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女。”
见到薛妍穗,薛成凹陷的脸颊颤动,嘴角翕动几下,眼神阴狠。看他的模样,薛妍穗以为他要冲上来斥骂,没想到薛成推开扶他的宦官,伛偻了腰疾步离开。
薛成走出数步远,薛妍穗眉梢轻挑,薛老贼看着她的眼神,像要啖肉饮血,十分可怖。
薛妍穗轻轻嗤笑,薛老贼这么恨她却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她甚是喜欢。
嗤笑过,薛妍穗迈步进殿,皇帝正在看铺在案上的堪舆图,指尖点在西北之处。
皇帝看的入神,薛妍穗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发觉。彭王意图谋反,牵出边关重将一事,薛妍穗有所耳闻,她苦思冥想,也不记得书里有没有提过这事,也或许这是她激进行事的连锁反应。
薛妍穗没有惊扰皇帝,轻轻放下食盒,悄悄走出去。心里担着事,她坐在走廊的廊板上出神,左腿垂落,右腿蜷曲放在左腿上,双手隔着长裙按在右腿膝盖上。这个姿势虽别扭,却是她心思不定是爱用的。
殿内,皇帝看完舆图,看到手边多了只食盒,唇角露出丝笑纹,猜到是谁来了。
“陛下,娘娘在廊上。”
皇帝步出殿。
薛妍穗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到皇帝,想要站起身,她坐的久了,双脚麻了,左脚刚落地一个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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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皇帝眼睛不好,只能看清三步以内的东西,超过三步便模模糊糊,先听到声短促的呼声,眼眸一敛,步子迈得极快。薛妍穗脚麻踉跄,摔在了地上,好在廊板不高,她又及时抓住了栏杆,摔的不疼。
薛妍穗坐在地上,一抬头,皇帝已站在她面前。从廊板上摔下来,被看个正着,薛妍穗再尴尬也不愿露出来,故意微微偏了头弯眸笑。
看她这模样,皇帝眼中焦色散去,弯了腰,双手放在她腰侧,欲将她抱起,脸上忽然一暖,他动作停住。
薛妍穗捧着皇帝的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触到,“陛下。”
却又在皇帝凑过来的时候,仰身躲开,落下一串笑声。皇帝忍不住也笑了,伸指虚虚一点,“促狭。”
薛妍穗故意闹了皇帝一阵,让他暂时放下朝政,用了膳。
陪皇帝吃了顿饭,皇帝还要召中书拟敕令,薛妍穗准备离开延英殿,却见韩道辉进来禀报:“陛下,禁军传来消息,许淮之妻余氏染上风寒疫,病重昏迷,昏过去前一直含冤。”
“着御医诊治。”皇帝道。
虽有监军密报、彭王府搜出许淮亲笔书信,但对于一个半生征战、功劳赫赫的老将军,仅凭这些就定谋反之罪,皇帝不愿如此草率。未定许淮谋反之罪前,只让禁军围了许府,不许伤许府一人。故而许淮之妻重病,皇帝遣御医去诊治。
“西北有消息传来吗?”皇帝问,若许淮真存了反心,势必会在军中密布眼线,尤其是对监军樊高,樊高传出密报,许淮不会毫无察觉,他若真要反,此时西北不会平静。
“没有。”韩道辉回道。
这不正常,皇帝沉吟。
军中、朝中之事,薛妍穗只知一些众人皆知的消息,机密的消息她不知道,自然无法做出判断。但有些事情她能做,听到韩道辉禀许淮之妻病重含冤,她心里颇不好受。若许淮真谋反了,那他留在京中的老妻就是弃子,被他舍弃的人,用老妻的鲜血铺就荣华之路,他的老妻何其无辜。
薛妍穗心中升起一股不平之气,“陛下,余氏病重之际犹在含冤,或许真有内情,她现在病重昏迷,无法宣召入宫,不如臣妾进许府去看看她,听听她如何说。”
“不行。”皇帝断然否决,余氏重病,虽遣御医诊治,难保不会过病气,他不能让她冒这个风险。
“陛下,她染的是风寒疫,宫里宫人、宦官患此病的颇多,喝了几帖药就好了,无妨。”薛妍穗再三解释,皇帝毫不松口。
最后,薛妍穗失望的离开延英殿,回到承嘉殿,她满脑子琢磨此事,想起余氏的遭遇,心烦气躁。
“娘娘,奴打听到许家早些年清贫,余夫人嫁入许家,是长嫂如母,养大许将军的弟、妹,操持庶务,过得颇不易。而且余夫人生养的儿女都没成人,年岁大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这些不算隐秘的家事不难打听,张云栋这些日子奉命与人交好,在宫里宫外都有眼线,很快就打听到了。
薛妍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安排一下,本宫悄悄出宫。”
宫里众人眼睛雪亮,承嘉殿的薛贵妃名为贵妃,实则是后宫之主,不过差了个名分。她要出宫,自然无人阻拦。
而张云栋安排的悄悄出宫,宦官、宫女重重护卫,不过是没有打出依仗,他可不敢让贵妃娘娘犯险。薛妍穗还没出宫门,皇帝就得到了消息,他曲指按了按太阳穴,“让跟着的人护好贵妃。”
到了许府,张云栋亮出腰牌,负责围守许府的禁军参军变了脸色,躬身让开了府门,眼角余光看到马车里走出一道高挑身影,虽衣衫素朴,但他仍认出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薛贵妃。
张云栋抓了个管事模样的仆从带路,去了余夫人住的院子。
许府宅邸颇大,仆婢众多,却沉寂如死水,家主卷入谋反之事,禁军围守府们,许府从上到下陷入大祸临头的绝望。
“怎么走偏道?”张云栋一把扯住带路仆从瞪眼,余夫人是当家娘子,理应住在正院,这仆从怎么往偏院带?
“回……回贵人话,夫人就住在东院……正院里住的是二郎君……”仆从吓得结巴,带这么多随从,在这个当口来府里,定是贵人。
“二郎君是许将军的弟弟许江?”张云栋见贵妃娘娘皱眉,问道。
“是,是。近些年郎君常年驻守西北,二郎君一直在正院。”
长嫂住东院,兄嫂养大的兄弟倒住进了正院,这许二郎竟也做得出,张云栋暗暗鄙夷。
东院里,御医已经到了,开了方子熬了药,余氏身边的婢女胆子比许府其他院子侍候的大,按照御医吩咐给余氏喂了药。御医诊治过众多染病的宫人,药方经过验证,余氏喝了药,慢慢的睁开了眼皮。
薛妍穗到的时候,余氏已醒了。
“夫人,贵妃娘娘来了。”
“快,扶我起来。”余氏挣扎起身,“换一身衣裳,头发梳一梳。”
婢女扶着她下了床,换了身新衣,将她花白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尽量显出几分精神,余氏是个要强的人。
薛妍穗进来,微有些惊讶,余氏和她想象中大不一样。她年岁很大了,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密布,病容憔悴,但衣衫整洁,见了她也没有呼天抢地的喊冤。
薛妍穗没让她行礼,让婢女扶她躺回床,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折腾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的。
“许郎不可能谋反,求娘娘代老身向圣人转述。”余夫人提起许淮老将军面上没有怨愤,实在不像一位被夫君当做弃子舍弃的模样。
“彭王府搜出的书信,朝上诸公辨认过,确是许老将军的字迹。”
余夫人一直摇头,“娘娘,老身与许郎相伴近五十载,情深意笃,且不说许郎一心报国,单单老身在京中,他不可能不顾我的死活谋反的。而且他的字迹京中没人比我熟悉,求圣人允老身入宫辨认。”
薛妍穗目露诧异之色,余夫人对许淮深信不疑,对自己在许淮心中的地位更是自信满满,这和张云栋打听到的消息出入太大了。
“据本宫所知,许将军此次出征身边带着子、侄。”
“他们捆在一起,比不过老身一人。”余夫人呼哧呼哧重重喘了几下,布满皱纹的面孔竟露出个甜蜜的笑。
薛妍穗被闪了下神,但口说无凭,余夫人单说这些打动不了她。
“唉,老身膝下子女全部夭亡,许郎不肯纳妾,名下的儿子是过继二郎的,非我二人的骨血。”余夫人犹豫了一下,再次恳求,“求娘娘在圣人面前美言,让老身认一认许郎字迹。”
余夫人病着,精力不济,翻来覆去一再恳求,薛妍穗最后心软,应了她。
薛妍穗带人离开,一出院门,乌压压一群人跪着磕头,打头的是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哭哭啼啼的哀求饶命,看装扮容貌,不是仆婢。
张云栋命人驱散开这些人,“娘娘,这些是许二郎的家眷。”
与余夫人相比,这些人的落了下乘。
“回宫吧。”
许府正院里,许二郎许江凄风惨雨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喜色,“贵妃娘娘没有惩罚你们就是好消息,再说咱们府上现在人人避之不及,贵妃娘娘却肯踏足,满京城都知道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宠爱,她肯来也代表着陛下的态度。让柔娘她们别忙着寻死。”
打发走了姬妾子女,许二郎将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扑倒在床上,“笙郎,我们有救了。”
那唤做笙郎的昳丽少年,未如许二郎一般喜极而泣,在许二郎看不到的地方,眼神阴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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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日,薛妍穗遣人接余夫人入宫,因她年岁不小又病着,特意命人备了一顶暖轿,一路抬进承嘉殿。
正殿里,薛妍穗坐的笔直,眼神落在花几上摆放的桂花上,韩道辉带着数个宦官站在一旁,余夫人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进来。
薛妍穗摇了摇手,“免礼,坐。”
宫女扶着余夫人坐下,她双手按在膝头,紧张的颤抖。
薛妍穗无声的叹了口气,将余夫人接到宫,让韩道辉带许淮手书的那封信,她已算逾越了。
看了眼白发苍苍的余夫人,薛妍穗掐了一簇桂花揉搓,这个世道夫荣妻未必贵,夫祸妻却一定同当,她动了恻隐之心。无论如何,让余夫人生死都明明白白吧。
韩道辉展开书信,双手托着,递到余夫人面前。
余夫人还病着,呼吸一急,呼哧声响亮,安静的殿内飘荡着她呼哧呼哧的声音。
薛妍穗抿唇望过去。
“老身……老眼昏花,看不清……”余夫人话语断断续续,抖得像寒风里飘落的枯叶,她站起身,颤巍巍的手不自觉的摸信纸,哪里是看不清,不愿相信罢了。
韩道辉看向薛贵妃,余氏的反应不言而明,这就是许淮亲笔手书,还有必要让她再看吗?
薛妍穗点了点头,既然都让余夫人看了,就让她彻底死心吧。
韩道辉皱着眉头任余氏抓了书信。
余夫人的喘气声越发的响,像旧了的风箱发出的绝望的声音,她老病交加,摇摇欲坠,“这是……是……是他的字。”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韩道辉深深皱着眉,要收起书信,余夫人苍老干瘦的手仍死死抓着。
“放手吧。”韩道辉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但他也不好对这个病重的老妇人下狠手扯开,何况还当着薛贵妃的面。
“娘娘,老身还是不信他会谋反。”余夫人紧抓着书信不撒手,哭声苍凉,“他不爱钱财,不爱美人,这些年他官职升得再高,吃穿上都不讲究,糙米吃得,麻衣穿得,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杀贼人、杀蛮夷,成为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
韩道辉忍不住冷笑,“铁证如山,还不死心?狼子贼心所谋愈大,隐忍愈狠。”
余夫人浊泪滚滚,她心里还是不愿相信许淮谋反,他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他谋反图什么?
为了许家这些子侄,更是笑话,许郎身世尴尬,生来带罪,他待二郎他们好,是为了母亲临终的遗言,为了赎给她带来的罪,还不至于为了他们永世的富贵谋反。
但这封书信确实是他的字迹,她不会认错,巨大的悲痛撕扯着她,泪如泉涌。
这种仿似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出来的悲伤,看上一眼都难受,就连韩道辉都在冷笑后扭了头不看她。
余夫人年老重病,身子骨本就虚弱,大悲大伤之下,倒在了地上,她仍拽着书信。
韩道辉手上一坠,连忙回过头,愕然发现书信被余氏的眼泪打湿了一块。
“放手吧。”韩道辉又说了一遍,余夫人闭着眼松了手。
这封书信是重要证物,被眼泪打湿了巴掌大一块,韩道辉眼皮直跳,用袖子轻擦,可纸张吸水,有些地方已经洇透了,他怕晕了的字糊了,聚精会神小心翼翼的擦,擦着擦着,他忽然瞪大了眼,太过震惊声音都劈了,“这是什么?”
薛妍穗让宫人扶起余夫人,突然听得他大喊,吓得抖了一下,“怎么了?”
“这书信不对。”韩道辉死死的盯着书信看了一阵,留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韩道辉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承嘉殿,薛妍穗阻拦不及,书信不对,哪里不对你说啊。
“书信不对?”奄奄一息的余夫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暗淡的眼里有了神采,“娘娘,那书信有问题,对不对?”
薛妍穗双手重重一击,一腔被挑起了好奇心却不知后续抓心挠肝的烦躁。
“书信有问题,许郎没有谋反,他没有谋反。”余夫人像卸下一座山,挺直了伛偻的腰背。
听到余夫人直接得出结论,薛妍穗也没反驳,命宫人将她带到偏殿安置歇息。
过了半个多时辰,韩道辉终于回来了。
“娘娘,那封书信是伪造的,不是许将军所写。是有人诬告许将军谋反,陛下命暂封此事,请娘娘安抚余夫人,暂时不要透露此事。”韩道辉说道。
“如何伪造的?”薛妍穗忍不住问出来,余夫人都没有认出字迹,仿写之人的字迹能以假乱真,韩道辉又怎么发现不对的?
“字迹确是许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