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她对面,长长舒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刻,见她素手一扬,掌心托出个小瓷瓶,“给你的。”
触手温温凉凉,似她的话音儿一样,顾承接过来看,是一瓶清凉膏,涂在两鬓上最是提神醒脑。
才刚拿过来的时候,不敢挨她的手,轻轻一点,知道那掌心的温度比瓶身要热。禁不住推想到指尖,只觉得牵牵绊绊,惹得太阳穴铮铮作痛。要是这会儿能借她的手,沾上清凉的药膏,慢慢揉搓……
他缓缓阖上眼,心中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难过。
“觉着烦么?”她声音柔和,透着熨帖。
他以手扶颈,活动着泛酸的部位,“还好,只是觉得母亲太辛苦。她病成这样,我却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身子好的时候想不到这些,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才知道健健康康有多好。”
仰面叹了叹,低声道,“我还记得父亲去的时候,也是咳得整晚都睡不了觉,喊着胸口疼。那日子太煎熬,说句不敬的话,与其一天天捱着,倒不如早些解脱的好。”
话说得极通透,这其实该算他的好处,旁人看着以为端方,实则内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痴愚。
她侧过头看他,明明要说的事颇为哀伤,可眉眼却比一旁的花枝还潋滟,“太太要是走了,你在这世上,可就没有亲人了。”
怎么没有,不是还有你。这是他此刻心里的话,可惜,就只适合放在心底,说给自己听。
她等了半天,没听见回话,心头蓦地一漾,一面猜测着他在想什么,一面转而望他。
清泠泠的月光下,他的眉尖藏着沮丧,浮起涩然,唯有一双柔和宁澈的眼睛,仍存着脉脉恬淡,却是毫不避讳,正坦荡荡的在盯着自己看。
第20章 挣扎
沈寰一点点抬眼,慢慢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笑问,“三哥,看什么呢?”
顾承被问得发怔,下颌轻颤,避开她的目光,“我在想,你好像比先前又长高了些。”
沈寰愈发笑了出来,眉梢眼角淌出生动明艳,“你这是多久,没好好看过我了?”
那笑颜分明比天上明月还皎洁,顾承莫名就觉得气怯,“没有,这话什么意思?”
“成天在一起,是不容易留心这些,”沈寰侧着头,看着他笑,“得有阵子没仔细瞧过,才能觉察得出来。”
她是笑着的,这话里或许有不满的意味,可语气竟不是在撒娇,也没有拿乔,依旧是清清淡淡,绝无一丝怨尤。
干净利索,像是她的眼睛,静且安定。
他的心蓦地跳起,怦然有声,原来他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样子,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守得住心,也能狠得下意。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双腿不受控制,一点挪不开步。良宵佳景,原本与他无涉的,可他却偏偏舍不得。
这一刻,顾承打心里,开始瞧不起他自己。
整理完思绪,已过去良久,他垂首叮嘱,“近来外头不太平,晚上还是少出去的好。实在要去,也留点心,务必保证自己安全。”
沈寰“嗯”了一声,像是从嗓子里飘出的话音,“我是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我可还有两桩事未了。”
哪两桩事,顾承自然心知肚明,架不住乍听之下,仍是心口颤得一哆嗦。半晌下了决心,冷着声气道,“回去罢,好好歇着。”
“好。”她不强留,转了身子,再翩然回眸,“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替你守着太太。”
然而徐氏的病,始终是好一阵,又歹一阵,只是需要沈寰照料的时候并不长,无非是白天几个时辰内的事。
晚间病人沉沉睡去,沈寰回到房中,正要换了衣裳静心练气,祝妈妈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是一派焦急,“姑娘快去瞧瞧,三爷好像是过了病气,这会儿正闹不舒服。我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面顿足叹气,“家里一个两个都倒下了,不是难为老婆子我么。”
沈寰听着,反倒从容坐下,心思镇定,“请了大夫没有?”
“三爷说不叫请。”祝妈妈柔肠百转,愁眉苦脸,“这是仗着身子好,非要逞强自个儿熬过去,又不肯叫人陪,我......我这实在没了主意,才来找姑娘,一块儿去帮忙看看。”
那也轮不上她去照料,顾宅上下都知道,他们名义上虽为兄妹,可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异姓男女,这会儿忽然连礼教大防都不顾了,便透出实打实的稀奇古怪。
沈寰不慌不忙,敛了敛衣衫,一言不发跟着祝妈妈去了东屋。推门入内,顿觉一阵凉意袭来。打眼一扫,炭盆薰笼上的火,竟然全熄了。
暮秋时节,外头已结了霜,顾承素来不算体热的,何至于把屋子弄得这么凉。
灯还是亮着的,沈寰借着烛光望过去,看见顾承坐在床边,身上只剩下纨素中单,面上透着些诡异的绯红,却是一脸错愕的在盯着她瞧。
他眼底慢慢泛起一片赤红,却没起身,沉着嗓音问,“你来干什么?”
俩人专注对视,没留神哐当一声,门突然阖上了,接着是一连串叮叮铛铛的响动,祝妈妈在门外,飞快的落了两把锁,颤巍巍的声调里透着决绝,“三爷,对不住您,回头等事儿完了,老婆子任由您发落,只是您千万别辜负了……您就当是为成全太太,委屈一遭儿罢。”
顾承腾地站了起来,因起得太猛,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走上前两步,忽然又见沈寰昂然而立。进退不得间,却是一脸慌乱,无措的再度跌坐回床上。
他倒也没不敢看她,她也没躲避他的目光,于是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眼睛里,双眉间,唇角边......影影绰绰全是痛。
彼此都明白,他们这是被迫,陷入了一个极端荒唐的境地。
沈寰只顿了一顿,便毫不迟疑,迎着他走了上去。
“别过来。”他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喝停了她的步履。
可惜只是停驻片刻,她业已全不理会他的顾虑,继续往前走,一面凝目审视,“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什么药,我帮你看看。”
他霍然扬起手,眉毛拧成一团,“没有,我只是喝了点酒。”
怪不得脸上有不寻常的红晕,“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她放下心来,随后停在了不近不远处。
“我睡不着。”他低下头,灯影里的轮廓尽显疲态,“酒应该是干净的,她们还不至于……不至于那么算计。”
可他确是中了酒,脸上是滚烫的,连眼睛都是红的,沈寰向前迈了两步,声气渐缓,“你不舒服,我扶你躺下。”
顾承心中惊讶,一阵茫然,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亦或是故意装作不懂,来不及细思量,急声喝道,“不用,你站远点。”
话音落,她倏然站定,待了一刻,面色沉静,轻声道,“三哥,你难过么?要是太难过,可以抱抱我。”
顾承立时思绪大乱,全然失神,目光散乱下,根本阻不住她近前,也阻不住她停在他身畔。
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响起,“你这屋子太凉,我觉着,有些冷。”
语气是纯粹的冷静,顾承满心惶然,仰首望她,发觉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被爱欲灼烧过的痕迹,只有恰如声音一般,纯粹的冷静。
这正是他喜欢的样子,从开始到如今,心心念念,挥之不去。
他晃了晃,似中了梦魇般站起身,不由自主伸出双臂,轻轻一揽,抱住了她,两条手臂登时如置在炭火上,连骨髓都变得滚烫。
也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气息渐渐变重,手上越来越紧,额头抵在她的眉骨间,温和的双眼里早失了平日的恬淡,只剩下隐忍的狂躁,和克制的狰狞。
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像是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倏地活了过来。一经唤醒,便即铺天盖地。
他不记得面前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只想在此刻,像野兽一样扑向如同玉人般的少女,她的身体就在他怀里,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活的,坚韧而有力。
沈寰此刻,不动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紧。眼望着他的脸,脑中想象他的痛楚难捱,忽然间就有了想落泪的冲动,鼻子微微一酸,跟着便轻轻抽动了一记。
声音不大,却足以充当迎头棒喝。顾承骤然醒悟过来,猛地推开她,力气之大,令她在瞬间猝不及防。
“你快走。”他压着嗓音,仍比平时显得粗粝,掉转过头,不再看她。
她幽幽的瞥着他,咬了咬下唇,语气毫不犹疑,“听从你的心罢,没必要再天人相斗下去,你知道,我会情愿。”
他仰起面孔,蔽去眼中翻涌的情/欲,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不该是这样的,你不会不懂,即便我们要……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
她登时怔住,旋即听他低声再道,“你走罢,我不想亵渎你,更不想亵渎我们之间……”
他的话没有说完,沈寰却觉得,她在这一瞬间全部都懂了。
然而脚下仍像钉住了,他等了许久不见她转身,等不及只好自己站起来,朝房门处走去。门上锁了两把铜锁,缠缠绕绕,极是结实。
他以身去撞,用了十分的气力。她移步趋近,在一旁静静观望。
其实他和她都清楚,那两把锁根本就挡她不住,她迟迟不愿动手,只是因为不想离去。
她要假手于人,他便奋不顾身,几次三番,终于撞开了房门。
顾承推开门,侧过身子,神情压抑中带着一抿释然,“快走。”
沈寰神色冷静,一如往昔,看了看他,随即越步奔出。身后的门跟着紧紧阖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廊下月色清冽如霜,泛着冷冷寒光。祝妈妈听见动静,弓着身子,哆哆嗦嗦跑出来,只望了她一眼,已是满面怆然,“寰姑娘……三爷他……”
老妈妈吞吞吐吐,欲问又止,自有她的无奈与不甘。
“三哥没事,您放心。”沈寰坦然走过她面前,唇边有清浅笑意,“您想差了,太太也想差了,三哥他,根本就瞧不上我。”
第21章 自悟
事过之后,如祝妈妈所料,顾承果然不理人了。不光不理她,连带对徐氏、沈寰在内,皆是摆出一板一眼,有事说事的态度,再也没有多余的辞色。
可无论再怎么掩饰,众人也能看得出来,顾承脸上除了平缓的沉默,还多了一份恹恹的黯然,像是自那夜之后,他已失掉从前的生气,放眼周遭天地,一切都让他觉得了无意趣。
这是操之过急,引发适得其反的结果,徐氏在难得清醒的时候,窥得儿子的面容,也闻得祝妈妈的哀叹,自此病势愈发沉疴。
入了冬,顾宅中更显萧索,尤其是夜半时分,风中时常夹杂着上房病人沉重艰难的喘息,间或还有一两声,手指敲击屋檐的响动。
沈寰围着披风坐在炉火旁,屈指一算,今夜正是与那自称刺客之人,约定期满之日。
站起身抖落披风,才要迈步,又回首抄起一只铜制小手炉,这才不紧不慢打开房门,提气轻身上了屋顶。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夜自然而然融为一体,盘着腿静静坐在屋檐上。
沈寰心中生出钦佩,对于他何时到来,何时潜于此地,自己是一无所知,他当真能做到鸟雀不闻,人亦无法察觉的境地。
她走上前,与他相对坐了下来。北方的风凛冽如利刃,拂在脸上带出一阵生疼感。
“坐这儿不冷么?”沈寰笑问,“进屋去罢。”
那人劲瘦的脸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习惯了。”淡淡一句,再做释义,“一个刺客,是没有机会挑选环境的,只能去适应环境。”
这算提点?还是平实自述?沈寰笑笑,不再纠结待在哪儿的问题,“一个月已过,你想好了?”
那人背脊挺立,坐姿端正,只应了一句,“这话,该是我来问你。”
“不该。”沈寰摇了摇头,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我没有选择权,决定还该由你来做。”
那人看着她,唇角似乎动了动,“你在厌弃什么?”
原来竟有这么明显,看来她的城府依然不够深壑,心中厌弃感不由更盛,索性垂目不再作答。
“一个月前我见到你时,你身上有勃发的生机,也有勃发的杀气。”那人缓缓说道,“一个月之后,这些特质都消失不见了,你有了明显的变化。”
“是么……”沈寰喃喃自语,这样透彻明晰的话,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轻易道出,不知是该觉得悲凉,还是觉得欣喜。
也许是因对方的平静里,显露出极好的耐性,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从前总觉得,如果想要什么,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那么就该去争取。掠夺也好,强占也罢,最终总能达到目的。”
“可现在,我不确定了。”她的叹息有如风中柳絮,须臾便被吹散开去,“即便一个人心里有你,也会因为道义,因为规矩,因为世情阻碍而拒绝。”
“人心太过坚硬,我自问没办法攻克。”她沉沉发笑,说出心底最为隐秘的绝望。
年轻的刺客低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奚落的意味,“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也是最柔软的。就像人的身体一样,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可是肌肉又有着天然的,极强的抵御力。刀子每扎进去一寸,都需要再加数倍气力;拳头打在身体上,无论多用力,最终都会被弹开。”
“你要做的,也许是学会用一些,更为柔软的巧劲。”话锋一转,他微笑着将言语,再落回到她身上。
沈寰抬起眼,注视面前人,年轻的面孔,周身没有一丝锋芒,惟有冷寂,很像一棵孤木,苍劲而孑然的屹立在天地间。
她不禁笑了出来,“说得好像在理,你和女人相处过?”
“没有。”他坦率笑道,“刺客禁欲,接近女人容易令头脑变得不清,那是非常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