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秋阳下,她的眼睛泛着夺目的光亮,最璀璨的星斗与之相比,恐怕也会失去神采。
第16章 不从
仲秋本该肃杀,还没等秋风扫尽落叶,顾宅先降下新禧。
北镇抚司管粮秣的千户日前升迁,出缺的位置就由副千户顾承顺理成章补了上来,他本人是无可无不可,外头人瞧着也不甚眼热。
原因无他,顾承这个人,不能算事事会巴结,但胜在性子平和,走哪儿都不点眼,走哪儿也都不招人烦。
但他近来有意躲着沈寰,沈寰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心烦。
下了职,顾承更衣盥洗,先去上房给徐氏请安。屋子里头热闹,还没进门先飘出笑音。
沈寰坐在下首陪徐氏说笑,一面拨着才下的鲜核桃。见他来了,含笑起身,叫了一声三哥。
顾承不看她,朝着她的方向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回道,“妹妹坐。”
妹妹两个字咬得比平常要清晰几分。
徐氏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官司,拉着顾承的手,眉花眼笑,“寰丫头陪了我半下午,侍弄这点儿核桃,手都拨红了。她是真孝顺我,回头得替我好好谢谢你妹妹。”
顾承低头,答应了一声。
沈寰大方笑道,“太太跟我客气?这点事不值什么,回头熬成冰糖核桃,甜丝丝的,治您的咳疾最是有效。”
徐氏一脸欣慰,扭头见顾承面色沉静,忽地叹了一叹,“我才刚还和你妹妹说呢,那方家也是,非要等着明年开春才办喜事,这一拖又得大半年。他们倒不着急,也不瞅瞅闺女的岁数,过了年都十七了,藏着掖着自以为是个宝贝。”
顾承心头蓦地一喜,顿觉轻松,“那就依人家,咱们等等就是。”
徐氏盯着他,迟疑道,“是不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之前问你的意思,你也不言声。我是没辙了才仓促定下的。说到底还是门楣低了,也怨不得你不中意。”
拉拉杂杂半晌,旁敲侧击问起,“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真要是不喜欢,咱们赶早退了?”
顾承抬首,眼里有清澈的坚定,“不退,定了就是定了,咱们家不能干这样的事。”
声音不高,但足够有力。徐氏脸上僵住,“反应还挺大,你一向脾气都好,最近升了官,火气倒有些看涨。”
顾承轻轻一哂,垂下眼,慢慢道,“没有,儿子说的急了点,对不住您关怀。可说真的,咱们家好歹也算诗礼传家,不能无故出尔反尔。”
“这样事儿别人家也不是没有,再者是他们家先拖拖拉拉。”徐氏唉了一道,“算了,你不愿意,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想着你将来前途更广阔,结这门亲委屈了你。”
说话间沈寰又拨了四五个核桃,指尖红红的,像是点了一片朱砂。
顾承不动声色的揽过核桃,自己动手,低声应道,“我什么都不是,就是无足轻重的小吏,兴许这辈子最多能做个千户,如今也到头了。我凭什么瞧不起方家,人家不嫌我没出息,我就该知足了。”
徐氏不爱听这话,“尽瞎说,你不愿退亲,也不能拿自个儿前程胡掰。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动这个念头就是。”
沈寰用帕子揉着手指,低眉笑了笑,笑声有些发飘,“应承下的事儿,绝不反悔,三哥真是厚道人。”
入了夜,月上中天。西屋的灯亮着,主人却站在东屋廊下,看着屋内烛光闪烁。
沈寰不敲门,只轻轻扣着窗子。屋内的光倏地一下灭了,再没动静。
雅雀不闻,万籁俱寂。沈寰笑了,“三哥,我在檐下站着,万一被人瞧见,可是说不清的事儿。老奶奶好起夜,她嘴碎。”
还是没动静,她笑声愈发清越,“这道门挡不住我,我敬你是我三哥,愿意等,不闯进去。但要真等得不耐烦,保不齐也就不守规矩了。”
屋内有长长一叹,灯再度亮起。顾承开了门,侧着身子,让她进来。
打量一道,屋子如同主人,干净朴素,一柜子的书满满当当,案上还摆着临了一半的字帖。一个标准文人,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也只好把那点子喜好变成平日里的消遣。
沈寰为他不值,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挑了他惯常坐的位置,毫不客气,劈面直问,“你今儿是故意的,非要在我面前,那样答对太太?”
顾承挨着床边坐了,“没有,说点心里话而已,谈不上有意无意。”
沈寰望着他,光晕笼罩下,他的脸更显恬淡宁静,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是一句。
“你非得娶方巧珍?”她再问。
顾承没吭气,点了点头。
“就为了先前家里承诺,不能出尔反尔?”声音虽低,蕴含怒火。
顾承颔首,想了想,态度明确,“这事是我应过的。我的承诺讲出口,不敢说掷地有声,但好歹是句话。”
这是提醒她,他对她的承诺,也该矢志不渝?
沈寰冷笑一声,“三哥一语双关?”
顾承垂目片刻,淡淡道,“随你怎么想罢。”
“你是成心和我杠?”沈寰咬牙,笑意冷冽,“还是和你自己的心杠?”
顾承倒是笑了,从容答她,“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顿住话,望向她,“我也不是随便任人捏扁了,揉圆了,都能就和的。”
霍然起身,沈寰居高临下看他,“行,我知道了。”
她不回头的往外走,顾承倒有些吃不准,呐呐问道,“就,就这样?”
唇角动了动,沈寰仍没回首,“就这样。”
出门前,瞥见墙上斜斜挂着一柄宝剑,觉得似曾相识,站在院子里,仰首望星空,赫然发觉,不就是北斗七星斜挂在天上的样子嘛。
世间自有天道伦常,可是她偏不信,他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主人!
顾承猜不透沈寰的心思,也想不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听闻方家那头又出了点事,快要过门的媳妇——顺天府一个赵姓通判家的女孩,近日受了邪祟惊吓,病倒在家,把即将要办的喜事又耽搁了。
京师规矩,娶妇嫁女得按序齿来,方巧珍前头两个哥哥,还有一个正待结亲。方家本就是想等这边落停了,再办她和顾承的事。谁料想这个节骨眼上,方家要过门的媳妇又病倒了,真是横生枝节。
这个规矩,沈寰自不会不懂。
一连三晚,她盘亘于赵通判家院落屋顶。如今夜晚对她而言,是越来越热闹的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喜欢暗夜的程度已多过白日数倍不止。
赵通判宅中,小姐的屋子里更是热闹,沈寰不费吹灰之力,在那小姐的饮食中落了一点胡茄花,不会伤人身子,只会令人神智不大清明。
趁着夜色,她一身黑衣,飘飘然出现在赵小姐窗外,影子摇曳,疑心便生暗鬼。赵小姐受了惊吓,每日嚷着要请道士和尚做法祛邪,不久连床都不敢下,裹在被子里喃喃说着有妖怪。
说人能被吓死,沈寰是不信的。不过是怕上一阵,耽搁一阵罢了。落了五天的药,她觉得差不多了。
夜风中一身轻松,颇为惬意的往顾宅方向赶。
耳后突然一凉,一道黑影倏地闪过,瘦长矫健,像是无声无息掠过的猫。
原来夜晚是真的热闹。沈寰暗暗发笑,朝着那黑影奔去的方向,发足追去。
第17章 约定
夜色流觞,清光铺展。沈寰在屋顶起落纵横,那人却只在巷子里辗转奔走,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一个没瞧清,那人似乎闪进一座宅子。再盯着看,果然是进了宅门里一间院落,其后没发出一丝声息,跳窗入内。
沈寰伏在屋檐上,听着那间房里发出的缠绵呓语声,夜半时分,想必应是宅子主人在度他的春宵一刻。
她心平气静,只是为即将横死的鸳鸯感到一丝怅然。不多时,黑衣人潜出,房内再没有发出一星响动。
自修习了普济寺胖和尚的内功心法,沈寰的内力较从前提升不少。不说旁的,单是耳力,已足够令她听清房中一切细微声响,然而她却什么都没听到,连那人如何下手,人是如何咽气,全不知晓。
心中升腾出强烈好奇,她再度跃起,循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越行越远,周遭渐生荒僻。沈寰觉得有异,才要驻足,那人却突然一个纵身,无声无息的落在她对面。
“别跟着我。”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带着那么一点好听。
沈寰不想怯场,迎着他浅笑,“为什么不能?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人身形一动不动,“你还不是一样。”
沈寰一凛,难道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见到了?念头闪过,她宽慰自己,他不过是在诈她。
“你是什么人?”沈寰定了定神,难得客气起来,“我只是想交个朋友。”
那人似乎笑了笑,极轻的一声,“我不交朋友。”
“那么,比武呢?我一直想找个人比试一下。”沈寰认真道。
那人摇头,轻吐两字,“不比。”
“为什么?”沈寰耐着性子,诚挚发问。
那人干脆应道,“我只杀人,从不比武。”
好横的话,好大的口气。沈寰再要说话,却听他的声音缓缓流淌,仍是之前那四个字,“别跟着我。”
沈寰从不轻易受制,冷笑道,“那除非你和我比武,或者杀了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防他暴起袭向自己。话音落下不过一瞬,那人却突然仰头,看了一眼身侧树枝上歇息的孤鸟。
沈寰下意识抬首,电光火石间,只见那孤鸟倏地一声,自枝头跌落,摇摇坠落屋顶。
脸色立变,幸而是黑夜,面上遮着黑巾。沈寰再转顾方才那人,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危险,心中不免觉得害怕。沈寰凝目四下,确凿已没有那人身影,这才缓缓吐气,略作平复,转身疾步返回。
所幸外间无论风雨天晴,顾宅门前总会留一盏羊角灯。沈寰从前并未在意,今日看到才想起,这里于她而言,早已是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放松了心情,她的步子也松懈下来,走到房门口,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气息甫定,屋内的灯亮了,沈寰太阳穴突突跳动,顿足片刻,推开房门。
顾承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眉肃目,烛光映上他半边脸,晕染出温暖的光泽,可惜面色却是一沉到底。
沈寰蓦地心上一喜,反手关上门,隔着黑巾,绽放出笑颜,“在等我,有话说?”
顾承深吸了口气,看向她,不急不缓,“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这人也许正含着气恼,可仍是拿捏不出质问她的语气。
沈寰扯下掩面黑巾,从容坐定,笑答,“你向来不过问我的行踪,怎么忽然感兴趣起来?”
顾承收回目光,“我不多问,是为尊重你。你心里藏着的事,我自问拦不住,也没有立场阻拦,而且我不喜欢勉强人。”
他叹了一声,不带丝毫犹疑,“现下问一句,是为关心。”
沈寰笑着望他,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动人,远观有朦胧意像,近看则纤毫毕现,可以细细赏玩。
这话说得不假,她如今这样看他,方觉出他的侧脸更好看些,原来他有一道精致的颌骨,勾勒出不同于清润温和的一抹坚毅。也许这样的侧脸,才是更符合他内心的真切形容。
她半晌不说话,顾承诧异,不觉转而看她,却见她眼波流转,如雾如丝,迷离中透出一腔痴绝。
登时呼吸一窒,仓促慌乱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我不过是练功去,外头清净。”沈寰赏鉴过后,终于开口,轻声回答。
顾承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所见,反问道,“图清净,家里不能练?”
“不够敞亮,”沈寰摆首一笑,“也不能接天地之气。”
顾承低低的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外面比家里方便,我不管你上哪儿,只要别练到方家宅门里去就行。”
这个姓氏令沈寰警觉,皱眉问道,“什么意思?你怕我去方家,怕我伤了方巧珍?”
顾承抿着嘴唇,半晌开口,“就当我多心,请你别这么做。她……毕竟没得罪过你。”
“你,是这么想我的?”沈寰盯着他,沉声问。
顾承咬了咬牙,语气诚恳,“当我求你,别做那些,日后大家没法相见的事。如果我说的不对,还请你原谅。”
沈寰没立刻答他,以手支颐,在沉吟中想起,原来顾承真可算是十分了解她的人。
于是换上一副声气,笑道,“三哥小瞧我,我根本犯不上动她。”
顾承当即如释重负,“那就好。”说完已站起身来。
“你来,就为和我说这一句话?”沈寰立时眉峰皱起。
顾承怔了怔,只好又坐下来,思量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咱们都已经说过了。彼此心里怎么想,也都清楚。你……请你也别勉强我,有些事强求不来。”
“三哥,咱们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强求,强求来的事才够劲儿。”沈寰眼中映出跳动的烛火,忽闪着,一如她幽幽的声音,“倒是你,这样忍着,忍得难受么?”
她的话到底击中了他,顾承眼中闪过一丝痛,别过脸,不再看她。
像是有什么东西刺进她心底,一直扎到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终于将声音放缓下来,“三哥,你看着我,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顾承仰面呼吸,始终没有望向她,“我是订了亲的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女孩子的名声要紧,关乎一辈子。我……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你我年纪差太多,我不会是你的良配。眼下是你一时执着,因为只见过我一个,你信我,总有一天你能把我忘了,到时候再回想,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沈寰难得露出一丝苦笑,“你这人真是倔,既然顾虑,那咱们离开这儿,远走高飞,再不见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