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大夫应道:“婆婆,没事儿,您先歇着。”
阿婆继续眯眼打盹。
邓大夫笑嘻嘻地把虞重锐拨开:“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事,我比你看得紧。”
他对着我长身一揖:“在下邓磬,字子射,江湖散人一名,初次得见真容,心情过于激动,多有失礼冒犯,请姑娘海涵。”
这个人说话怪里怪气不知所谓,还想拿刀子剖我,我不想跟他打交道。
我戒备地盯着他,飞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袖管,以防他再掏出刀子来戳我一刀。
“噢,你是看到我……”邓大夫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连忙摆手解释,“别误会,我不是真的想解剖你,我就是职业病发作,心里想想而已,心里想不代表真的会这么干……别怕别怕,我尽量不想就是了。”
他在心里闭上眼,默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念两句又忍不住从袖子里拔出刀,再念经把刀收回去……
说实话,他这副反复拔来拔去纠结挣扎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样子,比直接捅人刀子还要诡异。
我抓紧虞重锐的衣袖,半边身子紧挨着他的胳膊,起码这样别人就不能拿刀子捅我心口了。
虞重锐忽然往边上让了一步,避开我的接触,袖子也从我手里抽了出去。
他偏过头没有看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沅州旧友邓大夫,你的疑症他或许会有办法。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我现在更在意的不是邓大夫,而是他刚才那个动作,是甩开我撇清的意思吗?我闷不作声望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邓大夫也不拔刀不念经了,眼睛在我俩身上绕来绕去:「这姑娘不是能看见别人心里想啥吗,干嘛这一副委屈巴巴小媳妇的表情?难道她看不出来,小鱼鱼这是胳膊碰到人家姑娘的胸,害羞了嘛嘿嘿嘿!」
啊……是这个原因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前胸,刚才……好像是贴得有点紧……
邓大夫瞪圆了眼:「你往哪儿看啊,还脸红了!大家都是男人嘛,想想姑娘的胸怎么了,我想你就能看见,小鱼鱼想你就看不见吗?我不信他都碰到了,脑子里一点歪念头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我的脸就更红了。
邓大夫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心念杂秽,真的很难控制自己脑子里想什么,无伤大雅的你就在心里随便笑笑,当没看见好吧?”他在心中又接着想:「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但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被别人知道,还是有点尴尬啊……这姑娘跟小鱼鱼在一块儿这么久,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吧?男人嘛,谁脑子里还没有点色色的渣滓废料呢,尤其是天天对着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看了一眼虞重锐,他还真没有。
不过这么一来,我好像没有那么怕这位邓大夫了。
我对他客气地行礼:“有劳邓大夫不远千里来为我诊病。”
“一想到什么龌龊心思都瞒不过你,就觉得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地端着特别虚伪尴尬哈,还不如大家都坦诚一点,呵呵……”邓大夫挠挠头,“大夫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我呢治死过很多人,也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儿,实在不会治巫术迷信什么的也都搞一搞,应该划分到江湖骗子那一类。你就别这么客气叫我‘大夫’了,咱俩也算同龄人,你直接叫我‘子射’吧,或者‘邓大哥’也可以!”
他在心里碎碎念:「千万别想以前干过的坏事儿,想点儿好的想点儿好的……」
虞重锐忽然插嘴说:“你跟她算什么同龄人。”
邓子射白他一眼:“对,我跟她不同龄,跟你才是同龄人,她应该叫我们‘叔叔’。”他转向我笑嘻嘻地说:“别看我脸嫩显小,其实我比小鱼鱼还大一岁呢。闺女,以后你就叫我‘邓大叔’,叫他‘虞大叔’。”
你看起来并没有比虞重锐年轻啊……
他一边在心中呛声腹诽:「我邓子射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我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你的人我能对她干啥?你还噎我,看我不反过来把你噎死!」
我瞥了一眼虞重锐,小声说:“我父亲若在世,年已四十有三,我还是叫‘邓大哥’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邓子射(yì),3号逗比助攻登场。
参加了晋江的征文比赛,手头有多余营养液的灌溉人家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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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虞重锐咳了一声:“先看诊吧。”
“对对对, 看诊看诊。”邓子射终于想起正经事, 把我让到窗边椅子上坐下, 打开随身带来的医箱。
对面旅途疲惫正在打盹的阿婆听到动静也醒了, 忽然睁开双目盯着我看。
邓子射看诊的方式与其他大夫不同,上来并不先切脉, 也不问我症候。他那个箱子里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来先拿了一个凹面的小镜子, 拨开我的眼睛往里照。那镜子能聚光, 晃得我眼花。
接着他又拿出两只锥形的纸筒, 小的蒙着一层皮,像个小鼓,大的是空的, 张如喇叭, 二者中间以细银丝相连。他把带鼓面的伸到我面前,忽又缩回去,转头问虞重锐:“我要用这个听病人的胸腔心跳, 不能隔着衣服那种, 要不你来?”
虞重锐转开脸:“行医施救触碰病患躯体在所难免, 身为医者还有这种藩篱成见?”
“我是没有成见, 不是怕你有成见吗……”邓子射咕哝道,举着小鼓在我胸前比了比,把鼓递给我,“算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贴在心口,听我指令移动。”
他侧过身去,把大的那只喇叭扣在自己耳朵上。我依言解开衣襟,将小鼓伸进去贴在心口处,发现虞重锐也转过身去背对我。
他不是都看过了,还需要非礼勿视吗……
邓子射听得专注,一边吩咐我:“往左半寸,回来往右一寸,往上七分,不对太多了,再往下一分……停住别动别动!”
他忽然眼睛一亮,心中雀跃欢呼:「就是这个!我听到了!它在伸缩……有生之年我居然能遇到活的!天哪好想剖开看看!——忍住忍住,别老想什么大剖活人,被小姑娘看见又要吓坏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东西活的伸缩?
邓子射激动地听了半天,虞重锐背对着我们催促道:“好了没有?”他才依依不舍地把小鼓收起来。
“基本可以肯定是我猜的没错了。”邓子射打开医箱,把小镜子和小鼓放回去,改取出一个白瓷小皿和一卷皮包出来,皮包打开是一排各式各样锋利的小刀、尖针、弯钩、剪刀、镊子之类,他拿起其中一把筷子粗的斜口小尖刀,“还要再取一点血样确认一下。”
虞重锐制止道:“她不能有外伤,会血流不止。”
“别担心,我的止血药很好使,就在手指尖上取一点,伤口很小保证止住。”他用药水把小刀和我的左手无名指都擦过一遍,刀尖在指腹上利落地划了一道小口子。
十指连心,我别开脸没看都疼得“嘶”了一声,抬头就见虞重锐的眼角也跟着跳了一下,马上又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
原来他看着神色淡然平静,其实也会有这么可爱生动的细微表情。我心头暖暖的,又有点欢喜,望着他说:“没事,不疼的。”
邓子射低着头咕哝:「造的什么孽,看个病还要给我塞狗粮……不疼是吧?那我就再用点力挤了!」
我真的不觉得疼了,直到邓子射把一块带药的纱布裹在我手指上,说:“捏紧了按一会儿。”
我低头一看,小皿里被他挤了薄薄一层血,透出底下的白瓷,那血色便显得更浅更艳了,隐隐还有些泛金。
邓子射举着小皿走到阿婆身边:“婆婆您看,这个颜色对不对?”
那位阿婆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毛毛的,此时终于转开视线。她看了一眼小皿便说:“色如半日金莲,金光浮面,确实没错。我虽未见过这种血,但半日金莲我是见过的,橙红带金,是这个颜色。”
她的藏蓝褂子衣袖很窄,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细的竹筒,拔出一头塞子,小心地将竹筒中一些黑芝麻似的东西倒进小皿里。
我捏着手指凑上去看,那哪是什么黑芝麻,而是许多只有芝麻大小的漆黑小虫,掉进小皿的血泊里便疯狂扭动,渐渐地不动了,被血包裹吞噬,最后竟融化殆尽,连那黑色也不见了,只剩血泊表面上一层金光愈发炫目。
“不愧是蛊中之王,”邓子射啧啧叹道,“毒性足以将寻常蛊虫溶化吞噬。”
我不知道什么是蛊中之王,我只听得后半句:“我的血也有毒吗?毒性很强?会不会伤人?”那我中箭时虞重锐吸了我伤口毒血,他会不会有事啊?
邓子射回答:“蛊虫互噬,霸道者活。其毒素专针对同类,以防宿主再被其他蛊虫寄生,对人倒是没有什么影响,否则宿主岂不也要被毒死?”
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被毒蛊寄生的宿主,就是我?我既不是生病,也不是寻常中毒?
我只听过蛔虫绦虫寄于人和牲畜体内为生,至于蛊毒奇豸,那都是志怪传奇里才有的传说,我以为就跟仙人腾云驾雾、侠盗飞檐走壁、狐妖化身美人一样,是家们遐想编构出来的。
“此蛊名‘墨金’,又被称为‘知心’,盖因其色黑而泛金光,能感人心生恶念歹意之氛氲,化虚为形,洞察人心,取‘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之意。此虫入体后,便沿血脉溯游而上,寄生于心脏附近血脉最旺盛之处,吸食宿主心血为生。但人的血管最粗处不过手指粗细,血流日夜奔涌不断,若中有异物,便容易凝聚阻塞,突发惊厥、心跳骤停等症,凶险难救,中风便是此因所致。为了让宿主不要太容易死,此蛊之毒还有使血液稀释、难以凝结之效,这便是你两种相悖之症状的由来。”
邓子射稍稍停顿,接着说:“‘墨金’之效奇特,但极难培养存活,只能生于特殊的活人血脉之中,一旦宿主身故或离开人体,不消片刻便会僵死。即便是在南疆也失传已久,婆婆养了一辈子蛊虫,也仅是听前辈传闻,从未见过。”
阿婆应道:“一辈子能见一次,老婆子也算不枉此生。”她把装虫子的竹筒扣紧,收回袖子里。
我听得有点懵,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只能看向虞重锐。
他在一旁皱眉沉思了片刻,问邓子射:“不能想办法把蛊虫驱除灭杀吗?”
“如果能灭除,那就不叫蛊,只是一般的寄生虫了。”邓子射道,“‘墨金’尤为厉害,贴近心脉要害之处,既不为外物所诱,也不能动刀取出,除非宿主身死,否则是没办法弄出来的。”
也就是说,我一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寄生蛊了。
虞重锐接着问:“对宿主还有何不利之处?会影响寿命吗?”
“不利之处就是你们已经知道的,症如心疾、出血难凝。被寄生吸食心血,身子肯定会虚弱一些,寿命么……或许也会比常人短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