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憋了好多天的疑问,此时终于忍不住想要当面问出来。我想问祖父,您到底是怎么看待姑姑这个女儿,又是怎么看待我们贺家其他女儿的?岚月说我们家六代洗女,是真的吗?您也默认纵容了吗?还有依金婆婆,这么多年,您可有觉得对不起她?
不管祖父怎么回答,我都能看出他心中所想的真相。
面前忽然光亮一闪,厅门敞开,小周娘子从里头满面堆笑地迎出来:“国公回来啦?终于找着瑶瑶了,太好了!”
她把我们迎入厅中,服侍祖父摘去冠帽、理正衣襟。丫鬟们次第上前,为祖父奉上温汤、手巾、鼻烟、茶盏等物。
人太多了,他们各自怀着无关心思,又互相干扰。我仔细盯着小周娘子看了半晌,她一直在尽心伺候祖父,除了冒过一个念头说三婶现在尾巴翘上天使唤不动了以后不知该让谁照顾我,又发愁要替我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才能杀杀三婶母女的气焰,没见她再有别的不好的想法。
她看见我回来了,难道不心虚吗?莫非上回那两个稳婆不是她买通的,只是胡乱攀咬?还是稳婆跑了,旁人都不知道我撞破过她们行凶?
祖父嗅了一会儿鼻烟,吃了一盏茶,对小周娘子说:“这几日瑶瑶在外头受苦了,你安排她早些歇息吧,明日请大夫来给她仔细瞧瞧。”
“瑶瑶虽然不在家,院子每天都还派人打扫着,跟离家前一模一样,随时都能住。”小周娘子回道,掉头吩咐丫鬟,“络香,你送小姐回去好生安置。”
络香是小周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闻声应“是”,站到我身侧。我看见她瞟了一眼我身上衣装,心里讥道:「一身仆婢装束,穿得还不如我呢,失踪半月不见人,不会是被略卖为奴了吧?指不定让什么人糟践过了!」
贺琚一直默默跟在我和祖父身后,此时上前道:“园子里路黑,瑶妹妹住得远,我护送她回去吧。”
我回头看贺琚。从见面至今他一直这样,心里头一会儿向我伸出手,一会儿又缩回去背圣贤诫语,纠结的模样倒是和拔刀念经的邓子射别无二致。
我现在已经不会害怕这种诡异行止了,反而觉得,虞重锐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贺琚比我大五岁,如果他当真想对我行淫邪之事,应当早几年趁我年幼时就下手了吧?
有络香在场,贺琚应当不会冲动做出不当之举,而且难保我在家中还会看到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贺琚起码不想害我。
我对他施礼:“多谢兄长。”
他笑得有些苦涩勉强,与络香各执了一盏灯笼,一路上果然都安然无事,送我到居处后方告辞而去。
小周娘子说我的院子跟离家前一模一样,也不尽然。譬如院子里也挂上了红灯笼,到处都是诡异刺目的红光;纭香和以前伺候我的几个嬷嬷都不见了,换了一批眼生的,人数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纭香不安好意,不留她也罢;几个得力嬷嬷都是三婶安排的,现在三婶母女得了势,她们离我而去也很正常;至于人数减少,我现在只想清净,就怕人多,正合我意。
院子里的人自然也各有心思,左右不过是隔岸观火、好奇猜疑、嫉妒较劲那些寻常的私心,都不算太过分。
我不喜欢院子里的红光,吩咐女婢:“把这些灯笼换掉,晃得人眼晕。”
女婢问:“换什么颜色的好呢?”心中则忿忿然:「野鸡飞上金屋梁,就当自己是凤凰了!趁着大小姐不在家,把灯笼挂到我们院子里来炫耀欺人!现在大小姐回来了,谁不知道信王想娶的其实是大小姐,他们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看你这个野鸡如何收场!」
这些红灯笼居然是岚月让挂的,她这又是何必?我都不在家,气气我的空院子、气气院子里的仆婢也好?
我说:“就换成寻常的白纸灯笼。”
我实在累了,也提不起精神来,草草用了一些粥点便沐浴盥洗歇下了。女婢想要吹熄烛火,我叫住她:“别灭灯,四个屋角各留一盏!”
她依言留了四盏,狐疑地退下。
这里明明是我从小到大住惯的房间、睡惯的床铺,却觉得十分生疏,躺下去好半天也睡不着。才过了半个月,我已经认床了,家里的丈余宽床睡不舒坦,却怀念别人家里窄窄的小榻。
我睁眼在床上躺了许久,总觉得屋子里太空,像缺了什么似的,让人心里不安生。我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架旁的一座折屏拖到床前来挡着。
我满意地钻回被窝里,看着床前半透的屏风,屏风那一侧烛光摇曳,一如我每一晚睡前所见。
只是那烛火灯下,并没有人秉烛夜读。
屋子里太空,不是缺少一架遮挡的屏风,而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像蜗牛躲进壳里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肚子有点隐隐胀痛,最近惊乱奔忙、受伤体虚,月信都迟了几天,恐怕快要到了。邓子射嘱咐我提前三天服药,今日走得急,我忘记拿药方了,还在虞重锐那里。
我能不能……用这个借口回去找他呀?
第51章
大清早我就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了。
昨夜我过了三更才勉强睡着, 睡得也浅, 被闹醒后又累又困, 脑袋像要炸开。我扶着头爬起来问:“出什么事了?”
无人应答,屋子里居然没有人在伺候。
我只好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爬起来, 用铜盆里剩的凉水随便洗了洗脸, 换上衣裳出门去。
院子里的仆婢都在大门外头看热闹, 有个女子大声哭喊, 另有几人呼喝斥骂, 人声吵闹。
我走出院门一看, 哭喊的女子竟是纭香,披头散发,身上也穿得破旧, 被几个健壮的仆妇拖着扭打在一起,衣服都扯破了。旁边的人只是围观, 窃窃私语,没有人上去帮忙或劝架。
看到我出来,纭香大声嚎啕:“小姐, 你终于回来了,纭香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斑鸠占了喜鹊窝,还要把那喜鹊蛋一个个都推下去砸碎,心眼烂透了!现在正主儿回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我对拖她的仆妇说:“你们先放开她。”
那几个仆妇面面相觑, 手里却都还揪着纭香的衣裳没松开。其中一个领头的想:「大小姐脾气软好应付, 新来的二小姐不是个善茬, 马上又要当王妃了,可不能得罪。」另外一个则看着她:「反正牵头的都是赵家二嫂,新小姐只跟她交代,赏钱也是她拿得多。我就只管跟着她行事,出了岔子往她头上一推,罚也罚不到我。」
我沉下脸盯着那领头的赵二嫂道:“几日没回来,国公府换主子了吗?连奴婢我都差遣不动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放开纭香委委屈屈地跪下说:“大小姐容禀,纭香犯了错却不甘受罚,仗着大小姐心软念旧又来僭越纠缠,奴婢等也是照规奉命办事,不然惊扰了主子们怪罪下来,最后受罚的还是我们呀!”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大小姐娇生惯养不谙人情,最好打发,不管谁做了错事,只要在她面前装装可怜,她就圣母心发作放过了,纭香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还自己把自己头发扯散,好像我们虐待了她一样!装可怜谁不会呀,老娘长得没你柔弱,就装不过你了?」
原来她们心里是这么想我的,我不喜欢惩戒下人,他们反而觉得我软弱可欺吗?
纭香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哭诉:“小姐,我是被冤枉的!都是那俞岚月,趁着小姐不在家,作威作福、排除异己!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我的人品如何小姐是知道的,她找不到我的错处,就污蔑我盗窃贪污,硬把我赶到厨房去干烧火粗活!她就是要把小姐身边忠心得力的人都弄走,让小姐回来之后无人可差使、孤立无援!”
她脸上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却又是另一副面孔:「哪房管事的大丫鬟不会从日常用度和下面人的月俸里刮点油水?本来也是他们自愿孝敬的,大家心知肚明,算什么贪污?不过是俞岚月现在得势了,记着从前我不给她好脸色,公报私仇罢了!我真是命不好,好不容易钓着个公子哥还是个负心汉,现在只有小姐这一根救命稻草了。出去吃了一圈亏回来,总能长点记性吧,可别还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人品如何,我还真是最近才知道的。想想我识人的眼光确实很差,身边亲近一点的人,三婶、岚月、樊增、纭香,一个个都没安好心。
我以为人人都像姑姑和长御那样至诚待人、宽柔处世,其实是我运气太好,投生做了姑姑的侄女,又遇到长御这么好的人陪我护我长大。
还有我爹爹和虞重锐。
纭香若不提宋士柯,我倒差点忘记这回事了。我弯下腰凑近她小声道:“我有一事问你,你如实回答,这回我就帮你脱身。”
纭香连连点头:“纭香对小姐一片忠心,从不欺瞒。”
我问她:“上巳节那杯酒里,你给我加了什么?”
纭香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我没有……”
“好,你的机会用完了。”我直起身唤仆妇,“赵……”
“我说我说!”她急忙拉住我,压低声音求饶,“那杯酒里下的是五石散,以前我爹爹服食上瘾,用后浑身燥热、疯癫呓语,脱衣坦胸横睡街头,六亲不认。这定是有人想让小姐当众出丑,以后在洛阳抬不起头做人,名声扫地,给国公府泼脏水。我的前程身家都寄托在主子身上,我怎么会这么害小姐呢?所以我立即扶小姐退席,到水边去醒酒。谁知又来了个自称刘家的丫鬟,说要带小姐去休息,在芦苇从里绕来绕去,等我觉察不对劲时,已经被她甩掉迷路了!所幸小姐吉人天相,玉体未有损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边她心里又想:「我倒是打算过先斩后奏,宋士柯那个怂包,说这种下作手段被他爷爷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他的腿,贵妃和国公也未必会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他风流但不下流,不屑为之。哼!缠着我求|欢时那猴急浪|荡样儿,装什么正人君子!真讲良心,现在怎么把我抛下人影也不见半个!」
宋相养出来的孙子虽然纨绔孟浪,但还不算太坏。
纭香的解释还算合理,与我记忆相符,虞重锐也说那日有不止一波人对我下手。只是上巳祓禊除了带去的家中仆婢,其他人我都不熟,竟有陌生人设下这等毒计害我?如果我当真失智在众人面前解衣胡言,或者被哪个登徒子玷污,我的名声不就全毁了?
那天……想必我比醉酒更失态吧?所以虞重锐才隐而不提。
他两度在我危急时施以援手,而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像那回南市搭救的姑娘一样,死缠烂打、非要以身相许的麻烦而已,所以他才一直不说第一次见面就救过我,偏要装作看我的笑话,轻飘飘地带过。
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法讨厌他……
我好想他啊。
我转身想走,纭香拽住我的裙角:“婢子所言句句属实,小姐说话算话,一定要救我!”
这样的丫鬟我断断不会再留在身边,但承诺过的事,我也应当守信。
我问那赵二嫂:“纭香何错?”
赵二嫂道:“克扣用度、盘剥下人、中饱私囊,二小姐罚她去厨房烧火倒泔水。”
我说:“我的丫鬟犯了错,理应由我来处置。纭香自售为部曲,并非贱籍,不该为奴。念在她侍奉我这么久,所没财物就当是遣散费,放她出府去吧。”
纭香愣住了:“小姐,你、你要赶我走?我的家早就散了,离开国公府我无处可去呀!”
这话听着耳熟,我好像也曾经……这样哀求过别人。
我又有点心软了。我对她说:“出去做良人,不比当下人奴婢好么?”
“我宁愿在富贵人家当奴婢,我不要出去受穷,穷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她哭着想来抓我的衣袖,被赵二嫂等人拉住,一人一边拎着拖走了。
我觉得很累,夜里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此时倦意正浓、浑身疲惫,眼睛也酸涩发胀。虞重锐每天都睡这么短,他是怎么熬得住的?
——我为什么又想起他了呀。
我只想回去再睡一觉,最好睡到天荒地老,不要醒来。
没睡多久,又被女婢叫醒,说是小周娘子请来看诊的大夫到了。昨晚祖父特地叮嘱过的,他交代的事,小周娘子都很上心。
大夫是位白发老翁,身穿布衣,并不是与我家往来甚多的那几位名医,我没有见过,不由留了个心眼。
我有点明白姑姑为什么讳疾忌医,总是故意耍脾气不让太医诊治。若非信得过的人,我还真不敢让他瞧出我的病因。
是以大夫问我最近有何不适时,我只说头晕乏力、胸闷气短、胃口不佳。
大夫又问:“上回月信来潮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上来就问这个?我如实回答:“大约五月中旬,具体哪日记不清了。”
老大夫忽然双目圆睁,我瞧见他心里惊慌失措:「原来那娘子话里有话……是这个意思!我就说这样的高门大户,怎么会找小老儿我来看病,还从后门进来,原来是见不得人!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哼!不知廉耻!」
他是什么意思?怎么瞧着病就骂上我了?
老大夫镇定心神,让我把手伸过去切脉。他拧眉闭眼仔仔细细切了好一会儿,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什么事都没有。万一瞧出点什么来,小老儿是不是要出不了这深宅大院?往后可再不贪这诊金蹚浑水了!」
他睁开眼道:“小娘子气血亏损,是以信期延误,但这两日也快了。老朽给小娘子开一道补气血的方子日常吃着,平日亦得多加进补、好生休养。”
他飞快地写完药方,逃也似的匆忙离去。
我把方子收起来,想起邓子射写给我的那一道还在虞重锐那里。老大夫也说我信期将至,我必须得吃药了,所以回家隔天就去找他,也……说得过去吧?
我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出门已经是晌午。刚走出院门没多远,迎面遇上了络香。
她满面堆笑地迎着我问:“小姐如此盛装打扮,是要见客吗?”
我自然不能说准备出门去拜会祖父的政敌,想了想说:“四堂兄喜获千金,快要满月了,我还没有去探望过呢。既然回来了,就想去看看堂嫂和小侄女。”
络香的脸顿时“刷”地拉了下来,她低下头道:“小姐院里的纭香犯错被贬,娘子嘱咐我重新选一个得力的过去伺候。我挑了几个备选的,正想给小姐送过去,不知小姐现在有没有空掌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