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轲静静观望,瞧得十分透彻分明——焦灼一点点跃上对方眉间,哀伤一点点浸润对方双眼,再听着克制的求恳一点点从对方口中流淌而出。
顾承是个外表温和,内里坚刚的人。杨轲不必求证,也能笃定猜测出,这应该是他平生中最为低声下气的一次求告。
那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因为不是为自己,于是便越发令人感念动容。
可惜杨轲还是摇了摇首,“这是规矩。所谓规矩,是立世准则,不能因一个人而随意摇摆。我和她之间的契约本就以性命为偿付,我没有欺瞒过她,这是彼此认可后的结果。”
顾承蹙眉垂首,片刻后抬头,目光坚定如山,“好,她欠您的命,我替她还。”
杨轲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她眼下还不欠我命。”
“我知道,她欠的是一条手臂。”顾承话音才落,忽地抬右臂,扬起手腕就向一旁突起的石砖上击去。
可惜他快不过杨轲,后者身形如电,瞬间已至他身前,倏地一下擎住了他的手臂。
顾承左袖中藏着的匕首在此时出鞘,一眨眼的功夫,利刃对准右手筋脉,直直的剜了下去。
杨荆眉峰一蹙,有些讶异顾承如此决绝,然而他自己最擅长近身搏击,如何能让对方在他眼皮底下成功自残。右手一格一挡,已阻止了匕首落下之势。
顾承只觉得一股强悍的力道袭来,左臂瞬时难以动弹。明明只差一厘便可以刺破自己的血肉,结果却僵持在分毫之间,再也无法完成这番动作。
“杨先生,”他阖目长叹,下颌已不可遏制的颤抖开来,“您到底要怎样才肯放手?”
杨轲定定的望着为情所苦的坚毅男子,心头竟涌上些许悲凉之感。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他忽然没来由的记起,从前听戏文,也曾感慨许仙与白素贞两情相悦,法海生事作梗,实在无稽无谓。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变作了那个无端拆散情深眷侣的恶人。
不过念头嘛,终究是一闪而过,杨轲知道自己要恪守的准则,也知道世间事本就少有公平可言。
“顾三爷,也请您不要逼我。”他不曾放手,只是看着对方无计可施的面容,淡淡劝阻。
“她是我养大的,得罪不周之处,也是我没教养好。您要惩罚她,就请冲着我来。”
“何苦呢?三爷始终这样护着她,愿意替她解决一切困扰,可是她总要长大,何况她本就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一叹,放任心里的柔软,自发的真挚起来,“这是她性格使然,与您无关。”
该说的话已说尽,杨轲后退,不掩饰激赏和钦佩,“我敬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请您不要勉强我。要知道当断不断,迟早会反受其乱。”
人去巷空,匕首入鞘,依旧安安静静藏于袖中。顾承静立片刻,长叹一声,返身朝热闹喧嚣的街市走去。
心口实实在在的发沉,不过还记得答应了沈寰,给她带新鲜的桂花糖藕。慈恩寺一如既往的香客如云,更因这里的素斋做的出名,排队买吃食的长龙蜿蜒了好几道弯。他一头扎在队尾,垂着眼思量心底纷乱的事,一时却也理不清该如何是好。
身后总有闲磕牙的妇人们嘀嘀咕咕,说着近日京中人家又出了哪些新文。
半晌身后骚动了一下,是那妇人撞着同伴的胳膊,提醒对方抬眼去看,动作大了些,连他的手肘也捎带着碰上。
“就是那个小娘子,瞧着生得好娟秀模样!啧啧,可惜了的,怎么就摊上那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哪个哪个?是穿黄衣裳的不是?”
“可不,旁边只跟了一个小丫头子的。也难为她了,听说近日常来慈恩寺发愿烧香的,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打算就这么着,出家了断尘缘呢……”
“要说方家也真不济事,家里头好几个爷们,还怕吃亏不成?要搁我们家,早打上门去了。不说旁的,先把那个小狐狸精拉出来示众,瞧瞧他们无媒苟合下场,让她以后再没有脸面在京里混。”
“那姓顾的也不是好东西,合该一并拉出来游街,奸/夫/淫/妇……”
“嘘,小声点,人走过来了……”
被闲话的正主走过身畔,许是因为听到了一个顾字,她抬起双眸,霍然间正对上顾承满是歉意的目光。
这是在做梦么?隔着衣衫她掐了掐自己的腿,原来不是!她日思夜想的人确实就在眼前,只可惜近在迟尺,却又远在天边。
方巧珍顿住步子,怔怔望着他,身后闲谈之人已屏住呼吸,好似瞧出了什么端倪。
顾承抿着嘴,朝她颔首示意,略一迟疑,还是越步走到她面前。他顾不上看周遭人用何等鄙夷的眼神瞧自己,只是微笑询问,“方姑娘,你身子好些了?”
方巧珍垂下眼,轻轻点头,“好多了,我没事,顾爷放心就是。”
两下里再无话,顾承默然一刻,下定决心道,“我送你一程罢。”
其实无非送至山门处而已,那里自有方家的小轿在等候。一路没有多余的言谈,上轿之前,方巧珍回首示意他留步。
“顾爷,不必再送了,咱们到此为止。”像是一语双关,她勉力牵起一抹浅笑,“别人说的话,不用太在意。我一切都好,你大可不必觉着歉疚,更加不必……可怜我。”
要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女子安慰他,顾承更加觉得无地自容。这件事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他至今还是觉得一片茫然。
“对不起。”他唯一能说的,好像也只有这一句。
“真的不要紧。”她笑着摇头,对方垂首认错的姿态让她忽生怜悯,“我已想清楚,放下了。所以你不用再有顾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真的,我也是才刚明白过来,喜欢一个人,就该成全他心中所想。”
她转身上了轿,留下顾承一个人,站在朗朗无垠的苍穹下,脑子里是一团空茫。身畔指指点点也好,身后暮鼓悠悠也罢,都让他无动于衷。
因为耳畔只是反反复复,萦绕着那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就该成全她心中所想。
第51章
<不可说>
中秋已过,晚间天气还不算太凉。顾承雇好了车马,一应东西业已收拾齐备,只待第二日天明便可启程出发。先到通州码头,再沿运河水陆南下,至于最后落脚哪里,此刻却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月色正好,沈寰在院中枣树底下摆了几案,说要和顾承宴饮一整夜,也算是和京城岁月话个别。
当然酒还该是她独饮,这样放纵的事,顾承大约是不屑为之的。
他专注为她弄些佐酒菜色,人扎进厨房好一阵子,半晌也不见出来。
沈寰去找他,见他换上自己亲手做的那件衣裳。天水碧一样的青色,侧脸的轮廓悠然平和,有着徐徐释放的,不慌不忙的韵味——教她看在眼里,就觉得他整个人比外头的月华更要澹泊明澈。
她心里蓬蓬勃勃地,涌上一股酸酸楚楚的疼痛,理智告诉她不必向前的,可脚下的步子却不听使唤。就这么慢悠悠挪到他跟前儿,展开双臂缓缓绕在他腰间。
顾承没动弹,也没有出言阻止她,倒是微微吸了吸气,跟着像是屏住呼吸似的。身上一松,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被她一挨着就紧绷起来。
她靠了好久,觉得心里那片酥/痒方才淡去些。他已半回首,冲她笑道,“帮我把东西拿出去,咱们去外头吃饭说话。”
她嗯了声,却舍不得放开他。很想就这么一直圈着他,或是干脆挂在他身上。然后呢,就可以不断地,从他那里汲取那道温暖又平和的力量。
“最后一晚在这院子里了,你会不会觉着舍不得?”她贴在他背上,含笑发问。
他腰上似乎一紧,瞬时又松缓下来。却不回答她的话,只反问道,“你呢?在这里也生活三年了,有没有觉出一点难过?”
倒是有一些的,不管怎么说,这座院子给予她的温暖,是她最初想象不到的,也是到了今天仍令她难以忘怀的。
“有,不过我还有你呢。”她情不自禁,满心欢喜,“只要有你在,我就觉得有踏实的感觉。反正你人不离开我,到哪里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笑笑,没再说话,身子轻轻挣出来,示意她去外间一道吃饭聊天。
月光底下,清影一片。她的座位原在他对面,他却不言不语的拉近了椅子,变成了两个人紧挨着的架势,倒是更方便她往他身前凑。
一个没留神,沈寰看见他拿出两只酒壶,先是帮她斟了一杯,闻着味道是有一抹清甜的桂花香。
“新酿的桂花甜酒,没什么劲道,适合你喝。”
她佯装不满的摇着头,“我酒量一向很好的。你是不知道,当年在家,三个哥哥都喝不过我,我一人能撂倒他们仨。”
“今儿就免了罢。”他转头看她,眉目间是一派写意的温柔,“我酒量可没那么好,而且有上次的经验,你实在不该再贪杯。”
她牵牵嘴角,想想也对,“好罢,都听你的。”再看向另一只酒壶,不解问道,“这里又是什么?”
说着只管拿起来,可还没等放在鼻子下头,扑面已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那味道她恍惚有些熟悉,很像是从前在辽东时,浅尝辄止过的,一种叫烧刀子的酒。早前的记忆霎时被勾起,她还没忘记,这种酒的味道极是辛辣刺激。
“怎么弄了这个来?”她越发好奇,“你要喝么?”
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接过酒壶,搁在了自己手边。
她觉出一丝奇怪,“你不是不喝酒,一定要守着规矩,等出了孝期才肯沾么?怎么今儿倒肯破例了?”
他仰头看看月亮,半开玩笑的样子,“反正要夜饮,还要通宵达旦,既有这么好的月色相伴,我也不忍辜负了它。”
果然说完就毫不含糊的倒了一杯,几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仰头一饮而尽。
沈寰从没见过他这样痛快的喝酒,利落干脆,连俯仰间都带着淋漓的快意。那么烈的酒一口气灌入喉咙,他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也有酣畅豪爽的时候,偏生和他的清朗和润一点不冲突。沈寰侧头看着,看得渐渐入了迷,模模糊糊的想着,是不是他醉酒的时候,眉间也依然会有那股堂正的仁义。
不知不觉地,他已连喝了数杯。她反应过来不对,连忙出声阻止,“你也吃点菜,别光顾着喝,那么烈的酒我是不会和你抢的。”
按下他的酒杯,笑嗔着再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喝闷酒呢,或是今夜成心要醉上一醉?”
这话甫一说完,他霍然转过脸来,灼灼又定定的望着她。起初还微微凝着眉,慢慢地双眉舒展开来,眼睛却红了起来。那红色有些妖异,也有些诡谲,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仿佛夹杂着暗涌的情/欲,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的清澈冲散的一干二净。
“纯钧?”她觉出不对,幽幽地注视着他。
他没有回应,只是一味专注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深深地嵌入,那道红色漩涡里。
腰上忽然一紧,他一把揽过她,动作快速而激烈,猝不及防也势不可挡。她被迫贴在他怀里,他粗重的喘息在头顶响起。另一只手则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游移,从腰上一点点滑落,眼看着就要落进不可说也不可触的隐秘里。
“纯钧……”她有些不知所措,也有难以倾尽的渴望,“你怎么了?是不是很想……”
没等她说完,他突然一手挽过她的脖颈。她的脸,呈现在月光之下,明媚妍丽。她的唇,被完完全全笼罩在他的双唇之间,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他并没小心翼翼的去亲吻她的唇峰,倒是一意孤行,几近粗暴的撬开她的唇齿,直探那柔软细嫩的舌尖。
他的舌头上全是甘冽的酒味,铺天盖地的袭过来,险些呛得她喘不上气。可它又是那么灵巧,那么果决,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攫取。以至于她的脸上、鼻子、嘴里全都是他的气息。
强悍矫健,灵动炙热的男性气息!
她心里惶惶的,既迷乱又憧憬。那就由着他去罢,也许他早就在酝酿着这一天。可这分明是要吻得她窒息才肯罢休,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嘴唇行将麻木,舌尖也尽是涩然的疲惫,他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搂紧她的那双手,只是抓得更紧了。
他的攻势太猛烈,她已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
带着些忐忑,她开始不太用力的推他。然而没有用,他简直沉稳如山丘。她不甘心,渐渐用劲,可竟然还是没能成功。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有那么大,他的胸膛坚硬起来也会像石头一样。可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一言不发?
又像是,不会再有机会似的,那样疯狂而执迷。
她终于忍耐不下去,才想要用一点内劲,唇上却突然猛地一疼,接着已有一股热浪涌了出来。
他竟然咬破了她的上唇!
痛楚之下,她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劲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弹开来。
她急忙向后靠去,伸手抹了抹嘴唇,果然有鲜血在渗出。再看他,嘴上兀自挂着她的血,润红了他的唇峰,和眼中未及消散的赤色交相辉映,生出一味凄绝妖艳的缠绵悱恻。
“你到底怎么了?”沈寰拧着双眉,满脸愠色,“是借酒撒疯?还是酒品有限?”
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顾承眼底的红一点点褪去,良久过后,只剩下一星燃烧殆尽的晦暗。
“吓着你了罢?”他垂下头,笑容自嘲,“刚才那样,你害怕么?”
这人今晚有着异乎寻常的古怪,沈寰面色深沉,“没有,我胆子还不至于那么小。可你也不至于喝了这点酒,就意乱情迷,这可真不像你。”
“是么,那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衔着优雅且暧昧的淡笑,颇为慢条斯理,“这就是我,彻彻底底的,有着不可告人的欲望,我也管不住自己。其实你应该多见识见识,才会知道,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瞠目,半晌哼笑出来,牵扯唇上的伤处一阵撕裂的疼,“这是为让我长见识?那我瞧过了,觉着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