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篆文
时间:2019-11-28 07:57:46

  沈寰只抱拳行了一礼,高凤翔不以为意,起手请她坐了。一开口也有些乡音难改,“昨天夜里,少侠一鸣惊人,啸声直冲云霄。我听见,心里也很是激动,想着潼关城又有高人驾临。今日一见,原来是位少年英雄。”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蒋钊,继续说,“我听说少侠是北直隶人?”
  沈寰摇首,“我是北京人。从北京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奔潼关而来。”
  这和她早前说的话不一样,蒋钊不免侧目。
  高凤翔微微一怔,跟着不在意的笑笑,“难得少侠瞧得起我这里,竟是专程到此。少侠是独自一人,还是携带了贵宝眷一道?”
  他想问她的出处来历,沈寰直言不讳,“除了路上偶遇一个可怜人,并无其他亲眷,沈某是孑然一身。父母故去,家也散了,说起来只嫌话长,其实不过一句,沈某和当今朝廷有仇。”
  堂上的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高凤翔身边侍卫。
  那是杨轲亲笔手书,也算是一封荐表。果不其然,高凤翔看过面露喜色,“原来少侠是杨先生的爱徒,系出名门,无怪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成就,真是雏凤更清于老凤音了。”
  捧得太高可未必是好事,沈寰客气的摆摆手,“师傅的功力,我至今还没学到三成,岂敢和他相较。”
  “你师傅他,眼下在何处?”高凤翔显然对故人更感兴趣,“我上一回见着他,还是在河西一代。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不知道他近来可好?”
  沈寰说还好,“不过他走了,我们自京畿附近分手。他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就让我给天王带个好。”
  高凤翔皱眉,“他还是那样四处飘萍着?难道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杨轲要找什么人,从来没对沈寰明说过。她不免也好奇,“天王和我师父有旧,为何当日不留住他?他要找的人,能教他这么上心,想必该是极重要的了。”
  默然片刻,高凤翔问道,“你不知道他的事?”
  沈寰摇头,“说来惭愧,我师傅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能遇上他,也还是我一意求来的。说到了解,天王只怕比我知道更多他的旧事。”
  点点头,高凤翔缓缓讲述起,一个心酸的故事:
  杨轲本名叫什么,早已无从可考。他的家乡是甘州府下辖的一个小村落,名叫杨家村。父母早亡,他守着一个幼妹,靠着点薄田勉强过活。妹妹长到十二,出落的鲜花一样水灵。村里富户的少爷瞧上了她,硬是抢了回家要纳为第四房小妾。那会儿他身无武艺,被少爷的家丁按在地下,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豪奴把哭喊不休的妹子掳走。等他养好伤,潜进富户家救人,才发现妹妹早已被人糟蹋,失了身子。
  他一怒之下,用一柄长刀捅进了少爷的胸膛,可杀了人还没来得及救出妹妹,官府的人就到了。他只好先跑,去外头躲了几个月,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又悄悄回到家乡。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富户家为了报复,把妹妹卖给外地来的人牙子,说是不拘哪里,只不叫有好去处。最好是卖到娼寮妓馆,才算给死难的少爷报了仇。
  冤有头债有主,杨轲只杀了发卖他妹子的人,然后连夜逃出了家乡。他一心想找到妹妹,可是人海茫茫,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好在天不亡人,追寻的路上偶有奇遇,最终让他碰上了灵动子上一代的传人,学成了一身武艺。
  可一个人功夫再高,心魔难除,就还是安定不下来。所以他只能到处漂泊,一边还要完成师傅交代过的使命,一面仍是四下找寻妹妹。
  这也是高凤翔当年对他一见如故,却终是留不住他的原因。现在好了,灵动子后继有人,他心头的一桩事放下,想必是要安心去找他妹妹。哪怕踏遍万里河山,用他的话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对不住妹妹,即便是死,也要听到一个下落,求一个说法。
  高凤翔说完,不胜唏嘘。蒋钊在一旁听着,也难免有些黯然。
  沈寰一叹,杨轲在她面前一向是从容自信,能风雷不惊的掌控一切,却原来也有着这样凄凉、无能为力的过往。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活得不易。这个故事听完,沈寰觉着,她可以放下心中成见了。若说从前多少对杨轲逼迫自己,甚至阻挠她和顾承在一起,怀有怨愤。那么至此,她对这个人,已了无恨意。
  一个精妙的刺客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换句话说,她是一把利器,平日里应该藏好,轻易不必显露锋芒。
  高凤翔深谙这一点,对沈寰待以上宾之礼,很像是古人养士一样,只将她的一应起居生活交给蒋钊打点,显然也很信赖蒋钊这个人。
  多少有点羊入虎口的感觉,蒋钊犹是以公谋私,将她的宅子安在了自家隔壁,说是这样才能更方便照看。
  两进的院落,颇有当日顾宅的味道。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到了夏天该是榴花红似火。关中的石榴有名,不必去街面上买,回头一伸手就能摘下新鲜的来尝。
  当然,这得取决于她能在这里安稳的待多久。
  白音这会儿比她还兴奋,觉得今后的日子可算有了着落。站在廊下,一个劲地指挥着蒋钊带来的人,擦拭这厢,打扫那屋,颇有那么点当家人的派头。
  “这小丫头挺能干,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蒋钊站在院子里和她闲看,“你打哪儿收来的,是个人才。”
  白音没换装,依旧是小厮扮相,一张脸黑里透着黄。沈寰笑问,“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姑娘?还是你看谁都觉着像是女的?”
  他上下打量她,“你我瞧不出来也就罢了,她明摆着是个女孩。小细嗓子,配着一双小脚。别以为套着个男人的鞋就能混得过去,男人走路,不是那个样子。”
  她点头,“观察得真仔细,是个精细人。得了,我也正想说,以后也不叫她扮男人了,怪累的,人家原本是个顶漂亮的人儿。”
  蒋钊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是么,有你漂亮么?”
  她不答,像是故意激他,“男人和女人没得比!怎么着,不是夸口说早晚会知道我是男是女。到了这会儿,我也见过天王了,你还没猜度出来?”
  天王又没明说!其实沈寰最知道,杨轲的那封信里压根就没提她是女的。这种小事,对一个刺客和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而言,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
  但蒋钊很在意,而且一心想搞清楚,因为这是关乎日后,自己如何跟她相处的大事。
  “你这人不实在。”他眯着眼睛,带出一股子风流幽怨,“说是沧州人,见了天王又说是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该信你哪句话。今后是要做兄弟的人,可不能这么满嘴跑舌头。”
  她抬眼睨他,“那会儿你不信我,我干嘛要和你说实话。现在不一样了,你既然拿我当兄弟,我自然也不会再骗你。”
  他咧嘴一笑,像是满意她的话。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抬起手臂,一下子搭上了她的肩。
  身体本能的反应是抗拒,沈寰一瞬间想要直接来个过肩摔。可侧头看了一眼,她按下了这个冲动。
  蒋钊身量和顾承差不离,她站在他身侧,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这样亲密的动作,让她蓦地想起从前顾承哄她时,当街搂住她的情形。
  就为这一点点的相似,她没忍心推开蒋钊。虽然她知道,他并没有顾承的坦荡温柔。
  他眼里藏着试探的戏谑,好像在说,你非不承认自己是女人,那两个男人之间勾肩搭背表示一下亲密,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除非你有本事把我推开。
  她心里浮躁,几番犹豫,幸而有人看不过眼。白音一回首,瞧见这么一出,小眉毛登时竖了起来,“哎哎,干什么呢?你这人怎么那么没规矩!我们……我们家大爷是你能随便搂的么,赶紧把你那手爪子放下。”
  蒋钊仰着下颌一笑,“跟我厉害没用,你家大爷被我搂得正自在呢。他投了天王,打今儿起我们正式做了兄弟。兄弟间连命都可以换,还怕被搂一下?”话锋忽然一转,调笑得更甚,“当然了,你一个小丫头子,这种事跟你说不着,你也不会懂。”
  “呸,少来这套。”白音就是看他不顺眼,怎么瞧都觉得他轻浮狂傲,不招待见,“兄弟才做了一天,犯得上这么热乎?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告诉你,我们爷没有那些个断袖的癖好。你要有那毛病,我可奉劝一句,趁早死心,歇了罢。”
  蒋钊听得脸都绿了,横眉立目的和白音对视。俩人眼风之间火星子乱冒。本来一触即发的,却被忽然闻讯赶来的蒋铎彻底搅乱,他一来气氛立时全变——最起码蒋钊收起了怒意,显得尤为端稳持重。
  蒋铎心里高兴,他当日看上的侠士,如今已被天王收拢,可见自己也是有些眼光的。他称兄道弟作风不改,还畅言晚上要为沈兄弟接风洗尘,大家借机好生痛饮一回。
  “小钊,你去把酒窖里的三十年汾酒拿来。咱们今晚上就喝它了。”蒋铎看着一脸乖顺的弟弟,兴致勃勃的叮嘱。
  才高兴了一刻,却又垂下嘴角,“陈将军回来了,商山一战打得顺,统共剿了朝廷三万人马。”顿住话头,轻声一叹,“不过这一役,那位算无遗策,指哪儿打哪儿的刘仙君,照旧功不可没。”
  蒋钊一脸鄙薄,极轻的骂了一声,“妖道。”
  片刻之后,他看着沈寰,淡淡一笑,“那也是个人物儿,只怕你早晚要会会他。”
 
 
第65章 
  <雾里看花>
  三十年的汾酒,味道虽绵,却劲力十足。-是四个人喝,其实半数都进了蒋铎一个人的肚里。
  他熏熏然的,舌头变得有点大,对着沈寰含糊不清的抱怨,“兄弟,你可真,真不够意思。亏我对你,对你一片赤诚,你一声不响的就跑了不说,见我的时候,还带着什么劳什子面具……我连你长得什么模样都,都不知道,不够意思……”
  “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原来你生得这么俊。都说什么潘安宋玉的,我看统统都不如你。”他拿肩膀顶了顶一旁的蒋钊,“以前我觉着,我弟弟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见了你之后才知道,他,他不行,全被你比下去了……”
  说完嗬嗬笑起来,也不管蒋钊是如何一脸尴尬。半晌又拿起酒壶,蒋钊忙制止,只是温声劝慰,“哥,差不多得了,仔细喝太多明天起来头疼。”
  可哪里拦得住,蒋铎瞪着眼睛叫嚣,“我又没喝多,你慌什么!我今天高兴,高兴……”
  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谁都劝不住。喝完又对着沈寰絮叨,“兄弟,你来这儿,就算是找对地方了。我跟你说,大魏朝已经烂透了,烂到根儿里了,肯定要完!放眼天下,最大的英雄就在这小小的潼关城里。别看现在我们只偏安一隅,早晚,早晚是要打到北京去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乡了,是衣锦还乡!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只可惜啊,那么风光,咱们的亲人却都瞧不见了。”
  忽然间好像又变成了酒入愁肠,“我父母死,死得冤,全是那个狗皇帝和他身边的阉人害的……他们见不得老百姓富裕,横征暴敛,四处搜刮。我父亲,原本是荆州府同知,手底下管着税务,有矿税、也有商税。隆庆六年,朝廷派御马监秉笔南下征税,他们征得太狠,根本就不给人活路……结果被老百姓堵在驿馆里,一把火烧了这群直娘贼。宫里死了个太监头,那个姓常的阉人要杀鸡儆猴,追查下来,把荆州知府衙门上上下下全革了职。我父亲因为替上峰说了一句话,就被他们劫在道上,活活叫人给勒死了。他妈的!这群狗/日的阉人,把持着朝纲,中饱私囊,好好的江山,就被这群人糟蹋完了。这个仇,老子是一定要报!等咱们打进北京,抓了那个姓常的,老子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让他尝尝千刀万剐是什么滋味儿。”
  他义愤填膺的,让身边人更加尴尬。蒋钊叹了叹气,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沈寰,旋即又将视线掉转开来。
  “哥,少说点罢。那些旧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蒋铎沉沉点头,“是,都过去了,可是咱们得记在心里,不能忘!这个仇一定要报,要不对不起父亲。父亲,那会儿多疼你啊,要不是……”
  蒋钊作势咳嗽了两声,打岔道,“哥,你真的有点高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怎么老说些咱们家的悲惨事,没得在吓着人家沈兄弟。”
  “对对。”蒋铎回过味儿,连连点头,“瞧我,真是不会说话,沈兄千万别见怪。不过我知道,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要不然能小小年纪,就历练的这么沉稳。沈兄,你的亲人,真的都不在京城了?就没留下个把姐妹什么的?”
  沈寰说没有,“家里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
  蒋铎长叹,“也是个可怜人。”再望了望蒋钊,接着道,“比我们兄弟俩还凄惶,好歹我们还能互相照应着。”
  说着却又憨笑起来,“沈兄别多心,我方才就是问一句,实在是看你相貌生得太好,想着或许你能有个姐妹什么的……我就厚着脸为自家求一个。哎,你可别误会,可不是为我自己求。我知道自个儿什么模样,配不上那么好的姑娘。是为,是为,我这个弟弟求的。他这人你也见了,模样就不说了,人品我也能拍着胸脯作保。除了这些,他也算是文武双全,他那学问,是我父亲请致仕的武英殿大学士亲自教授的,后来还练了一手的好轻功……要不是我们家败落,又投了天王军,东征西讨的给耽搁了,也不至拖到现在还没个媳妇儿。沈兄你不知道,这是我多少年的一块儿心病了,我这个弟弟……”
  沈寰笑看他那个弟弟,这会儿蒋钊脸上是一阵白一阵红的,依她瞧,就只差伸手堵上他哥哥的嘴了。
  “大哥别说了。”皱着眉,压低音量,还是抑制不住的流淌出困窘,“你还没成家呢,哪儿轮得到我。咱们不是说好了,匡扶天王成就大业为第一要务,其余的都不急一时么。”
  蒋钊直觉难为情,好在到了这会儿,他哥哥也确实说不下去了。蒋铎是真的有些醉了,口齿愈发不清楚,见蒋钊来扶他,反倒逞能得一把推开,“我,我没醉呢……我还能走,走直线,不信我走给你瞧。”
  他站起身,晃得一塌糊涂。蒋钊当机立断,唤来外头候着的随从,命人将他哥哥好生搀扶回去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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