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时久
时间:2019-11-28 08:01:15

  说起来只是短短的一句话, 但其中多少曲折婉转辛酸动人之处, 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固执的爹爹终于愿意娶亲,家里人没有多加阻拦,都顺着他的意。所以娘亲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是爹爹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 他们恩爱相伴的日子只过了半年, 娘亲传出有孕的喜讯, 爹爹却没能熬过那年洛阳的冬日风寒。
  娘亲悲伤过度, 熬坏了身子,生我时又难产,临终前托付姑姑照顾我,便去天上与爹爹团聚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爹娘的过往、自己的身世。姑姑没有告诉我的是,在我出生的那个血光之日,生死一线的不止娘亲一个人,其实我也是。
  如果我不是父亲唯一的遗腹子,如果不是姑姑一力将我保下来,我可能早就是荒冢下的一具枯骨了。
  娘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物,也或许留了,但是没有传到我手里。三婶偶尔开玩笑说我长得不太像爹爹,那就是像娘亲更多一些。
  我对自己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她姓冉。
  “您怎么知道?”
  阿婆啧啧摇头:“你们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我不禁心口一紧:“婆婆,您认识我娘亲?”
  阿婆问我:“她的名字,可是叫辛久?”
  我不知道娘亲的闺名,牌位和族谱上只有冷冰冰的“冉氏”二字。不过“辛久”这两个字,我曾经见过的。
  那是爹爹留下的一把二尺短剑,剑身上刻着小篆“辛久”,我以为那是剑的名字。八岁时我从爹爹的遗物里翻出这把剑,它仍旧亮闪闪的,长短正适合我玩耍。我随身带着它,进宫时却被守卫拦下,说不许带利刃兵器入禁中,要没收我的小剑。
  我赖在宫门口撒泼大哭,引得姑姑亲自前来才把我领走。她将那把剑收在匣子里,告诉我说这是爹爹留下很重要的遗物,要好生保管,而且那剑确实是能伤人的,小孩子不可以玩。现在那剑匣还摆在我书斋的博古架上呢。
  原来“辛久”不是剑名,而是娘亲的名字;那把剑,也是爹娘共同留给我的纪念。
  冉辛久,这个名字很特别。我看着阿婆头上的绣花头巾,似乎有些明白了。
  “辛久是个难得的美人呢,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阿婆浑浊老迈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眼神忽然明亮,“那你是不是也认得微澜?她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我姑姑,”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吐字艰难,“她们都已不在世了。”
  阿婆眼里的星芒顿时黯淡下去,但旋即又释然笑道:“微澜是你的姑姑,那就是说她找到了家人,而辛久嫁给了微澜的兄弟,也好,也好。小姑娘,你姓什么?是京城人氏吗?”
  我觉得不应该对她隐瞒,直言道:“我姓贺,祖籍苏州,二十年前举家搬迁到洛阳来的。”
  “姓贺,苏州……”阿婆喃喃道,“微澜的生父,果然是汉人啊。”
  我恳求道:“婆婆,您认识我娘和我姑姑,给我讲讲她们的事吧。”
  “我上次见她们,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有二十多年了吧?两人都还是小丫头呢,比你还要小一些。”
  阿婆拍拍我的手,她的掌心和手背满是沟壑,粗糙但温暖。
  “微澜的阿娘依金,是我同辈妹子,我对她更熟悉一点。依金很有天分,十几岁时,养蛊制药就已经比我们这些大人都做得好了。她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总能采到别人找不到的稀奇药草,养出别人没见过、养不活的蛊虫,我可真羡慕她。
  “依金长到十九岁还没有谈亲事,寨子里的小伙她都看不上。有一回她下山去城里卖药换盐,一去数月不见踪影,回来时肚子都大了。依金的舅舅是族长,家里人打她骂她,她就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自己跑到山里头去搭个茅草屋,一个人过。生孩子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管她,还是我们几个外人给她接生的呢。
  “依金给女儿起名叫‘微澜’,这可不是我们苗人的名字。我们问她下山是不是被汉家男人骗了,她也不肯说,反把我们都轰走。从前依金人多好啊,养出稀奇的蛊虫,我们去向她求教,她从不藏私,把虫卵和养法都送给我们。但是生完孩子之后,她脾气就越来越坏了,家里断绝了关系,也不跟其他人来往,只有微澜和辛久陪着她。
  “辛久是依金从狼嘴里救回来的,被狼咬坏了嗓子,不会说话,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她比微澜大三岁,依金让辛久照顾保护微澜,教她舞刀弄剑。两个小姑娘虽是主仆,但感情就像亲姐妹一样。
  “微澜十二岁时,依金得了重病,治不好了。辛久也才十五岁,两个孩子以后怎么过呢。我们劝她向族长服个软,让他们认了微澜,好歹有个栖身之处。但是依金不肯,说族长没安好心,觊觎她的蛊种药方,心里还看不起微澜,骂她是野种。依金死后下葬第二天,微澜和辛久就不见了,有人说看到她俩半夜背着包袱下了山,大概是去找她亲生父亲了。”
  她的亲生父亲,就是我的祖父。岚月说姑姑是祖父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十三岁才找回来相认的,她没有骗我。
  这些事我却一点都不知道,从来没人告诉我。我只知祖父有过好几任妻子,原配是我的祖母,身子骨不好,生下爹爹后不久去世;祖父后来又续弦了一位沈氏娘子,和高祖带亲的,生了二叔三叔,我原以为姑姑也是她生的;这两位娘子都在我出生前便过世了,我小时候见过的大周娘子,是祖父来京城之后娶的大家闺秀,未育儿女;大周娘子亡故时,祖父已经是国公了,没有再续弦,而是把大周娘子的陪嫁、妾室小周娘子扶了正。我听过不满小周娘子的三奶奶嚼舌根,说祖父这回终于不用攀高了,依着自己喜好扶了个年轻貌美的。
  原来祖父年轻时还曾辜负过那样一位山野苗人女子,原来姑姑和娘亲有如此曲折苦难的身世。
  我已经十六岁了,离家半个月,还是在洛阳城里,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不堪,几度身陷险境;那年姑姑失去了唯一可依赖的亲人,两个小姑娘,一个才十二岁,一个十五岁不会说话,她们是怎么从南疆的崇山峻岭里走出来,一路走到苏州去的?
  “婆婆,所以你的意思是,”邓子射插话问,“‘墨金’是依金婆婆发现的,然后被两个女孩儿带了出来?”
  阿婆明白他的意思:“‘墨金’挑人,不是谁都可以。辛久成亲生女,孩子平安长到这么大,那应该就是微澜带出来的吧。依金病重时已经谁都不认了,只信任自己的亲生女儿。”
  有些话邓子射没说出来,只在心里想:「这蛊虫只存活于活人血脉之中,她能怎么带出来,还保存了这么多年?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决绝的母亲,为了保留稀世蛊王,居然把它种在自己女儿身上,宁可她终身受累、无法孕育、活不过四十岁!」
  他说的或许是原因之一,但倘若当初没有识穿人心恶意的蛊虫护持,十二岁的姑姑如何独自在这险恶艰难的世上活下去。她几乎跨越了一半国土,找到自己的生身父亲,认祖归宗,然而这个大家族却是一个更深更黑的泥潭,大宅门里的危险不输墙外。
  连岚月都说,幸亏姑姑很快便因缘际会救了陛下、一飞冲天,否则她未必能安然无恙。
  但是有一点她说错了,姑姑不是靠运气好活下来的,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机智、勇敢、敏锐、果决,艰难地抓住一线生机,用更多不为人知的牺牲换取来的。
  可是到了最后,她明明已经苦尽甘来过上了好日子,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又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想不通。听了姑姑和娘亲的故事,我更坚信她不是脆弱胆怯会轻易寻短见的人。
  一下午我反复想着姑姑,想爹爹和娘亲,还有依金婆婆,他们每个人都太苦了。我是不是从小过得太好太顺心,遇到变故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其实苦难才是人生的常态,往后还会遇到更多。
  若跟世上最苦最悲惨的人比,我的遭遇实在算不上什么,起码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有吃有穿有住,花得起几百两银子看病。
  何况……我还遇到了虞重锐。上苍跟我开了个恶意的玩笑,转头又给了我一块最甜美的糖。
  到了夜里,虞重锐却扭扭捏捏地对我说:“今日家中有客人,我还是到主屋去睡吧……你一个人怕不怕?我叫凤鸢来陪你。若你不喜欢跟她同宿,就让她睡在隔壁耳房。”
  他肯定是白天听了邓子射的话,往心里去了。
  “我现在没有那么害怕了,不用凤鸢陪,不过……”我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今晚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过了亥时再走……反正你每天都到亥时子时才睡的,看书在哪里不是看!我保证,明天!从明天开始,我就自己一个人睡,再也不用你陪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放下准备收拾带走的书卷纸笔:“那我在这儿等你睡着了再走。”
  我连连点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躺在榻上,隔着屏风看他埋首于案奋笔疾书,一晚上总共往砚台里加了六次水、换了二十二张纸,毛笔都被他写秃了重换了一支。
  他果然一直忙到亥末时分才停歇,把书案收拾整齐,灭了大半烛火,临走前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来看我,发现我还睁着眼睛,略感意外,柔声问:“怎么还没睡?是在想日间婆婆说的往事,睡不着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就是想……等今天过完了,到明日的子时再睡。”
  进门左手边的高脚香案上摆着铜壶滴漏,是虞重锐计时用的,他习惯做事看着时间。滴漏已经快走到头了,离子时还有两三分。
  “虞重锐,你知道吗?”我望着滴漏说,“姑姑说的‘半月’只是虚数,并不是正好十五天,其实……今天才是我的生辰。”
  他站在屏风一侧,远远望着我,目光似这摇曳的烛光一般柔软和煦。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的生辰。我满十六岁了,离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又远了一步。
  今天也发生了很多事。堂妹岚月和信王定亲了,家里人放弃了我;我给凤鸢买的四坛石冻春,好像忘记给她了;我知道了自己的病因,这怪症将如跗骨之蛆伴随我一生,也剥夺了我为人母的权利;我可能活不长,重金贵药仔细养着,最多也只能活到四十多岁;我还知道了姑姑、爹爹、娘亲、祖父以及家中许多我不了解的过往。
  但那些都不要紧,我能承受得来,因为这整整一天,从昨夜的子时开始到今晚的亥时结束,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时,都有虞重锐陪在我身边。
 
 
第43章 
  可惜这样清闲的日子, 一旬只得一天。第二日虞重锐又早早起身出门, 赶卯时城门初开去上早朝。
  我也一早便起来了, 与他一同用早膳。散朝之后,皇城官署的公厨还会再放朝食, 所以他在家里只简单吃一些垫垫饥即可。
  他看见我有些诧异:“昨日子初才睡,这么早就起来了?你不是惯常都要睡五六个时辰。”
  那、那是因为前些日子我身上有伤, 难免乏力困倦, 早上才会起不来的。
  昨夜是他头一次不跟我睡在一间, 我们俩共处的时间一下少了很多,早晚见面的辰光变得格外珍贵, 我不想错过。大不了……等他走了, 我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就是。
  我已经习惯白天黑夜日日都能见着他,倘若以后见得少了、不能见了,我……我还真难以适应。
  虞重锐用完早点整肃衣冠准备出门, 走到院中, 凤鸢却从大门口折回来, 手里举着一枚赭黄信封:“少爷, 老家又寄信来了,说是加急的,昨晚到的驿站,未来得及送出, 今早他们立刻使人送过来了。”
  又有信?不是前天刚收到过吗?不过这回看着是寻常家书, 不是银号发来的。
  虞重锐接过来一看, 展颜笑道:“这是父亲的笔迹。”
  凤鸢了然地掩嘴吃吃一笑:“看来老爷和娘子又意见不一, 趁娘子不知道再偷偷寄信过来。”
  虞重锐拆开信封,里面三四页笺纸写得密密麻麻。他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
  凤鸢问:“怎么了?是喜是忧?”
  虞重锐把信笺折起放回信封里,说:“父亲谆谆教诲,字字千钧,晚些得空了我再仔细研读。”
  凤鸢伸手道:“那我帮少爷放到书斋里去。”
  “不必了。”虞重锐没有把信给她,而是自行收在袖中带走了。
  瞧他的神情,信里说的似乎不是好事。不过他爹娘先后给他寄钱寄信,应当都平安无恙吧?
  送走他我回去休憩补眠,这一觉睡到了中午才醒。日头酷烈,园子里本来就人少,此刻更是静悄悄的,只闻蝉噪起伏。
  瑞园比澜园更大,西北侧有一大半面积是湖面,沿着湖岸零星分布着几座小院子,都是新近才修的,尚未完全竣工,亭台楼阁比澜园还要稀疏。只有东南靠近大门那一片是用来起居宴客的,将作监敕造,修得稍微像样一些。
  看来陛下的钱也不多,赏赐臣子别苑就只修个门面,后面还得自己花钱。
  虞重锐昨夜宿在离前厅最近的院子,也是给主人准备的居所,我住的地方则离湖更近一点。中间路过两座未用围墙分隔的厢房雅舍,则是留备待客之处。
  我拿了一把纸伞打着遮阳,从中间的花园穿过时,看到阿婆搬了一张躺椅,坐在客舍前的紫藤花架下乘凉小寐。她可能睡着有一段时间了,日头偏中,花影移转,大半身子暴露在日头之下。
  太阳这么晒,她恐怕睡不好。阿婆年纪大了,精神不佳,又长途奔波来洛阳看我,昨日见她总在打瞌睡。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纸伞斜插在紫藤架上,替她遮住日光。
  谁知纸伞的影子一罩到脸上,阿婆有所察觉,醒来睁开了眼睛。
  “微澜的侄女,辛久的女儿,果真是个好心地的小姑娘。”阿婆看出我在做什么,菊花似的脸庞绽出笑意,“你不用给我打伞,我是特地坐这儿晒太阳的。”
  六月下旬的大中午,酷热难当,她居然还要晒太阳?
  阿婆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年轻的时候太急躁,拿自己身子试蛊伤了根基,如今怕寒怕冷,晒晒太阳会舒服一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