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带到我这边来,恐怕一时半会儿又要走不开了。我对她说:“人在哪儿?你直接带我过去挑吧,我还要去看堂嫂呢。”
她笑得有些勉强,竟转身背对着我在前面带路,领先我一大截。我想了想,是我找的这个理由不妥吗?
四堂嫂还在坐月子,不知从澜园挪回来了没有,我确实该去看看她。稳婆害人那事,我也得跟兄嫂好好商量商量。
络香现在是小周娘子最器重的丫鬟,顶得上半个管家了,新进的仆婢都由她训导调配。她把我带到下人居住的西苑,招呼了七八个丫鬟过来,其余人也围在四周观望。
这种人群集中的地方,都让我十分不适。我看了一眼那几个丫鬟,心里头便厌烦起来。
前排第一个兴奋地想:「早就听说大小姐是家里最好糊弄的主子,纭香跟了她七八年,捞的钱据说在外头都买宅子了!我封了十两银给张嬷嬷,才让她把我塞进来候选,真是肉痛!但只要能选上,很快就回本了!」
第二个则有些骄矜:「我长得哪里比小姐们差,就是命不好,没有她们投胎投得准。本来是应该去伺候公子的,络香嫉妒我美貌,怕我翻身做了主子,硬是把我扣下来分给女眷!无妨,我这般的姿色品貌,到哪里都不怕埋没了。将来跟小姐嫁出去,学着小周娘子,当上主母也未可知。」
第三个冷眼盯着我:「二小姐要我做她的眼线,什么都向她报告,我有那么傻吗?做丫鬟的,哪个主子不能一只手捏死你。大小姐这里讨好着,二小姐的赏银也不少拿,吃她们两个冤大头!一个荆州小门户里出来的,一朝得势就以为自己能称王称霸兴风作浪了,大宅子里的弯弯门道,你还嫩着呢!」
第四个年纪最大:「我跟络香一起进来的,她仗着会拍娘子马屁爬上去了,真论手段本事,我哪点不如她?娘子叮嘱过了,要我好好伺候大小姐,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我懂娘子的意思,大小姐虽然没用,但有我在旁辅佐掌控,三房那对母女讨不着便宜。这偌大的后宅,最终还是要娘子说了算。」
……
后面的我不想看了。
我在旁边人群里扫了两眼,指着最后面一个十一二岁、茫然不知所以的小丫头说:“就她吧。”
络香惊讶道:“她是刚买回来的,规矩都没学会呢……”
“就要她,明天让她到我院里来应卯。”
络香还想争辩,我丢下她转身就走。
是我原先活得太糊涂,从未察觉表面的恭敬和气之下,还有这么多心计谋算、角力暗涌?选个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提防这么多?以后我是不是不管做什么,都要思虑再三,防着岚月、小周娘子、后宅里的每一个人,费尽心思和他们争斗制衡?
太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家”,自己家里不应该是这样。
我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姑姑明明有洞悉人心的能力、敏锐机警的智慧,却从不参与后宫争权夺势。
此时此刻,我格外想念虞重锐家的小院子,想念那一方让我安然仰望的天空,想念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宁静书斋,想念书斋里慢悠悠摇晃的摇椅,甚至还有点想念凤鸢。
所有的想念最后都汇集到一个人身上。
我想见到他,立刻,马上。
第52章
等我一口气赶到集贤坊, 又懊恼后悔起来。
今天又不是休沐, 大白天虞重锐肯定不在家,这会儿正在省院忙碌呢,我来他家找他有什么用?
但我也不能去省院找他呀, 再说皇城守卫也不会随便让我进去的。
我跟他的交集实在太少,连刻意找上门都很难碰到,更别说偶遇。
马车停在虞重锐家对面一座坍塌废弃的土屋旁,车夫问我:“小姐还有朋友住在这种地方吗?”
这里委实不像宰相的府邸,还是租来的。等他娶了公主,陛下一定会赏赐更大更好的宅院。他可别住到上林坊附近去, 不然……不然我三天两头看着非得气死。
车夫又问:“小姐要造访哪一户?这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还是不要多逗留了。”
我看着对面熟悉的院门, 不舍得离开, 但是在这儿干等,好像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
真是奇怪,当你喜欢一个人,连他住过的房子好像都有了特殊的意义。看不到他,看看房子的屋瓦门窗,想想他每天都从这门口进出来去, 心里仿佛都能慰藉熨帖一些。
正盯着门口的石板发呆,院门忽然打开了,凤鸢从里头走出来。
我赶紧把车门一关, 缩到车上去。
凤鸢眼睛多尖啊, 马上追过来:“齐瑶, 是不是你?你别装死,快开门,我看见你了!”
她在车门上“砰砰”地拍。车夫也是个实诚人,还问我:“小姐,这是不是你朋友啊?”
我只好把车门打开。
凤鸢一照面就是一个白眼飞上天:“来找少爷啊?你才走了几个时辰,还不满一天呢,这就忍不住了?”
我坐在车上说:“我、我昨天忘记拿邓大哥开给我的药方了,今日正好顺路,就、就过来取一下……”
“邓子射给你开的药方,你再找他开一遍不就得了?”凤鸢探头往车里看了看,“这是你家的马车?正好我也要去北郊别苑拿东西,不如你捎我一道吧。”
她不由分说爬上车来,大喇喇地坐在我对面,嘴里还嘀咕:“果然是有钱人家,瞧这锃亮刮新的油壁车,比少爷的还好哇……省了我一笔租车钱!”
我气哼哼地瞪着她,又不能说我不想去瑞园找邓子射,请她滚下去。
凤鸢左顾右盼把车里看了一圈,转回来看我:“瞪什么瞪?你不知道少爷每天都是天黑才到家,今天还不慎起迟了,巳正才走,恐怕得更晚回来,你要等他一下午?到时候街上都宵禁不让走了,你怎么回去?还有那药方,你还要不要了?”
啊……他巳正时刻才出门的,我要是梳妆动作快点、没被络香耽误,说不定还能遇上呢……
我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转过去吩咐车夫:“去澜园那边。”
马车辚辚启动。凤鸢坐在对面,支着腮帮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看你打扮得像要进宫选美似的,花了不少功夫吧?”她毫不掩饰地嘲笑刻薄我,“别说,你这么一装扮起来,还挺人模狗样像那么回事的。”
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以前我觉得啊,那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差一点儿的公主,肯定都端庄优雅、美丽贤淑,仙女儿似的。可是认识你之后,”她“嗤”地笑出来,“我就对‘大家门秀’幻灭了。”
“凤鸢,我忍你很久了。”我板着脸怨念地盯着她,“以后你没事多读点书吧!别再念错字了!”
来时路上想见虞重锐的期盼和忐忑,见不着他的心酸和失落,都被凤鸢气跑了。
马车靠近瑞园大门时,远远就看见邓子射正在门口指挥两名家丁往门上挂匾额。那匾额比一人高还长,两个人抬不动,他也踩到梯子上帮忙。
匾额上是虞重锐的笔迹,他写台阁体工整端肃,写行楷又温润秀逸,别具情韵,我认得的。
“桃园”,他没有用我起的名字。
园子里又没有桃树,为什么要叫这个?除了那两个字落笔缱绻,有桃花温柔烂漫之意,也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我不管,反正在我心里,它还是叫“瑞园”。
看到凤鸢下车,邓子射马上丢下活计喜滋滋地迎上来:“凤鸢,你来啦!”
然后他才看到我,做出夸张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嚯,果然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啦。小鱼鱼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说不定就不舍得让你走了。”
凤鸢扭头就走:「男人果然都是色胚,看见漂亮姑娘眼睛就粘住了!少爷才不像你这么肤浅呢!」
邓子射追上她:“凤鸢,你今天过来找我什么事呀?”
“谁来找你?我来取少爷的东西。”凤鸢拿下巴努努我,“她才是来找你的,你俩慢慢聊吧!”说罢拉着脸自顾进园子里去了。
邓子射这才回头看我:“你找我?”
“上回你给我开的药方弄丢了……”我支支吾吾地说,“麻烦你给我再开一遍吧……”
“不是虞重锐收起来了吗,他收的东西还能弄丢?”邓子射了然道,“不好意思去找他拿?”
我没有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得很,是没机会……
他带我到门房,从给客人拜访记名的册子上撕了一张纸,一边写一边说:“婆婆在洛阳水土不服,明天我就送她回去了,一来一回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着点,等我回来,我在南市的铺子也能敲定了,有事你自可去找我。”
我问他:“你的药铺叫什么名字?”
“余巧堂。”
我觉得这名字有点奇怪,不像药店医馆。“何解?”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凤鸢连成语都经常说错,诗词曲赋就更没看过了吧……
我委婉地说:“你弯弯绕绕藏得这么隐晦,我觉得别人可能……领会不到。”
邓子射笑了笑:“说不定人家哪天心血来潮去读诗,突然发现了,岂不是意外惊喜?”
我不知道该羡慕凤鸢,还是替邓子射惋惜。你喜欢的人却偏偏不喜欢你,这真是天底下最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心里忿忿地想,要是虞重锐喜欢的人也不喜欢他就好了,让他也尝尝这种难受的滋味。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永嘉公主那样的吗?
邓子射写好了药方,甩甩晾干递给我:“别再弄丢了。”
我想起老大夫给我开的另一个方子,从兜中取出给他:“这是家中请的大夫开的,你帮我看看,我能不能吃?”
他接过药方飞快瞄了一眼。
“这是补元煎,专治血亏之症,但又稍作调整,使之更适用于妇人,改得倒是很精妙。开这个方子的人……”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想必是位经验足道的妇科圣手吧。”
我跟他面面相觑,有点尴尬。他虽然没说出来,心里也没有恶心思,但我懂他那眼神的意思:你一回家,家里人就找个妇科大夫给你看病,什么意思呀?
“这个……也好,说明他不会看心疾,蛊毒估计也不懂,不用担心。”邓子射打个哈哈,把药方还给我,“你平时只管吃这个,但信期前后需停服,用我的方子。”
这倒正有了掩饰的由头。
凤鸢收拾了整整五大件箱笼,堆起来把车子都塞满了,我们俩只能歪着坐在缝隙里落脚。
我问她:“怎么有这么多东西?”
“还不是因为你!你受伤那几天,少爷把家都搬到桃园来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其实我之前真的以为,少爷挺喜欢你的……”凤鸢的声音低下来,“我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人那样上心在意……”
岂止你以为,我也曾这么以为过的。
“你见过他喜欢别人?”我嗓子里涩涩的,“说不定他对喜欢的人更好呢?”
“也对,我八岁就认识少爷了,好像是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动心。”凤鸢想了想,“等他娶了公主,我比较比较。”
等他娶了公主还比较个什么劲儿?你到底是安慰我,还是来往我心口补刀的?
马车驶过瑞园门前丁字路口,拐上官道,另一侧则通往澜园。我看见不远处澜园大门,想起一事,既然来了不如顺便去问一下。
我让车夫停下在路边稍等,自己下车步行到澜园门前。澜园旧人都被遣散了,守门的是两个新招的家丁。
我把彭国公府的通行令牌亮给他们看,问其中一人:“二老爷家四公子的妻女,月初刚生产的,是否还在园中休养?”
家丁茫然摇头:“小人是新来的,不识四公子及夫人尊面……不过并未听说园子里有新生产妇。”
澜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四堂嫂也不会留在这儿坐月子,四堂兄一回来肯定就把她接回去照料了,我还是改日去二叔公家那边拜访吧。两位叔公都住在国公府里,不过中间有围墙相隔,有事才会走动。
我让车夫把凤鸢送回集贤坊,帮她把箱笼卸下,正打算告辞回去,忽然见坊门那边贺琚策马疾驰而来。因为跑得太急,他脸上全是汗,看到我后松了一口气。
他翻身下马,把手别在身后走到我面前,这个动作让我微微有些心酸。
“我一下值到家就去看你,丫鬟说你去探望四堂嫂了,我马上追过去找,家里找遍了也没见你,把我急坏了……后来听说你要了一辆车出门,我就猜……果然一来这边就找到了。”
我无谓地辩解道:“昨天祖父非要拉我走,还有东西没拿,就过来……”
后面我也说不下去了。贺琚那么敏锐,我瞒不过他。
不过我去看望四堂嫂,他为什么要急着追去找我?
贺琚转开视线看向院门:“虞相还没回来吧?他不像我,事少清闲,申时就可以回家了。”
我低着头道:“该拿的东西已经拿了,我们回去吧。”
贺琚看了我两眼,把马交给车夫套在车辕上一并赶着,与我坐车同返。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过了南市门,他忽然开口:“方才散值时,我在光禄寺门前遇到虞相了。”
我愕然抬起头望着他。
贺琚却不看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来:“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先前邓子射开的那张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