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公还告诉我们,其实他的叔父叔祖辈中,也有人不忍杀害亲女,偷偷带着妻女离家出走,或者分家后就不再作恶洗女,只有我们家这一支顽固不化、奉行六代。如今苏州金陵一带还有其他贺氏旁支,家族和睦兴旺,与寻常人家无异,和他家亦有往来。
四叔公答应留在洛阳为聂氏兄妹作证,其余事务交由小姑姑处理。又过了三日,聂蒀收集齐各项证据,亲笔写下诉状,告贺王氏谋杀亲孙、迫害儿媳,并弹劾祖父治家昏昧无德,迷信“洗女”恶习,纵容行凶、包庇教唆、血债累累、德不配位,堂兄贺珹沆瀣盲从、负妻害女、不堪再为御史等等。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洛阳天子脚下,法度最为森严,高祖时就已有遗弃婴孩徒二年、杀之徒三年之律例。虎毒尚且不食子,连寻常百姓家也未出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举,何况祖父为相十余载、贵为国公,本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一时千夫所指,众人唾骂。
仲舒哥哥也和家里闹翻了,搬到光禄寺公舍居住。公舍简陋,他独居一处小院,我去看他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一边喝一边默默垂泪。
“我才知道,我原也有个嫡亲妹妹的,如果好好活着,该有你这般大了,兴许已经出嫁了呢。”他红着眼睛对我说,“她比你大半岁,出生在腊月寒冬。父亲把她扔在花园池塘里,母亲刚生产完,为了救她跳进冰水中,捞上来时两个人都不行了……所以不仅妹妹,连我母亲也是因此而死,这样的家我要怎么继续待下去?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我不能对父亲不孝,但母亲不也是十月怀胎生我养我、发肤所受亲恩如山?如何能不怨?”
不光仲舒哥哥的母亲,还有我祖母、大周娘子、蓁娘、我们不知道的其他长辈婶嫂,以及四叔公和仲舒哥哥这样左右为难、备受煎熬的儿郎,他们都是我们贺家恶习的受害者。
我按住他倒酒的手说:“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悲剧自此终结,不要再为害更多的人。”
“你说得对。”仲舒哥哥抹了抹脸,“都怪我太没用了,若我也像那虞剡一样位高权重、令国公忌惮,在家说的话有分量,我就能命令他们不许再这么做了……可惜我只是个光禄寺管管酒醴的主簿,连这职位也是蒙家族恩荫得来的,我……我还不如请辞算了!”
我劝他道:“哥哥莫要冲动,有官职俸禄傍身,起码能够自食其力。要说恩荫,全家的富贵都是姑姑这个女儿带来的,他们可曾感恩?”
仲舒哥哥想了想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在光禄寺任职两载有余,也未存下些体己钱,如今只能暂居公舍之中。从今往后得像四叔公一般打算,除了自己安身立命,家中若有其他人需要帮助,我也能施以援手。”
我连连点头:“嗯!以后我要是不想在宫里待了,就去你家找你,哥哥可得收留我。”
仲舒哥哥望着我,目露哀戚:“瑶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不爱留在家里?”
“我也是去年……姑姑去世的时候才知道的,”我低下头道,“当时不知怎么办好,就从澜园逃走了。”
然后,遇到了虞重锐。
“那时候……我不但没有帮你,还让你对家里的人更失望……”仲舒哥哥也想起了旧事,“瑶瑶,你和虞剡……你们现在是不是……”
我垂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仲舒哥哥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想,你要是嫁给虞剡,也没什么不好。国公奈何不了他,你就不必再受家里的委屈,他们也不会再想靠你攀附皇家谋求富贵,比嫁给信王、三皇子都好。就是你跟三皇子的婚约……”
“这婚约早就形同虚设,待信王登基,便会下旨废除。”
仲舒哥哥终于笑了起来:“难怪你要我自立,是怕将来出宫后无处可去吧?”
我也笑着说:“被哥哥识穿了。”
“放心,只要有哥哥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再不济,咱们兄妹俩也能在这公舍中挤一挤。”仲舒哥哥笑道,又想起一事,“对了,这两天,家里人可有去找过你?”
我摇头:“我在宫里,找我做什么?”
“父亲知道我帮着聂中丞查宁宁的下落,打了我一顿;你出的力更多,上回嫂嫂也是你救走的,我怕他们迁怒于你……”
我连忙问:“叔父打你了?打哪儿了?要不要紧?”
“无妨,所以我赶紧跑出来了嘛。”仲舒哥哥捂着自己的左手手臂道,“幸好你现在住在宫里,应当无事,家里人再怎样也不会跑到皇宫去闹事。”
堂叔肯定打得挺重的,否则仲舒哥哥也不会灰心绝望不肯回家。我仔细看他动作,左手一直垂在身侧不动,估计是伤着了。
不过他料得不准,回宫后还真有家里人来找我。
是岚月。
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走路已经有些费劲了,需两个宫女在旁搀扶服侍。自她入住芳仪殿以来,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鲜少碰面。她来找我,算是放低了身段,希望我在信王面前为祖父、为全家求情。
我问她:“岚月,你从小寄人篱下,不能与亲生父母相认,担惊受怕吃尽苦头,都是受洗女所害,难道你不希望这恶习就此断绝,还你一个公道吗?如今祖父罪名尚无定论,毫发未损,你倒先想着为他求情?”
岚月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些事都过去了,揪着国公从前犯的错不放也于事无补,凡事总要往前看的。以后咱们俩在宫中想要坐得稳,不还得靠家中长辈兄弟帮衬吗?大家都姓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公若倒了,对我们焉能有好处?”
我惊讶地望着她:“难道在你心里,我们那些受难的姑侄姐妹,包括你跟我在内,这么多人命还不如国公府的名声荣耀重要吗?除了好处坏处,是不是也应该讲一讲是非?”
岚月说:“朝堂后宫的争斗,哪有是非?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罢了。国公现在四面楚歌,那些人难道是因为心存正义,要为我们贺家女儿讨公道?还不是抓到了国公的把柄,想趁机把他挤下台!殿下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有心之人攻讦国公,都怪先前国公站在三皇子那边,如今他要秋后算账了……”
岚月说得头头是道。曾经她是贺家受害的女儿,但现在不是了。她是信王妃、未来的皇后,她需要强有力的外戚支持。至于那些死去的其他女孩,死都死了,不重要。
我不想跟她争辩了,打断她说:“你是信王妃,如今又有了身孕,若要求情,还是你自己去更合适。”
岚月目露芒刺,克制住骂我的冲动,低声下气道:“我早就求过了,若是管用的话,还需要来求姐姐吗?殿下与姐姐情义非同寻常,你的话他会听的。”
我板着脸说:“你误会了,我跟殿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小时候我还欺辱过他,他不记仇已经算是宽仁大度。”
岚月坐直上身,一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忽然说:“殿下新近纳了一名宫女为孺人。”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说起这事。信王身为亲王,除王妃外还可纳二孺人、十媵妾,将来继承大统,三宫六院更是寻常。岚月既然想做王妃皇后,尊荣地位和夫君的专一宠爱势必无法兼得。
但我也不想这么劝她,就说:“大概是你有孕身子重,他身边需要人伺候。”
“他们都说那孺人,”岚月看着我,冷冷地说,“长得很像你。”
第99章
信王新纳的孺人住在翠微宫, 从前褚昭仪居住的宫室, 位于宫城西侧。我觉得信王是想让两名妻妾隔得远一些,免生争端, 而别的宫殿还住着陛下的妃嫔,翠微宫恰好空着。
但岚月并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身为王妃还住在东宫,这个孺人却先她一步就住进属于妃嫔的宫殿, 喧宾夺主礼遇逾制, 反而压了她一头;褚昭仪生前因为生了皇子颇为受宠, 翠微宫轩室华美为后宫之最,可见信王对这孺人亦宠爱非常。
她这是疑人偷斧, 心里预先认定了一个结论, 便觉得种种迹象都是佐证。要这么推论, 我一个县主居然住在先皇后、贵妃才能居住的燕宁宫, 是不是也逾制不合身份?我还可以说翠微宫旧主褚昭仪被陛下赐死, 其子也在夺嫡争储□□亏一篑, 可见这地方十分不吉利,信王让孺人入住, 不但恩宠不长,而且性命堪忧。
就像她非觉得那孺人长得像我, 后来我也远远遇见过一次, 除了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我看不出来我们俩哪里相像。
我问随行的宫婢:“我跟她像吗?”
这个问题好像太为难她们了, 宫婢既不好说像, 也不好说不像, 只得敷衍道:“这美人大多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朱唇,总有些相似之处。”
贺王氏杀婴之罪,因证据确凿,没过几日便判决定论,褫夺诰命,徒刑三年,稳婆、奶娘、包氏孔六等从犯获杖刑。
但二叔公和堂叔并不认教唆罪名,只说贺王氏重男轻女愚昧歹毒,为了保住地位擅自杀女求子,将罪责全都推在她头上,还真是我们家的一贯作风。
贺王氏见公公和丈夫把自己推出来当顶罪羊,只求保全自身,全然不顾她的死活,便也反水指认聂蒀所诉贺家洗女习俗皆为真,并交代了最近十来年内她所知道的家中另外几起溺婴事件,咬了一堆人出来,据说公堂上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这些案子年深日久,除了贺王氏的供词,相关证据证人都已湮灭难寻。有两位婶婶胆子小,做了亏心事一直负疚难安,主动承认了罪名;其他人则负隅顽抗,互相攀扯推诿,一团乱麻没完没了,足足审了一个多月才结案。
不管这些人最终能否定罪,还是缺乏证据逍遥法外,国公府杀婴洗女一事已人尽皆知,祖父治家失德这一项,终归是推脱不了。
这一个多月里,我们家就像洛阳的天气一般,愁云惨雾,不见天日。
“听说江南有梅雨季,淫雨连绵持续盈月,没想到洛阳也有,还比江南更长。”午后雨终于停了片刻,公主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道,“是不是我在回纥待太久了,那里风沙大气候干燥,回到洛阳竟觉得潮湿阴冷不习惯。”
“洛阳往年也不这样,”我对她说,“就从去年开始,春夏之际雨水不断,今年比去年尤甚,就怕黄河又要发大水。”
因为这个,信王同意了虞重锐重启黄河河工,他一心扑在这上头,连洛阳城也很少回,我又有个把月没见着他了。
转眼到了五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姑姑的周年忌日。永嘉公主说她也想聊表心意,时常把我叫到昭阳宫来,或者她到燕宁宫去,陪我一同抄经制幡准备祭品。
公主在黄纸上落笔,墨汁刚一粘纸便洇开,她立刻抬起手。“天天下雨,连纸都潮了。”
这时女使进来报说:“长公主,邵郎中在宫外求见。”
这个邵东亭真是阴魂不散,公主不愿见他,他偏要来反复纠缠,光是我碰到的就已经第三回了。
“不见。”公主放下笔说,想了想又唤住女使改口,“就说我去清宁宫照顾陛下了,无暇分身。”
公主不想见邵东亭,直言拒绝便是,怎么还找上借口了,好像有点怕他躲着他似的?
公主不只是拿照顾陛下当借口,还当真拉我去了清宁宫。
自从公主提醒过之后,罗才人便十分尽心地伺候陛下,陛下似乎也很满意,流露出喜欢她之意,是以最近几乎都是罗才人侍疾。她遇到拿不准的,就会派人去请公主、请我,这两月中我也来过清宁殿好几次。
陛下卧病有三个月了,御厨再怎么精心烹制、加了多少燕参鲍翅的汤羹,太医一帖一帖的大补药方,也挽回不了他日渐消逝的生机。他比我刚回宫时所见又瘦了一圈,干枯的脸上只剩一层皮肤松松垮垮地挂着,仿佛其下的筋肉肌理、以及它们所蕴含的生命力都已悄然流失。
我们到清宁殿时,罗才人刚喂陛下喝了药,服侍他翻身侧躺,露出后背透气。“同一个地方一直压着,会生褥疮的。”她说。
现在她做这些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了。陛下自己侧卧不住,需要人扶着,扶一会儿还不行,一天中累计得好几个时辰,罗才人便躺在陛下身后抱着他。最近这半月,她好像都没再找过我求助。
见我们来了,罗才人起身下榻,暂且先让陛下平躺。公主坐在病榻旁,招手唤入女使,女使将从昭阳宫带来的提篮打开,里面竟是黄白纸钱、朱砂毛笔等物。
“皇帝哥哥,再过五六天就是贵妃嫂嫂的忌日了,我跟瑶瑶正在准备祭品呢。”她拿出一张黄纸来,就着榻边的矮几叠成元宝形状,然后用笔蘸取朱砂,“可惜陛下不能跟我们一起祭奠,就请你为这些纸钱烧化都点上朱砂吧。”
她握住陛下的手,替他抓着笔,在元宝中间点上一抹红。点完后她举起来看了看说:“这也算御笔亲题了,贵妃嫂嫂泉下有知,定能体怀陛下的心意。”
我以为陛下会恼怒她自作主张强迫他,但他只是缓慢转动眼珠瞥了我一眼,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念头。
准确地说,是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恶念。
近来我似乎越来越少看到了。是陛下风疾入脑日益加深,他的思维变得更迟钝什么都不想,还是他心里仍旧是活泛清明的,只是忿怨恨意变淡变少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人心里的坏和恶,看不到好的。
公主把带来的两叠纸全折成元宝,每个都借陛下的手点上朱砂,装了整整两篮子。
离开清宁宫时她将那两篮元宝交给我,问:“瑶瑶,如此你对陛下的怨恨会减轻一些吗?”
我以为我掩藏得很好,但……公主心细如发,聪慧剔透,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知道贵妃嫂嫂是自戕而亡,太医说的理由、外面传的流言,我统统都不相信。”公主望着远处青白天幕下深黛色的宫殿剪影,“能让贵妃嫂嫂那样坚毅的女子走上轻生绝路,那一定是万分不得已……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她的夫君对她太好,是吗?除了陛下,谁能逼她到这地步呢?”
我无法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只好低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