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一贯狠厉,不留一丝余地,他听过也只点点头,“是福是祸,往前走才会知道。东西我今天给你留下,我对你已算坦诚。不过你对我却未必,你心里的想法,是说一半藏一半,咱们也只好来日方长。你是天分绝好的苗子,我愿意相信你,也希望你能教我信得过。”
他站起身来,话锋一转,“我既然做了你师傅,也就不怕你打其他的鬼主意。师傅是什么,不是平日里恭恭敬敬需要孝敬的人,而是罩得住你的人。你有难,我护得了。你有贰心,我也能收伏得住。”
顿了顿,又接着道,“话说到这儿,你是聪明人,无须赘言。这阵子我要出趟远门,再回来恐怕要年后了。趁着这段时间养好身子,参详功夫,等我回来,就是找你动身,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人走得远了,她目光落在面前几案上。下卷灵动子,是她矢志不渝也想拿到的东西,这会儿就摆在她面前。拿在手里,蓦地里好似有千斤重,因为代价是两个人的自由,这其中的分量也就好比山峦一般沉。
奇怪,她竟没有想象中欢喜,带着一点遗憾,一点愧疚,走出门站了一瞬,然后毫无迟疑的向顾承所在的东屋走去。
第43章
<意外>
东屋里头安安静静,因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床上才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月光下,他站起身来,看清是她来了,也没有惊慌。点亮近前的灯,略有些疑惑的望着她。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站在那儿不动,胸口有股千言万语无从诉说的憋闷。半晌还是他先笑了出来,拍了拍床沿,“过来坐。”
她很听话,温顺的走了过去。才一坐下,禁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腰,下巴抵上他肩头,“我有点害怕。”
她一贯不喜欢示弱,咬了咬牙,终于一点点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后悔了,不该招惹杨轲。也许以后都骑虎难下,我真有点怕摆脱不掉他。”
他搂紧她,“一定要摆脱么?他要你做的事,和你的初衷并不相背。你想靠自己一个人报仇雪恨,不光不容易,就算是成事了,也只是解决一桩私人恩怨。如今的朝政时局下,你既有一身本事,就该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他缓缓地说着,身上温暖的气息一点点传递至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良久,她抬眼望他,“你什么都依我,会把我宠坏的。其实我想过了,也许一直以来是我太偏激。”
话有转圜,他不解的看着她,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你才刚说到时局,如今江南江北起义的不少,有乌合之众,也有枭雄门阀。朝廷积弊太久,这样下去不出十年,总归是要天下大乱。到了那个时候,所谓仇人不必我手刃,也一样会得到报应。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么执着呢?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许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了局。”
他低头看着她,神情专注,“道理是这样,可你放得下执念么?”
她眼神渐生缱绻,满怀着化不开的柔软,“能!你为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你,也一样能!纯钧,我想和你好好的,我们离开这儿,离开大魏的疆土,去过海阔天空的日子。我不想辜负你,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双眸散发着灿然的光亮,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他有些犹豫,迟疑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她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口,笑着摇首,“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想好了,那本下卷,我不要了,一个字我都不会去看。他方才说,近期会离开京城,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趁着这个功夫,咱们就收拾东西远走高飞。大魏的疆域这么广,我不信他有本事能把我找出来。何况我不会带走那部下卷,我没学过那上头的功夫,就不必为他卖命。”
“就这样决定了好不好?这是上天给咱们的机会,咱们可要抓牢了。”她越说越激动,掐指算起来,“还有,五六个月的时间呢,足够准备的了。咱们还可以边走边看,再决定去哪儿落脚。”
他沉默的听着,半晌缓缓绽放出笑颜,“真的决定了?”
她嗯了一声,“纯钧,是你说的,如果我爹娘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我能过安稳踏实的日子,他们会希望我过得好。”
他听得有些神驰,也有些动情,扳过她的脸,在她额上长长的吻了一记。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她终于肯松口,怎能教他不开怀。
心里一片释然轻松,她将两条长腿往他膝上一搭,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撒娇的笑道,“我今儿不想走了,你这儿地方挺宽敞,留我一晚罢。”
他笑而不语,随即一把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床里侧,自己就势往枕头倒下去。
眼波盈盈,是流转不息的情愫,她轻抚他的脸,一遍遍的唤着,纯钧,纯钧……
“沈寰。”他回应她,然而却握住了她游走的素手,“歇罢,你的病还没好利索。”
都这样了也能忍耐?她蹙起眉来,“那要是病好了呢?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借口,譬如我还没满十五,又譬如你的孝期还没过?”
“你不是说,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么?”
他仰面笑起来,“那也得分轻重缓急,我都应承了要娶你,至于这么猴急么?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家闺秀。”
笑罢,伸手弹着她的额头,“是你的跑不掉,我终究会落在你手里。”
一夜安睡无梦,顾承到底怕她身子余毒未消,只教她在家中好生调理内息养病,自己仍是去学里教书。俩人商量一道,还是决定等秋凉再动身,先沿运河去看看江南风致,顺便也往温暖的地方去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花谢花飞,转眼荼蘼将尽,又到了一年春逝的时节。顾承下了学,心情全不受花事败落的影响,反而甚是明快,步履轻松的朝家中赶去。
穿过学堂外的一片小径,前方蓦地出现一顶软轿。轿旁站着一个翘首等待的少女,看样子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打眼瞧见他,立刻露出一线惊喜,惊喜中还带着一抹惶恐,微微踯躅一瞬,便迎着他走了上来。
“顾三爷,”少女蹲身行了一礼,“给您请安了。”
顾承站定,仔细打量眼前人,一面颔首回礼,“姑娘是在等我?”
少女面露一丝窘态,点了点头,“不是我,是我家姑娘在等您。”她侧着头探问,“顾爷,您该不会是忘了,我是谁罢?”
才刚说完,不禁又是一叹,“也难怪您不记得了,这都过去多久了。顾爷,我是方府上的丫头,咱们早前在胭脂铺子里见过一面。”
他恍然记起那一段旧事,再看眼前人,更是回想起来,不过她声音轻柔婉转,浑不似当日在铺子里数落自己的爽脆泼辣。他想到那一番尴尬,不由嘴角轻扬。原来时过境迁,再回忆起来,却已也有了不同的况味。
少女不明白为何他眼中忽然现出欢喜,愣了愣,轻声唤道,“顾爷,您可否移步,我们姑娘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姑娘?他回过神来,那该是方家唯一的小姐,他曾经的未婚妻方巧珍。他看向软轿,心里没来由的一跳,“方姑娘找我有事?”
少女垂下眼,扯出一记笑,“我们姑娘等您好久了,还请您务必赏个脸,听听究竟有什么话。”
说得颇有几分哀恳的意思,他向来不忍太拂别人的意,于是按下心中诧异,越步上前。等了少顷,见轿中人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只好揖手道,“在下顾承,特来拜谒方姑娘。”
一个闺中小姐只带了贴身丫头在这儿候着他,说出去多少有失体统。他素来替人着想惯了,言辞客气之余也甚是贴心周到,愣是把话说的好像是他来拜见方巧珍,如此也算是照顾了对方颜面。
轿中人似乎动了动,发出一声绵软的喘息,“您来了。”一句话过后,却又没了下文。
他更觉诡异,听对方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抱恙。他不便多问,也不便不答,只好应了一声,“是,我来了。”
此情此景,好不尴尬!半日过去,方巧珍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真不好意思,教您这样站在外头。我……我这会儿不大方便见您,可是又有话想对您说,已经,已经想了很久了。”
他看不见对方,只好眼望着一旁侍立的丫头,少女凄惶的冲他笑笑,当即掉转开了视线。
他只得再道,“您请说,我听着就是。”
“顾爷真是客气。”方巧珍慢慢的说着,语速迟缓,像是字斟句酌,“一晃都好久没见过您了,上年太太过世,我因抱病也没能前去祭拜。真是太对不住您了,每每想起来只觉着有愧,趁今天您在这儿,先跟您道个歉。”
原来是为这个,他笑了笑,全然不在意的道,“方姑娘客气了,身子要紧,这些虚礼不必太过计较。”
“怎么能说是虚礼呢,这原是我该尽之义。说起来更是惭愧,那日我哥哥去了您家,想必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给您添堵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是瞎说,不过是怕我受委屈。可这么做太有失道义了,实在不成话。顾爷,我对不住太太,回头等……我一定好好弥补,一定的。”
她说得很是焦急,是打心里流露出来的急切。顾承不解这姑娘是何用意,却又隐隐觉出不对,于是试探道,“方姑娘无须在意这些,您兄长也没说什么。只是两下里合计商议,好说好了,此后两家还是邻里朋友关系。”
“怎么,您还是生气的?”轿中人似乎起了急,提高了话音,声音沙哑,“您这么说,就是不肯原谅我哥哥了。他是个糊涂人,您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我已经说过他好多回了,他再不敢拿那样的话来搪塞。顾爷,我,我是您家太太亲自订下的。咱们……咱们的事,我等得起。真的,我一点都不急。前些日子我一直病着,心里总也放不下这件事儿。这会子刚好,就想来亲口跟您说一句,我愿意等着,等您除了服,等您都准备好了,咱们再……”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顾承凝眉不语,心里头七上八下直打鼓,婚约不是已经解除了,莫非她不清楚?还是不肯认?怎么突然就跑来说愿意等自己?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无奈笑笑,“方姑娘言重了,顾某岂敢怪罪令兄。当日是双方认可,姑娘既病着,少不得由令兄代替把这事儿定夺下。如今咱们两家已没有牵扯,姑娘大可放心,千万别有愧疚。您要是像方才那么说话,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一面说着,只见那丫头对着自己一个劲儿的摆手,话音才落,便听轿中人倒吸一口气,嗓音是愈发低沉嘶哑,“您是真不肯谅解了?我,我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弥补……都怪我,一病就是大半年,神智也不清楚,就让他们这么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忽然疾呼一声,“顾爷,这半年光景里头,您不会,不会已经有了……有了可心的人罢?”
顾承眉头皱得更紧了,总觉得这方巧珍处处透着古怪,好像全然不知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儿。他才要回答,就见那丫头一个箭步窜上来,死命的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别说,求您了。”
他有些不悦的叹了口气,换了副淡漠口吻,“顾某还在孝期,无心想这些事。方姑娘没有别的话了罢,顾某还有事,请恕我先行一步。”
轿中人啊了一声,焦急中却透出一抹欣慰,“您别不高兴,是我不对,不该这样私会您。何况,连面儿……都不肯露一下。可是我有苦衷的,前阵子我病得太厉害,这会儿是满脸的病容。我真怕,您瞧见了,会不喜欢。”说到最后,已嚅嗫成了蚊子哼哼。
哪儿都不挨哪儿,顾承觉着,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实在没必要再纠缠下去,他不知道方巧珍是不是病糊涂了,但至少他不能在这儿凭空给她希望。
冷着声音,他淡淡道,“身体要紧,方姑娘好好珍重,顾某告辞了。”
说完即走,头也不回。却听轿中人低低喊着,“别……”当真是哀凄无限。耳听得身后有帘子掀动的声响,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眸,一眼望过,登时顿在了原地。
花容惨淡,满眼凄怆,方巧珍一张脸瘦得不及一个巴掌大,下巴削尖楚楚可怜。然而最令他惊愕的是,她脖子上缠着一圈厚厚的布带,看样子像是受过重创之后的包扎。
方巧珍颤颤巍巍地看了他一眼,便即松开手,帘子倏然落下。他听到她低声饮泣,“对不起,吓着您了,我太丑了……”
顾承看了一眼那丫头,回身将人拉到一旁,问道,“你们姑娘怎么了,是受了什么伤么?”
少女双眼含着泪光,点了点头。
他凝眉半晌,再开口问道,“和我有关?”
少女垂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姑娘她不肯解除婚约,为了这事和老爷太太大闹起来,后来……就悬梁……幸亏被发现了,险些就救不活了……”
第44章
<平妻>
悬梁?顾承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心里备感惊诧的同时,也有些五味陈杂了起来。
看向软轿的目光多了几分恻然,该说什么好呢?方巧珍也算性情柔中带刚,可是他们从前并没有过交集,在胭脂铺子里是头一回碰面。彼此缺乏感情,更谈不上了解,何至于要以性命来勉强这段姻缘呢?
凝神听去,方巧珍还在轻声啜泣。他无可奈何,觉着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上前安慰。既然知道不会有结果,那就干脆连希望也不要胡乱给。
可禁不住还是规劝起那贴身丫头,“她身子这么弱,就该在家静养,你早些服侍她回去罢。”
那少女凄然长叹,“哪儿拦得住啊,这都多少回了。您是不知道,姑娘自打寻了短见,好容易给救活,家里老爷太太恨不得陪一万个小心,一点不敢拂她的意。姑娘说亲不能退,太太到现在也没再说一个不字。前些日子,好容易打听出来您在这处,就赶着催着也要过来瞧瞧,说是得给您赔不是。”
解释一番,又不免加意求恳,“您好歹说两句好话儿,哪怕活话儿都成。她眼下已是极脆弱的人,再禁不得打击。您要肯成全,那就是超生我们姑娘了。”说着,就要拜倒,叩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