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叔平有些忍俊不禁。
李承瑛为了博得程家人的好感,在程家人面前,一直是努力保持着端庄持重的天潢贵胄模样的,可到了程彦这里,便满满都是孩子气。
至于程彦呢,连说带讽,将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二人吵吵闹闹的模样,委实有些逗人。
可转念一想,二人的年龄都不大,程彦不是十四五,李承瑛才过完十八岁的生日,正是青春年少、喜怒由心的时候。
俩人又是一同长大的,关系比亲兄妹还要好,有此行径,实在正常。
程叔平走上前去,曲拳轻咳,敛去面上极淡的笑意——眼下剑拔弩张,他的笑有些不合时宜。
程叔平道:“殿下,翁主担心军粮的心情与您一样,若林家能补齐这次的损失,那也不失一种解决之策。”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捂着胳膊伤口的林修然。
到底是他看走了眼,林家家风清正,竟也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李承瑛小声嘟囔了几句,没再与程彦争论。
程叔平是程怡庄的亲三叔,他半个岳父,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再说了,论嘴皮子,他也远远不是程彦的对手。
从小到大,哪一次吵架,不是以他被程彦骂得狗血淋头收场。
李承瑛不再喊打喊杀,林修然这才敢从程彦身后走出来。
胳膊上的伤口还再不住往外流血,林修然多年不曾受过这种伤,一时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翁主,您清算一下今日的番薯,一月之内,林家将翁主的损失尽数补上。”
程彦挑眉:“一月之内?”
“大司农,您掌管天下赋税,北伐大军的粮草究竟能支撑多长时间,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这只老狐狸,现在还有心思跟她打太极。
世家们的粮食都是现成的,林家又是刚做的喜事,粮食什么的都往华京调动,十日的时间,便足够凑齐军粮了。
林修然跟她说一个月,其实不过想拖延时间罢了。
打着筹集粮草的事情拖时间,主要的精力放在彻查林家酒宴上面,等一月过去了,林修然送给她的,多半不是粮草,而是杨奇文对林家下手的把柄了。
这样一来,林家不仅省了粮草,还落了一个颇为委屈的受害人形象,而她,就是那种威逼利诱坑害林家的恶人,脏水骂名泼在她身上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大军断粮,北伐无功而返,边关又要受北狄的侵害。
这便是这个时代世家们的心理了,任你洪水滔天,只要不损害我的利益,那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世家们占据着肥沃的土地,享受极地的赋税,把持着朝政,在官场上一路晋升无阻,他们享受了大夏这么多的便利,却不愿意承担自己应该尽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才是大夏最大的蛀虫。
故而她坑林修然,一点心理压力也没——林家如今的富甲一方,是偷了大夏,肥了自己,那些东西,原本都是要上交国库的,她如今只是想了有些损的方式拿回来而已。
不止是林家,如今这些中饱私囊的世家们,她一个一个都要收拾。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用满口仁义道德,规规矩矩做事。
程彦挑眉道:“您筹集粮草需要一个月,再送至北地,又要花费一个月,等您的粮草送过去了,大军只怕早就断了粮,饿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修然眸光轻闪。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这位安宁翁主,他打的什么主意,竟被她猜得一清二楚。
那么多的粮食,他怎么可能不肉疼?
程彦道:“罢了,我还是觉得三哥的提议甚好,除了林家,我有的是时间清查林家的粮食与银两。”
林修然脸色微变,道:“翁主且慢。”
他虽然心疼粮食,可更不想让林家就此覆灭。
林修然道:“十五日可好?”
程彦道:“十日。”
“十日内,粮食若不送到,我的卫士便到林家拿人。”
程彦的话说的果断,林修然没敢再与她讨价还价,咬了咬牙,道:“好,就十日。”
程叔平见二人达成一致,让卫士取来了纸笔,放在林修然面前,道:“大司农,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请吧。”
经历林家饭菜的确有问题的事情后,他对林修然再无半点好感,又因自己是郎官入仕,去过边关,更能体会将士的辛苦,故而现在只想把粮食凑足,免得边关与北狄厮杀的将士们饿肚子。
林修然无法,只得写下,又按了手印。
此信一式三份,程叔平与李承瑛作保,写完之后,程彦林修然程叔平各拿一份。
林修然拿了自己的信,找了一路跟过来的林家人,让他回去速速准备粮食,至于他,在粮食没有入国库之前,是要留在荒山上的。
林修然将话说得极其严重,林家人丝毫不敢懈怠,正欲准备回家准备,又被程彦叫住了:“大司农,此事若张扬出去,被北狄细作得知咱们的军队粮草不多,怕是要动坏心思。再者,若叫旁人知道了林家做出此等事情,于您于林家皆是不利。”
“依着我的意思,此事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林修然看了看程彦。
他想到的,想不到的,她全部想到了,她美虽美矣,却极度危,以后林家遇到她,为保自身安全,一定要绕路走。
林修然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只是道:“一切依翁主之言,林家筹粮,对外只说办喜事。”
林家人领命而去。
天色转暗,程彦将林修然安置在山脚下的营帐中。
由于程彦封锁了消息,又派了卫士驻扎在荒山,外人只知道荒山上发生了极大的事情,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想想长公主的杀伐手段,再想想程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计谋算,不由得人人自危。
这种紧张情绪中,杨奇文却忍不住嘴角微翘。
什么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罢了。
只是他的计谋得逞,也不能掉以轻心,林修然可是只老狐狸,此次不死,必然会追查此事,他不能在林家留任何把柄。
杨奇文唤来心腹,一一吩咐下去。
心腹应下,问道:“那孙家人?”
杨奇文眸中闪过一抹狠厉,道:“他们本就是马贼,早就该死了。”
“如今我们便替天行道,送他们早入轮回吧。”
心腹称是,退下安排人手。
很快到了孙家人去取银两与药物的那一日。
孙风想着能趁此机会擒下背后的人,便向程彦说起此事。
程彦道:“我看未必。”
“以杨奇文的手段,必会杀人灭口。”
孙威有些不服,瓮声瓮气道:“你们这些贵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多,自己这样,也把旁人全部想成这样。我与那人见过几面,那人很是爽快,才不是你口中的恶人。”
程彦挑眉,道:“既是如此,你便去吧。”
孙家人虽然都是马贼,但做的都是劫富济贫的事情,本性不算坏,一直做马贼委实有些屈才,边关善战之将不多,如果可以,她想将这些人收为己用。
但孙威与稳重的孙风不同,不撞南墙是不知道回头的,她说得再多,不如让他自己去试试。
疼过了,受了教训,以后才会将她的话奉为圣旨。
孙威道:“去便去,我还怕了他不成?”
孙威斗志昂扬出了程彦的营帐,孙风怕他的脾气惹恼了程彦,连忙替他向程彦赔礼道歉。
程彦摆摆手,道:“我若与他一般见识,那我成什么了?”
孙风一怔,随后轻笑出声。
这位安宁翁主,委实有意思。
嘴巴毒辣,可性子却是没得说。
又一日,孙威重伤而回,嚣张的气焰敛了许多,再看程彦,已经不是最初的把她当成小女孩的瞧不上眼了,在他的心里,娇娇俏俏的程彦,比那些险些取了他性命的人还要可怕得多。
程彦瞧出了孙威的变化,心中便有另外一番计较。
能从杨奇文的暗杀中逃出性命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她加以培养,孙威日后必能成为李夜城的臂膀,如此一来,母亲身上的担子便又轻了几分。
程彦这般想着,让半夏半夏去给孙威看伤,他一扫往日的轻蔑,不仅对程彦恭敬起来,连带着对程彦身边的人也越发尊重。
程彦对他的这种反应很是满意。
孙风忍俊不禁,笑道:“他是我们之中武功最好的人,便自持武功,长成了狂傲的性子,除了义父外,谁的话也不听。”
“还是翁主有办法,略施小计,便让他服服帖帖。”
对于这种彩虹屁,程彦乐得收下,收下之余,仍不忘给孙老头送上一顶高帽:“还是你义父教育得好。”
孙家人毁去她的红薯并非有意为之,一是不知道红薯是军粮,二么,救孙老头心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让她对孙家人有了一个更新的认识。
这些人看上去都是地痞无赖,跋扈不讲理,但大是大非上面分得清,得知自己闯了祸之后,尽力去补救,不仅在林修然面前上演一番“临死前的挣扎”,还想方设法帮她寻找与他们做交易的那人。
对于这种人,她觉得只要她善加引导,他们未来会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抗击北狄精锐——马贼马贼,骑术好,来去如风,对地形又极为熟悉,让他们去打北狄,才是发挥了他们真正的优势。
只是只有她自己这样想是不够的,想要招安,还要问问被诏安之人的意思。
孙风是孙老头手下最为稳重之人,从他身上入手,最好不过了。
程彦问道:“你们做马贼多久了,准备一辈子都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吗?有没有想过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什么的。”
——说起来也是可怜,这伙儿马贼全是男子,没有一个女人,就连首领孙老头,也是孑然一身。
不过这种情况与从侧面反映一件事,孙老头御下颇严,让这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子们不曾抢掠妇女当妻子。
孙风眸光微暗,话里有些苦涩:“若是能过安定的日子,谁愿意风里来刀里去的?”
“只是我们这些人,不被官府所容,不知根底的百姓,更对我们深恶痛绝,世界之大,我们只能四海为家。”
程彦眸光轻闪,道:“若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愿不愿意试一试?”
“此事若成,你们不仅能洗去马贼的身份,更能封妻蔽子,成就一番事业。”
孙风面上一喜,道:“还有这种好事?”
他们如今帮着程彦做事,本就是为了洗刷自己犯下的罪孽,让程彦对他们从轻发落,要知道,毁坏军粮是大罪,谁沾上都是一个死。
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尚吓成那样,更别提他们这群没后台,被人当枪使的马贼了。
如今程彦说让他们戴罪立功,他们自然无不应从——封妻蔽子,这可是在他们之前人生里想都不敢想过的事情。
孙风连忙道:“翁主请讲。”
“若真有这种好事,孙家人愿为翁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程彦有些意外,道:“此事不用与你义父商量一下?”
好好的一伙儿马贼,说不当就不当了,让她招安得没有一点成就感_(:з」∠)_
孙风面色微尬,道:“义父之前便有为官府效力的打算,奈何官府只想对我们赶尽杀绝。”
“去年冬季,官府说是招安我们,等我们的人到齐了,却对我们下了杀手,我们一路溃逃,死伤无数,若非长公主的大军经过,官府们去接待长公主,只怕我们全部都成了官府的刀下鬼。”
程彦点了点头。
怪不得孙老头话里话外对她母亲推崇备至,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
程彦道:“此事虽说官员设计你们,但也不能全然怪他,你们在当地抢掠,他们自然视你们为头号大敌,绞尽脑汁将你们除去。”
“不过,我不是那种人。”
程彦话题一转,笑道:“我有一个兄长,想来你们听过他的名字,他唤李夜城,如今建功心切,怕是不会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虽说她的母亲治军颇严,世家的人塞不进去,可当年的镇远侯,一样是治军严格,下面的将士个个对他忠心耿耿。
可结果如何呢?一样被谢家人害死边关。
世家想害一个人,毒辣的手段不计其数,镇远侯已经折了进去,她不能让李夜城与镇远侯一般。
她这些日子一直心惊肉跳,生怕李夜城出了意外,孙家人与官府缠斗了这么久,想来对于躲藏迫害颇有经验,有他们看顾着李夜城,她也能稍稍放心些。
当然,只是这样是显然不够的,她要尽快将杨奇文除去,只有杨奇文死得透透的,李夜城才算真正安全。
程彦道:“等林家的粮草到了,你们可愿意替我走一遭?好好地看着他,要他只许败,不许胜。”
孙风愕然:“只许败,不许胜?”
第57章
孙风上下打量着程彦, 百思不得其解。
战场上不同于其他地方,稍有不慎,便会断送身家性命,莫说败仗了, 哪怕打了胜仗, 也会死上许多人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还是颇有道理的。
这个世道上, 哪有自家妹妹希望兄长打败仗的?
孙风忍不住怀疑,这个李夜城, 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安宁翁主, 所以她才派他过去,打着给李夜城帮忙的旗号捣乱, 好叫李夜城死在战场上。
这与杨奇文设计毁去军粮的行为有甚么不同?
这般想着, 孙风便问了出来:“呃,敢问翁主, 那位李将军,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翁主?”
他虽然希望自己建功立业,可在战场上坑害自家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是做不出来的。
尤其是,大夏如今良将匮乏, 李夜城是为数不多能在与北狄交战中大胜的将军。
他虽然没有见过李夜城, 但对于这个身上流着胡人的血, 却为大夏出生入死的人还是非常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