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理就不理,我一声不吭搬完公文,抱着那两身书童短衫回隔壁房间去。
等试穿完我就更气了。两套衣裳的袖子、衣长、下装还算合适,但腰身肥了足足一尺有余,上衣明显和下装不是一个尺寸,穿在我身上就像只晃荡的麻袋。
我好歹是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身姿不说多窈窕曼妙,但也胸是胸腰是腰。虞重锐是眼瞎了吗,他以为我是个水桶?
活该他到现在都娶不到老婆!
我只好继续换回麻绳萝卜装,拿着那两套衣服去找凤鸢给我改尺寸。
凤鸢见我拿来的是两套男装,心里乐开了花:「原来少爷捡她回来是当小厮使唤的,在少爷眼里她根本就不算女人呀!嘻嘻,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我好气啊。凤鸢给我按腰身尺寸放宽两寸剪裁时,我故意说:“腰太宽了,再裁小一点。”
本姑娘倒要让你们瞧瞧,小厮的衣服我也能穿得玲珑有致摇曳生姿,看你们谁还说我不是女人!
凤鸢说:“衣服大点不要紧,小了可就不能改大了。”她心里却在腹诽:「知道你一尺八水蛇腰,嘚瑟什么呀!腰身改这么紧,回头饭吃太饱,一个喷嚏把线给崩开喽!」
她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实在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们一个两个全都笑我,我有那么愚蠢可笑吗?我才不会吃太饱打喷嚏把衣服崩破呢!气死我了!
我抓起剪刀一剪子下去把多余的布料全裁了:“就这么大!一分也不要多!”
等改完上身一试尴尬了——腰身倒是正贴身,但胸口好像太紧了,绷在身上十分乍眼。
凤鸢心里叨咕:「小丫头片子,看着瘦筋巴骨的,胸上倒是没少长肉!」
我从小家里养得好,爹娘把我生得好,你嫉妒吗?嫉妒你也没有,哼!
我问她:“你是不是把上面也改了,方才明明不紧。”
凤鸢道:“腰身裁那么多,上面当然也得跟着依次收小一点,不然这衣服不就成两截儿没型了?”她心里继续叨咕:「幸好少爷把上衣买大了,不然这男人的衣服还真塞不下你胸脯两坨肉!——不对啊,少爷不是没把她当女人看吗,他的眼睛瞄到哪里去了!我就知道,男人都是色胚,没一个好东西嘤嘤嘤!」
你在心里这样骂你家少爷他知道吗?再说他要是色胚的话,你还能留着清白之身到今天?
虞重锐可能是个祸国殃民的坏蛋,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混球,但唯独不可能是个脑子里龌龊下流的色胚——起码他对我和凤鸢都没有那种念头。
第二套衣服我乖乖听凤鸢的留宽了两寸,上身正好。
凤鸢这丫鬟别的不说,干活倒是极麻利,穿针引线迅捷如飞,我都看不清她是如何下针的,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两套衣服全改好了。我琢磨岚月要是有她手这么快,我身上早就被扎了十七八个窟窿,哪里还能躲得掉。
今日凤鸢洗干净了我沾满泥水血迹的脏衣、在破洞上绣了一只苍蝇、拆洗了虞重锐的被子又重新缝好、给我改了两套衣裳,到夜间就寝前,她又按虞重锐的吩咐在坐榻上铺好了垫褥枕头和薄被,看针脚都是新的,一天中光浆洗缝补就已经做了这么多活计,另外还要管全院的家务杂事,一人能顶好几个用。我猜虞重锐不收她做通房又留她在身边,大约就是看中她这点,这倒是很符合他重才干的用人之道。
相比之下,我确实是个吃闲饭的累赘。
那一桌子奏本虞重锐看到亥时还没有看完,我蜷在扶手椅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平日这个时候我都已经做过好几圈美梦了,但是现在,他不睡我也不敢睡。
真是没用,白日里再怎么嘴硬赌气,天一黑我就只敢呆在亮堂堂的、能看见他的地方。那些黑黢黢的夜幕暗处,总是让我回想起前夜的荷塘,姑姑趴在冰冷的石桌上,满地都是血;要么就是昨夜无处可逃的洛阳城郊,后头有邵东亭、樊增甚至举着带血银簪的岚月在索命追赶。
凤鸢说虞重锐经常挑灯夜读到三更天,昨晚我睡着前他也一直在屏风那头看公文,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椅子靠背太硬了,没有地方搁脑袋,而且夜里有些凉。
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眼前忽然被一团阴影笼罩。我抬起头,看到虞重锐站在我面前:“别在这儿点头了,去睡吧。”
我揉了揉眼睛说:“没关系,我等你。”
“我也打算睡了。”
我稍稍清醒了一点,转头见书案上还有矮矮的几小摞奏本没有批完:“那些你不看了吗?”
他说:“那些不急,明日再看也是一样。”
书案旁的架子上摆着计时的铜壶滴漏,刚过亥初二刻。我心里一动:他不会是为了让我早睡,所以放着公文不批完提前睡觉吧?
我坐着没动,虞重锐又说:“夜里冷,别在椅子上睡着凉了。”
蜷腿在椅子上坐久了,两腿有些发麻。我撑着椅子扶手起身,第一下没撑起来,他居然伸手来扶我。
白天我叫他拉我一把他都不肯,到了晚上怎么就变了?
我抬起头,只见他沐在暖黄摇曳的烛光里,五官神情似乎都比白日柔和了。他的声音也低沉轻柔:“腿又麻了吧?”
怎么办,他这样我、我会瞎想的。
我没好意思握他的手,抓着椅子两边蹭下地去。蜷坐把衣服都坐皱了,上衣爬到腰间,我小心地把衣裳拉下来抻平。
虞重锐皱眉道:“衣裳我特意买大了一号,仍旧太小么?还是叫凤鸢去扯两块料子回来给你做吧。”
这身衣服别的地方都不小,只有胸口有点紧,所以……他当真也会往那里瞄吗?
我有点害臊,忍不住缩肩含胸,但转念又想我把这件衣服改这么紧不就是为了证明本姑娘不是个水桶,我为什么要怕他看?遂又抬头挺胸站直了。
虞重锐没说什么,转身去西阁净房里洗漱。
我一早就洗漱过了,趁他不在便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面朝着坐榻里厢,我听见西阁传来盥洗的水声,听见他掀帘进来,宽衣脱靴上榻,听见他转辗反侧了片刻,然后渐渐没了声响,大约睡熟了。
我却完全没了困意,躺在被窝里许久也没睡着。凤鸢按虞重锐嘱咐,特地给我铺了双层软褥,硌倒是不硌了,但褥子和被面都是夏布做的,我从未用过这么粗的布,贴在身上又糙又痒。我烦躁地翻来覆去,肌肤与夏布相蹭就更痒了,忍不住伸手去抓挠,越挠越痒。
我把胳膊和腿伸到被子外面,离了夏布,外头凉凉的终于觉得好些了。模模糊糊正要睡着的时候,一翻身忽然看到榻边有个人影,吓得我差点失声尖叫。
我及时捂住了嘴,认出那是虞重锐。屋子里留了两盏灯,他散着长发背光而立,只见素白单薄的中衣歪在身上,领口微敞,看不清神色。
我们俩虽然同居一室,但都是隔着屏风非礼勿视,他忽然跑到我榻前来做什么,还是这副衣冠不整慵懒散漫的模样,难道他……
我连忙把裸露在外的手脚缩进被子里,拉高被角想把自己遮严实,他却突然倾身过来,一把将我身上的被子掀开全抢走了。
我咬住下唇,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虞重锐他……他终于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要露出邪恶的一面了吗?樊增都打不过他,他若对我用强,我、我肯定是抵抗不了的。
我咬牙闭上了眼睛。
一团软绵绵的重物兜头盖在我脸上,砸得我有点懵。
我把那团东西扒下来一看,是虞重锐的丝绵锦被。再去看他,他抱着我的夏布棉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转身绕回屏风那头的卧榻上躺下,不一会儿就传来轻微而绵长的酣声。
我抱着锦被在榻上坐了好久,不知该欣喜还是失望,有点尴尬。
他还真的是……对我一点邪念都没有啊。
虞重锐的被子又宽又长,足够我一半盖一半垫在身下。被子下午刚洗过,那股淡淡的气味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新幽远了,又亲切又熟悉,好闻得让人心口一阵阵发紧,不舍得放开。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包进又软又香的被窝里。
那是虞重锐身上的味道,今天下午……跌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榜单压一压字数,补完。
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更新太快?????
第20章
陛下辍朝三日,我也在虞重锐家窝藏了三日。
我想陛下对姑姑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今上算得上一位勤勉克己的君王,当年皇后和元愍太子接连过世,他也没有悲伤过度不上朝,可见姑姑在他心目中有多重要。他现在一定懊悔难过极了,懊悔姑姑离世前他最后一次去燕宁宫居然是和她吵架,还赐死了长御,让她人生最末一段日子都在伤心忧郁中度过。
这三天我哪儿也没去,除了吃饭都窝在后院里,望着院墙上的一方天空发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每天想着姑姑和长御,一边等虞重锐回来。
他白日不在家,后院只有我一个人,他在家就是我们两个人,连凤鸢也很少过来。
我喜欢这个小院子,它让我觉得宁静而又安心,虽然一个人的时候,稍稍有一些孤单。
陛下不上朝,虞重锐好像一点也没得闲,反而更忙了,每日都要踩着点天黑宵禁前才到家,然后继续忙碌到深夜。
我从后院库房找到一件好东西,一张小床似的摇椅,摆在书斋里,把虞重锐的大被子往上一铺,然后我躺上去裹着被子,比睡在榻上还要舒服。
虞重锐在案牍后挑灯批阅公文,我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软乎乎的被子围到下巴,有点不舍得睡过去。反正白日里他不在家时我也没事做,可以尽情睡懒觉补眠。
我发现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一只手在案上轻敲,要么就摇笔杆子,有时不小心摇得重了,墨点甩到衣服上都浑然不觉。我把摇椅挪到书案旁,靠背头枕伸在他手边,正好让他给我摇摇椅。
虞重锐哭笑不得。我躺下来看不见他,摇椅被他手敲着轻轻摇晃,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四天是旬休日,虞重锐没有去台省,但一大早就起来了。我看到他在写一个很长很长的折子,已经写了好几天,写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想好一阵,似乎颇是费神。
午间我跟他一起用饭,凤鸢可嫉妒坏了:“凭什么呀,同样都是下人,为什么你就可以和少爷一起吃?我真羡慕你,识字多会看书文,在书斋里伺候,每天那么多时间跟少爷腻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不喜欢也要看出喜欢来了!”
什么叫腻在一块儿,还日久生情,说得好像我跟虞重锐两个人在书斋里怎么怎么地似的。我刚从灶间取了茶水,听她这么说就放下道:“谁喜欢成天伺候人呀,下午没事我要歇着了,这茶你去给他送吧。”
凤鸢欢天喜地地端起茶盘,脚底生风一溜烟跑去后院。
其实我歇着也无聊得很,凤鸢去了书斋,我又不好再凑过去。
我坐在前院石阶上,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拔花坛里的草茎。
我会用草叶子编蚂蚱、编小鸟、编笼子、编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一开始是长御教我,后来我就青出于蓝,琢磨出更多花样来。元愍太子和信王都比我大几岁,他们却编不出来,只好厚着脸皮问我讨要。还有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自幼长在掖庭,都可喜欢这些东西了,我还因此成了他们之中的红人。
但是今天我完全没有编的兴致。我把那些草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的,再团成团揉烂了,扔在花丛里。
送个茶而已,凤鸢怎么还没回来,我都撕烂二十八条叶子了!
我爬起来贴着墙根摸回后院去,看看凤鸢和虞重锐在搞什么名堂。
午后的书斋寂静无声,只有树上的知了聒噪吵得人心烦。我摸到窗户边往里头一看,原来虞重锐在躺椅上午睡,凤鸢没有叫醒他,就在一旁候着。
她立在虞重锐两三尺远的地方,轻轻给他打着扇子,一声不响,姿态像极一个尽心尽职恭谨谦逊的忠仆。
但她心里就活泼躁动多了。她一会儿捧着心口,作心疼痛惜状:「少爷一向精勤不倦,这几天怎么累成这样,定是齐瑶那小贱蹄子伺候得不好!困了也不去卧房榻上好好睡,是不是怕自己睡过头耽误正事,就在这躺椅上凑合眯一会儿,好心疼呀嘤嘤嘤!」
一会儿她又蹲在躺椅旁,双手捧脸发花痴:「少爷睡着的模样真好看,看这眉眼,看这睫毛,还有这鼻梁下巴,哎呀简直太好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夸!尤其是这嘴唇,红红润润的,像树上刚摘下来带着露水儿的樱桃,真想咬一口尝尝嘻嘻嘻……」
她在自己的臆想中撅起嘴,凌空“啵”地一声亲了虞重锐一口。
啊!她怎么能这样!不要脸!虽然没有真的亲到但还是让人好生气!
亲完她还不罢休,得寸进尺色胆更肥。眼下天气热了,虞重锐在家里穿得单薄,衣领微敞,凤鸢的眼睛就贼溜溜地往他领口里头瞄:「少爷身上可真白,肌肤看着比我还细嫩呢,不知衣服盖着的地方是不是更白更嫩,摸起来滑不滑?少爷都不让我伺候他沐浴更衣,不然我就可以大饱眼福直接上手了!上回看《玉郎传》里说那貌美肤白的小郎君胸口茱萸都是粉红色的,少爷是不是……嘿嘿嘿……」
她一边猥琐地笑,一边用指尖拈起虞重锐的衣领,探头往里面偷瞧。
《玉郎传》是个什么玩意儿?虞重锐身上还有茱萸?那不是重阳节登高才佩戴的吗,现在还没结果子吧?
我可不想眼看着凤鸢在我面前脱虞重锐的衣服,保不准接下来她还要做更不要脸的事。我从花圃里捡了一块土坷垃,从窗户里丢进去砸在凤鸢头上,她“哎呀”一声捂住头,止住了幻想。
一出声虞重锐就醒了,问:“凤鸢,怎么是你在这儿?齐瑶呢?”
凤鸢摸着后脑勺气哼哼地回过头来找是谁砸她。我往窗台底下一缩,猫着腰沿墙根开溜。
刚跑出后院门就被凤鸢追上了。她从后头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另一只手抓了一捧草屑泥土抹在我头上:“我就知道是你这小贱蹄子背后使的阴招!我叫你拿土块砸我,弄我一头渣,让我在少爷面前出丑!”
我被她揪住头发挣脱不得,土屑撒了我一头一脸,末了凤鸢还把剩下的灰渣塞进我脖子里。我尖叫着跳开去抖脖子里的土,越抖越往下掉,一直落进后背衣服里,又刺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