派了族人在后面跟着打探消息,卫士们无需回到林府,便找来了林家这几日负责采买饭菜的人。
那人被带到程彦面前,将卫士们端上来的饭菜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又尝了几口,抿了一口酒,确认无误后,向程彦道:“这的确是我林家的东西。”
林修然看那人吃完酒菜并无异样,便松了一口气。
程彦道:“且等一时半刻。”
杨奇文的人没有那么傻,不会放立即便发作的**散让人察觉出来,他是掐准了时间的,让人吃完酒菜后,有种醉醺醺的感觉。
中了**散的人,不会觉得自己被下了药,而是感觉像喝醉了酒一般。
正是因为如此,卫士们才没有察觉出来,只以为同僚在宴席上贪杯,多喝了几杯酒,故而也不曾往被下药的方面去想。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期间正在忙婚礼的李承瑛见卫士们拿了程彦的珠钗找过来,也顾不得与奉常商议婚礼细节了,略交代几句,便往荒山处赶。
在来荒山的路上,他听卫士们讲了原因,险些将肺气炸——他跟随姑姑长公主去了边塞,吃过战场上刀光剑影的苦,太了解粮草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了。
如果军队没有粮食,莫说与北狄一决胜负了,只怕北狄还没打过来,内部便已经乱了起来,一旦乱起来,还谈何保家卫国?
而虎视眈眈的北狄,更会趁着大夏内乱的机会南下抢掠。
如果只是抢掠,那还属于比较好的,可怕的是,如今北狄的统领,是个颇有野心的人,他要的,不是一城一池,他想要大夏的中原沃土,想要北狄如大夏一般,一同九州,成就千秋万世霸业。
夏人与北狄有百年血仇,北狄一旦得了天下,等待着夏人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想到这,李承瑛越发心急,快马加鞭,将卫士们远远甩在身后。
李承瑛到达山脚下,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驻守的卫士,冷着脸径直向林修然走去。
他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剑眉倒立,活像是从战场上爬出来的修罗,林修然瞧他这个模样,原本落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林修然道:“英王——”
林修然的话尚未说完,李承瑛已经来到他身边,左手提着他的衣领,右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
“.......殿下!”
林修然吃痛,后面的话便变成了呻/吟。
程叔平不悦皱眉,连忙上前去劝李承瑛。
然而李承瑛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劝,程叔平无法,只得上手去拉。
拉扯好一会儿,才将暴怒中的李承瑛架了开来。
“三叔你别拉我,这种老不死的东西,我打死一个便是为国除害!”
李承瑛挣扎道。
程叔平道:“事情还未完全查清楚,英王殿下切勿莽撞,若是冤枉了大司农——”
“怎会冤枉了他?”李承瑛道:“阿彦何等聪明的人,从不做把握的事情,若不是事实摆在面前,她怎么会让你调动兵马抓林修然?又让卫士们请我过来?”
程叔平心头一动,颇为认可李承瑛的话。
可转念一想,林修然完全没必要做出这种事情,兴许是哪里出了岔子,程彦没有察觉。
都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程彦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十四五的小女孩,哪能面面想得到?
这般想着,程叔平道:“殿下,很快便出结果了,您耐心等待片刻。”
程叔平到底是程怡庄的三叔,旁人的面子李承瑛不用给,但程怡庄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程叔平一再相劝的情况下,李承瑛无法,只得暂时歇了对林修然喊打喊杀的心,双手环胸,冷眼瞧着林修然。
林修然在卫士们的搀扶下堪堪站稳。
作为大夏的大司农,他不是没有跟李承瑛打过交道,知道李承璋行事莽撞,喜怒遂心,纵是天子的话,李承瑛也敢顶撞,是华京城有名的霸王,故而他甚少去招惹李承瑛,免得触了霉头。
哪曾想,千躲万躲,还是在这种事情上撞上了李承瑛。
若是旁的事情,他还能分辩一二,可事关军粮,一切的证据全部指向他,他哪敢向李承瑛开口解释?
当然,纵然解释也无用。
李承瑛若是一个能听得进旁人话的人,他就不会是华京城的混世魔王了。
卫士们递来锦帕,林修然接过,擦了擦嘴角被打出来的鲜血。
经历了李承瑛的拳头后,林修然认真地觉得,与李承瑛的粗暴无礼相比,端坐一旁面沉如水饮茶的程彦,分外温柔知礼。
程彦淡淡瞥了一眼林修然,知道自己的计策又成功了。
她让人请李承瑛过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唱大戏么,总要有一人唱白脸,一人□□脸的,两者对比下,林修然才能发觉她的好。
被李承瑛这么一闹,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程彦抬眼瞧了瞧试吃酒菜的林家人,那人面色通红,如喝醉了一般。
卫士们让他起来答话,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浅,有些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便扶了一下身旁卫士的胳膊,大着舌头道:“小......小人.......”
他话都说得不连贯,呜呜囔囔让人听不清。
程彦看向林修然,道:“大司农,你还有何话说?”
林修然脸色微变,道:“这不可能!”
程彦眉梢轻挑,道:“大司农的意思是,我让人在酒菜里动了手脚?”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程彦保护番薯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人下药,让旁人毁了她的军粮?
电石火光间,林修然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定格在那个让他最为胆战心惊的那一个——有人要害他,害林家,借着程彦的手,将他除了去。
这个计谋太毒辣,他连自己何时入的局都不知道。
林修然手脚冰冷,哑然无语。
程彦冷声道:“将毁去番薯之人带过来。”
卫士们听命而去,带来四五十个被封住嘴的孙家人。
长公主出征后,程彦代掌长公主之权,类似这种毁坏军粮的人,她无需上报京兆尹与廷尉,便能直接处置。
“杀。”
程彦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卫士们拔出长剑,送入孙家人的胸膛,鲜血源源不断流出,染红了卫士脚下的荒地,孙家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有人挣扎着想逃跑,却被卫士们按在地上,乱刀砍死。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如战乱后的修罗场,刺激着林修然的眼睛。
这些人死干净之后,下一个被卫士推出来杀死的,是他。
他之后,便是他的族人,他的家人。
想起那一幕,林修然的瞳孔骤然收缩,伏在一旁干呕起来。
“大司农?”程彦的声音像是索命的牛头马面,林修然打了一个哆嗦。
李承瑛夺去一旁卫士的佩剑,道:“我来!”
林修然肩膀一抖,连忙抬头。
李承瑛的长剑直冲他而来,而刚才替他说话的程叔平,此时冷冷地看着他,莫说去劝着李承瑛别冲动了,没有随着李承瑛去将他捅无数个窟窿,已经是程叔平涵养好了。
没有一个军人能够容忍旁人毁去军队的粮草。
对于军人来讲,粮草是他们的命。
程叔平也曾上过战场,为这个风雨飘摇中大夏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镇远侯与十万将士的例子恍若昨日,程叔平等一干将士对于在背后捅自己一刀的人,是零容忍的。
李承瑛手中的长剑越来越近,林修然无暇想其他,下意识求助在场中最不可能救自己,也最有可能救自己的人:“翁主,救命!”
“林家愿以同等粮草,补齐今日被毁去的番薯之量!”
第56章
粮草没了, 可以等来年丰收之际再收回来,可他若是死了,林家若是覆灭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 他活了多年, 这般浅显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林修然躲过李承瑛手中的利剑,向程彦道:“林家百年世家,这些粮食还是出得起的。”
大夏民风尚武, 君子六艺中,骑射最为重要, 再加上世家子弟都讲究个飒爽英姿, 尤其在骑射上面下功夫,故而他虽然年龄大了, 可躲李承瑛几剑还是做得到的。
身边的卫士们不敢去拦李承瑛, 他便往程彦的方向跑。
他知道,场上这么多人, 程彦是最想杀的人,也是最舍不得他死的人,前提是, 他将程彦的损失尽数补上。
明白这一点,他也不再辩解林家的酒菜。
程彦与李承瑛都在气头上, 他辩解也无用, 只有先想办法熄了他们的怒火, 保住一条命, 保住林家全族,他日后才有将这件事彻查清楚的机会。
林修然穿过排排卫士,一路来到程彦身边,怕自己说话李承瑛突然挥剑砍来,他直接躲在程彦身后,对程彦再次道:“翁主,眼下不是追究责任之际,北伐大军的粮草支持不了多久,您种的番薯又被奸人毁去,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筹集粮草,免得贻误了战机。”
在他的再三恳求劝说下,原本冷眼看李承瑛杀他的程彦,面上的寒霜终于有了一分的松动,道:“林家愿以出这些粮草?”
“不错。”林修然连忙道。
“阿彦,莫要信他。”
李承瑛的剑转眼便到,偏林修然躲在程彦身后,李承瑛怕伤了程彦,不免有些束手束脚的,越发气急败坏,道:“林家连毁去番薯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怎么可能好心给咱们送粮食?”
“要我说,先杀了林修然,再灭了林家满门,等林家的人死绝了,林家的粮草也好,银两也好,咱们都拿去冲军用,何必受他这种窝囊气?”
程彦好看的眉微微一动,似乎觉得李承瑛的话说得颇有道理。
林修然见此,不免有些着急,道:“翁主不可。”
他最怕程彦打这种主意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去林家,尽得林家的财产,大军再无后顾之忧,也能威慑其他世家,委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若他是程彦,此时心中多半是会为李承瑛的这种建议拍手叫好,可他是林修然,林家的当家人,想尽一些办法,也要护住林家。
林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林修然道:“翁主,林家好歹是百年世家,林家的东西,我若不说,只怕您穷尽一生也寻不到。”
程彦如玉一般白皙无暇的手指轻轻转着钧窑的茶具,道:“是么?”
程彦语气不明,林修然又躲在她身后,瞧不见她的面容,自然猜不出她的心思如何,只能一边躲着李承瑛的长剑,一边绞尽脑汁劝说程彦。
林修然道:“翁主,十年前,长公主兵指皇城,尽屠谢家人,世家牵扯其中,一同跟着遭了殃。世家们畏惧长公主铁腕手段,只得暂时忍下,可若您现在又行长公主之事,旁的世家会怎么想?与林家交好的世家又会怎么做?”
“翁主,大夏是天子与世家们同治,若将世家们逼急了,只怕世家们的力量,不比威胁大夏统治的北狄弱。”
程彦声音凉凉:“大司农在威胁我?”
“下官不敢——”
说话间,林修然被李承瑛刺到了胳膊,他一时吃痛,后面的话便顿了顿。
李承瑛道:“阿彦,你跟他这种良心坏透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快起来,让我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林修然受了伤,动作不似刚才那便敏捷,可程彦的态度不明,他只能忍着痛,向程彦分析利弊。
程彦听了,眉头轻动,对李承瑛道:“三哥,他的话有一定道理,你先把剑放回去。”
戏看到这,便差不多了,再不收场,林修然怕是真要被李承瑛杀死了。
林修然若是死了,她去哪给大军弄粮草?
“他的话有屁的道理!”
李承瑛仍在气头上,说的话也粗俗得很,手上的动作更是不曾停,一心要杀林修然。
程彦秀眉微蹙,道:“三哥,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李承瑛见程彦动了怒,犹豫片刻,不敢再继续,动作停了下来,气哼哼地把剑丢在地上,往边上一站,双手环胸,背对着程彦道:“再这样下去,我才是真的恼了。”
“你没有上过战场,根本不知道粮草对战士的重要性——”
“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你才不能杀林修然。”
程彦打断了李承瑛的话,道:“旁人不知道我,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何时与你一样,做过不靠谱的事情?”
这句话虽有变相贬低李承瑛之嫌,但却是大实话。
天子那么多的儿子,数李承瑛最不着调,要不然,程彦也不会放着与王爷结亲的机会不要,一直阻止李承瑛与程怡庄的来往。
李承瑛也知道程彦说的是事实,冷哼一声,把脸偏向一旁,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