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是不信了,“就你?先发个火来我瞧瞧,让我也长长见识,看看你不高兴起来能成什么样儿。”
顿了顿,禁不住撞了撞他的腰,“说真的,你会么?”
“也没多难罢,”他一手摩挲着鼻翼,眼中含笑,“有句话叫近墨者黑,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小猪闹情绪么?到时候有样学样也就是了。”
她霍然瞪眼,拧着眉毛看他,“行啊,学会挤兑人了。还敢奚落我,你说谁是小猪?”
顿住步子,是因为她的手又开始不老实,一把掐住他的腰。他被弄得怪痒的,只好一边躲一边低声喝止,“别闹,大街上人都看着呢。”
她不理,满不在乎的挑眉,“这会儿又怕人看了,之前抱着我满街跑的时候,不是顶潇洒?”
那是因为着急,更是因为在意!俩人停在原地,想到此处关节,不由相对笑出声来。
半日还是顾承先揽过她来,对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总之你要相信我。咱们走之前,我争取料理好这件事。要是他们不再找我自然好,如果还不死心,那就要做得循序渐进些,务必以不伤人性命为原则。好不好?”
她眨眨眼,反正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只是她并不信,真有人能为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子,再度戕害自己性命。蝼蚁尚且贪生,女人要死要活多半是为拿腔作势,究其目的,不过是想逼迫他就范而已。
依着她,这种事就该快刀斩乱麻!
点点头,只当是同意了他的说法。其实心里已有了打算。她笑而不语,暂且按下这事儿不再提。
方巧珍毕竟是闺秀,家里人再纵容,也不能成日出门去寻顾承。但自从相见过,她心里好像就落了停。人一踏实渐渐也就生出底气,病中不曾留心容貌颜色,这会儿终于在意起来,连带出门时都会精心打扮一番。
这日去庙里还愿,她一身鲜亮的鹅黄襦裙,窈窕婀娜,清新明艳,像极了一株随风招展的迎春花,蹁跹俏丽。
刚出了宅门,才要上轿,抬眼就看见对面站着的女子。白衣白裙,头上一根珠钗也无,乌黑的头发挽成堕马髻。明明是朴素至极的扮相,却自然生出一种风华。让人犹是想到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
不过这相貌太过耀眼,令人一见难忘。她已是第二次再见了,如何能回忆不出。
可上次在胭脂铺子见到这张脸时,明明是个少年来着,怎么忽然变作了女儿妆容。
眼见美貌无双的少女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潋滟的双眸里却没承载什么温度,她心头一跳,张了张口,迟疑道,“这位姑娘,咱们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沈寰冷冷一笑,声调婉转,“是啊,姐姐不记得了么?当日我可还要送姐姐玫瑰胭脂呢。可惜了,被顾纯钧突然闯进来给搅乱了。”
方巧珍瞪大了双眸,原来那个曾经调戏过自己的少年,不是顾承的弟弟,而是……妹妹?可是怎么也没听他提及过。
而且她才刚叫他什么,纯钧……好随意好亲昵的称谓,她光是听着,已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
“姑娘是顾爷的妹妹,那么便是小顾姑娘了……”
沈寰笑得如有讽刺,“姑娘就是姑娘,何必总加个小字?姐姐猜错了,我不是顾纯钧的妹妹,也不是他家亲戚。”
方巧珍怔了怔,讷讷问道,“那你是?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话问得很是没有底气,显然心里已存了畏惧。
沈寰可没有多余的恻隐之心,仰着头一笑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他没跟你提过么?”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沈寰也未必相信,一个人的脸色会在瞬间变得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
“你,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方巧珍身子晃了一晃,丫头连忙上前扶住,不忍道,“姑娘……”
顾承和一个极美貌的少女有私,这事儿阖家上下早都传遍了,就只瞒着姑娘一人。如今人家亲自找上门来,丫头虽然觉得难堪,却也无计可施。谁让是方家先提出退婚,这会儿便已失了正主的身份。
“我来看看姐姐,是因为把你当成一个故人。”沈寰曼声言道,“这阵子我也听闻了一些事,纯钧怕我不高兴,起先是瞒着我的。后来到底因为彼此信得过,他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
“他说姐姐是个柔中带刚的人,只是有些糊涂不省事。为着一个男人,和家里人别着劲的闹,到头来伤的还是亲人的心。他是受了姐姐兄长之托,不得已虚以委蛇一阵,打算过后,等姐姐心绪平稳些,再告诉姐姐实情。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人的终身已然定了,这辈子是他不负我,我不负他,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挠不了。”
“再有一则,我们都只认定对方,就决计不会再有别人。所以无论是平妻也好,贵妾也罢,只怕都是不能够的。这一点,我觉着也有必要知会姐姐一声。”
沈寰将能想到的一一想到,用话尽数把路堵死。然后才好整以暇,观察着方巧珍越来越颓靡的神色。
柔脆的女子如遭雷击,鲜嫩的迎春花在疾风骤雨下,零落成泥。扶着丫头的手臂颤得不可遏制,良久,她凄然笑笑,“我明白了,原来他还是可怜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的确是好心。可是有时候,光有好心是没用的。大家都是女人,姐姐你说,一个人能不能仅靠着对方的同情,就和他安稳相处一辈子?只怕不易,反正我是不信有这回事的。”
她应该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不过认真想想,好像大可不必。于是学着顾承惯常为人设想的态度,并没有再展露过多锋芒。只是含笑道,“姐姐是聪明人,而且有大好的年华,原本不愁能遇上真正待自己好的人,只是有些痴气罢了。我很佩服你从一而终的心志,但奈何襄王无意,你们今生是没有这个缘分了。不如遵照父母安排,好生为自己寻一个良人,这样才是上上之选。”
方巧珍面色惨淡,早就被她说得没了招架之力。身子越来越低,眼瞅着就要从丫头臂弯里出溜下去。
那丫头吓得浑身一激灵,好好的姑娘,今儿才精神焕发的打扮了一通,高高兴兴出门去,怎么就遇上这样一个玉面罗刹。一上来就冷冷厉厉,说了一车无情的话,也不想想姑娘如今受得住受不住。
想着不免来气,丫头一面拿身子顶着方巧珍,一面恨声回击,“这话您也好意思说,我们并不知道您什么来历,反正从顾爷嘴里,我们一个字都没听见关于您的事儿。原本这些也轮不着我们姑娘操心的,您要是乐意,自个儿上杆子贴男人,也没人管得着。”
可惜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因为沈寰眼神太过凌厉,周身的气势越来越肃杀。她怯怯的垂下眼,到底嚅嗫着,说了一句自认为最解气的话,“指不定是不是,无媒苟合呢。”
好一个无媒苟合!沈寰不禁笑了出来,她倒犯不上和一个丫头置气,可是这四个字凭白就让她觉着刺耳诛心。可不是嘛,这么长时间了,自己担着这个虚名,一心一计的跟着他,他倒好成日家推三阻四,好像他是君子,自己才是把持不住的恶女。
看来是时候把事做尽了!她心意既起,横生坚定。不管怎样,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枉担这道虚名。
第46章
<淹煎>
端午一过,天儿渐渐热起来,直到晚上太阳落山,方才让人觉出有一丝清爽凉意。
顾宅隔壁住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近日恰逢老人家七十整寿,家里大摆筵席。堂会办得是十分隆重,丝竹管乐几乎镇日不绝于耳。
乐音绕过门墙,声声飘入顾家小院。看更漏已过了酉时,那戏乐声也没见有丝毫消停的迹象。
左右也看不进书,睡不着觉,顾承洗了澡,换了家常春衫。丝料的质地,穿在身上颇为清凉适意。缺点是有些轻薄通透,彰显的轮廓清晰分明。好在晚间月色迷蒙,廊下灯光也不甚耀眼,他自觉坐在院中枣树下,应该也不大能被人瞧分明。
其实还有谁能瞧见呢,无非是西屋里的人。门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她轻盈地踱步出来,手里捧着白瓷盘,上头盛着才下的樱桃。红的鲜嫩,白的凝脂,却都不及托着瓷盘的玉指,细腻纤巧韵致天成。
树下原本有两张藤椅,她挨着他坐下,晚来新浴后,发丝半散在肩上,有一股幽幽凉凉的木樨清香。
才要说话,外头又响起一阵铿锵的锣鼓点,她黛眉紧锁,抱怨开来,“都闹了两天了,也没个完。成日净唱些八义,四郎探母,没得把人吵死。”
他侧耳去听,果然正在唱的,是一段大闹天宫,真正喜兴热闹的一出戏。
“再等等,”他笑着说,“这会儿正主还没离席,等老寿星回房安置了,年轻人一定不耐烦听这些。只怕西厢、牡丹一应戏码也就安安静静的唱出来了。”
她凝神不语,也不知想什么,半晌点点头,“说得也是。从前我们家摆筵席唱戏,也是这样。等到长辈们一散,哥哥姐姐才好放开来点些自个儿喜欢听的,无非也就是那些缠绵悱恻的戏文。”
转头盯着他,缓缓笑道,“看来你很是在行,当年也打这么过来的?”
年轻人的喜好大抵有相通之处,他轻轻颔首。她于是一脸好奇的问起,“你喜欢哪出?说来听听。”
他笑着想了想,“我随便说,你能唱给我听?”
“小看我,怎么不能。”她歪着头,“不论昆腔还是京戏,我都会。”
他嗯了一声,懒洋洋的道,“不是说,要唱杀四门么?”
“你真不嫌煞风景,”她瞥着他一笑,“挺好的春夜,谁耐烦弄那些刀马旦的活计。”
顿了顿,她沉吟着,低低的说,“我会唱全本牡丹亭,从前认真拜家里的小戏学过的。”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会来两手。”他听得颇有兴致,“怎么想起学这个的?”
“好玩儿呗,闲着没事。”她声调幽幽的,“唱戏最是讲天分。我师傅曾经说过,五十年出一个高手,一百年养一个门派,三百年才能得一个好戏子,那是人中龙凤,不出世则以,出世就要惊天动地的。”
“我是武痴,也是戏痴,因为我心里藏着执。”
她声音绵软轻柔,目光幽幽中仍是透出淡然坚定,是他记忆里,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隔着三年的光阴,仍是一点都不曾改变。
忽然手上一热,她已拽起了他,“走,进屋去,我唱给你听。”
她是那么高兴,他也就由着她摆布。直到进了屋子,满室灯光下他才看清,她也穿着同样轻薄的褙子。一转身一回首,腰肢轻轻摆动,那份轻灵活泼便好似要透过衣衫跳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注视她的目光,已多出了三分痴迷。
她把他的怔忡与畅往都看在眼里,盈盈浅笑,“三爷受累,请您点戏。”
他听见话音,勉强将飘远的神思拉回来,随口回答,“拣你拿手的唱罢。”
他无力去思索,将主动权交在她手上。可又哪里知道,自己会一步步陷入她行将设下的温柔陷阱。
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来,她恍若未闻,一个安静转身,广袖翩跹,犹如水袖挥洒,幽深的双眸间蓦地弥散起飘渺雾气。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尾音百转千回,直听得人柔肠寸断。淹煎,她的春情无处排遣,便如同杜丽娘一般,置身水淹火煎。可是她的春情为谁绽,又能为谁度化?他心里一片迷惘,却又分明通透非常。茫然不觉间,双腿已倏然一热,再抬眼,她的脸已近在迟尺。
她就这样不知不觉,轻轻柔柔的坐到了他腿上。
他心口狂跳,只告诉自己不能慌,强装镇定道,“做什么,怎么唱戏唱到我怀里了?”
“好听么?”她的笑容几乎从未如此妩媚,“我是在唱杜丽娘,也是在唱我自己。”
他说是么,不再盯着她瞧,“你有那么多春困?那白天大把时间,应该好好歇着才对。”
回应的这么不解风情,她笃定他是在逃避,越性靠近他,伸手抚上他的脸,“睡着也是一个人,你知道的,所谓幽情难遣,是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缠缠黏黏,她的声音像是挂了浆的蜂糖,气息似桂如兰,像是落絮轻沾扑上他的脸。
这是真的动情,还是别有用意?他努力的去想,却始终想不明白。
“沈寰,”他被她搅得声气都乱了,“你怎么了,做什么要这样……”
“你又不喜欢么?”她轻声问,眉尖上氤氲着一抹淡淡的怅然。
他摇摇头,轻声一叹,“喜欢。”然后看着她一点点绽开如花笑靥,双唇微微翘起,像是在等他封印上一记深切热烈的吻。
多少回了,他天人相斗过,自己和自己博弈过,斗得筋疲力尽,回身乏术。却只能背着她,独自捱过那一番刺痛挣扎。
他一直掩饰那么好,到底也禁不住她这样欲拒还迎的挑弄,呼吸愈发急促,他捧起她的脸,深深的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我是个男人,你对着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就不怕我把持不住?”
她置若罔闻,犹自眼波流转,“我不怕你,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只有喜欢,没有害怕。”
体内一股热浪翻转袭来,他长长的发出一声呻/吟,带着些许压抑。阖上双眼,眉峰耸立,“沈寰,你还没到将笄之年……”
“有什么要紧?过了年就到了,京师人不是喜欢按虚岁来,我虚岁早就满了十五。”
他不睁眼,一径摇首,声音却在颤抖,“我还在孝期……”
“孝期不能成婚,没说不能敦伦。连皇家尚且还不顾及,国丧期间照样能养出孩子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都不忌讳谈欲望,为什么你要违背天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