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印象里,中年守寡的宋花,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再苦再累时,村里人都没见到她哭过,可这会竟然哭了,足见有多伤心。
怒吼:“鱼海你这个不肖子孙!”
挥着烟杆起身想去揍鱼海。
鱼大有忙拦腰抱住他,“叔你别急,分家没啥不好的…”
鱼三炮听的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炮火对准他,“你说啥?分家没啥不好的?”
鱼大有看着暴脾气的三叔,无奈的附耳上前低语。
“叔,你听我说,阿蔻以后指不定有多出息呢,鱼海是啥人你不知道?以后肯定是要凑上去占便宜,像牛皮糖样甩都甩不脱,现在分了,鱼婶也就苦这两年,再说有咱们这几家看着,鱼婶能苦到哪儿去?”
鱼三炮顺着他的话思考,脸上露出笑,“怪不得你娃能当村长,这脑子转的就是活。”
鱼大有苦笑,这和我当村长有啥关系?
碗叔和桌叔都想明白了,只有亲叔你没想通。
果然。
鱼碗手指敲着桌子道:“那依老嫂子你的意思,这家该咋分?”
鱼奶奶:“能咋分,又没啥值钱的东西,家里的东西都在这,一家一半,我和蔻囡算一家。”
“我!我要和奶奶阿蔻过,不跟鱼海一家。”鱼河跳着脚抢答。
众人的视线移了过来。
鱼湖和鱼溪互看一眼,心里也有了决定。
鱼奶奶蓦地转头虎着脸看着小孙子。
鱼河惊奇的发现奶奶眼里一点眼泪都没有,原来刚刚是在假哭。
鱼奶奶使着眼色道:“当弟弟的得为你哥着想,过年分粮分肉时,你得去帮你哥往家抬,不然你哥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鱼河刚想说怎么忙不过来,不还有李家人吗?
突然脑内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奶这是说让他在家里吃喝,不能便宜鱼海一人。
挠着头傻笑坐下来,“呃…我奶说的对,我得心疼鱼…我哥,我不和我奶过了。”
鱼奶奶满意的回头。
孙霞的孩子果然一个比一个聪明。
蔻囡好吃的没喂狗。
回头的瞬间,又变回轻轻啜泣。
见众人收回视线,鱼河轻轻的松了口气,他差点害了阿蔻。
看哥姐不解,附耳上前,鱼湖两兄妹沉默下来。
鱼大有点头,“恩,鱼婶这家分的公平,石兄弟虽只有蔻囡一个,那也得算作一房,鱼海你有什么想法?”
鱼海见终于轮到自己,激动艰难的撑起眼皮,“唔…pu…唔…”
他想说我不分家了,现在这样挺好,阿蔻要上学就上学,反正奶又不会少他们的钱。
他怕分家了,阿蔻上不成学心里不爽,天天爬窗户来揍他。
感受着身上入骨的疼,以及痛的抬不起的四肢。
心里的悔意排山倒海而来。
然而,嘴里发出的只有支支吾吾声,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为鱼阿蔻就怕他怂的临时改变主意,所以捶掉了他两颗门牙,又把嘴捶成了香肠。
鱼大有几人皱着眉看着他比手画脚。
鱼三炮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啥?说人话!这么大个人了,话都说不清楚。”
四人有默契的一致忽略了他脸上的伤。
站在鱼海身后的李红站前一步,啜泣着说:“不是鱼海不想说,他被阿蔻下死手打成这样,想说也说不了,不过作为两口子,我还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的。”
鱼海期待的看着婆娘,红快说,说咱不分家。
“我家海子说,这家要分,但这样分家对我们来说不公平,我们做牛做马的供了阿蔻读了这么久的书,从没指望她出息后报答我们,只要她以后过得好,我们也算对得起三叔。”
鱼海艰难的摇头,不是,婆娘我改主意了,我不分家。
李红不顾男人的意愿,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但现在阿蔻也得给我们留条活路,我们这房这么多人,要是平分,三间房我们怎么挤得下?二弟三妹快说亲了,波娃涛娃这两年还能跟我们挤挤,过两年呢?更何况我肚子里又有了一个,还有粮食和钱,都是按工分分的,阿蔻才下地几天,多分点粮食给她说的过去,可平分一半怎么说的过去?我们大房这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
鱼海急得一直大声呜呜,婆娘你全说错了!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挤啊!
鱼三炮被唔的额头筋乱跳,在桌边敲着烟袋,“鱼海你闭嘴别唔了!唔的我脑壳痛。”
恰在此时,鱼阿蔻左右手各端着个红木漆盘进来。
托盘里飘出朦胧的白烟,带着酒香往众人的鼻孔里钻。
众人下意识的精神一震,李家人的视线随着托盘移动。
只有鱼海满心的绝望,眼泪鼻涕往下淌。
脑子里出现几个大字。
——完了,我要死了。
鱼阿蔻视线都没给他一个,把托盘给了一个来接的鱼河,朝八仙桌走去。
鱼河一个托盘刚入手,差点接不住甩出去,连忙弓起只腿用膝盖顶住盘子底部,憋的脸通红。
这怎么这么沉?
鱼湖见状连忙上前从弟弟手里接过,跟在妹妹后面。
鱼阿蔻把有三个蛋、酒酿多多的四碗放在桌上。
乖巧的说:“炮爷爷、碗爷爷、桌爷爷、大有叔你们喝点热的激激身子,免得一热一冷的会着凉。”
鱼大有几人这才感觉到身上的汗已干透,这会被秋风一吹,凉意直往骨头里钻。
再看看桌上的碗,不禁喉结滚动。
白底蓝边的敞口大碗里,黑红色的糖水中飘着白边红心的荷包蛋,荷包蛋上放着小山般的米酒粒,粒中心点缀着颗枸杞。
米酒特有的酿酒香混着鸡蛋的香,让四个爱酒之人口水极速分泌。
鱼大有吞着口水,“蔻囡,咋准备的这么全?冲碗糖水就是了不得的招待了,这又是糖,又是蛋的,多糟蹋好东西。”
鱼阿蔻这边在硬往奶奶手里塞碗,她和奶奶就早上啃了个饼子,现在太阳都西斜了。
她饿的前胸贴后背,奶奶肯定也一样,强势的把碗塞给奶奶,继续往下分。
闻言,笑眯眯道:“大有叔这话说的不对,给你们吃怎么能叫糟蹋?我还因为家里没肉,心里过意不去呢。”
鱼大有连忙端碗,“我就好这口,可不能浪费钱去买肉。”
“蔻囡这茶饭手艺不错。”鱼三炮早就吃上了,半碗糖水下去,就觉得身子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舒坦。
嫌弃的暼着侄子,“就你装相,蔻囡这是孝顺,给你吃还那么多话,到头来不还是要吃?你要不吃给我吃,我肚子装得下。”
鱼大有:……
端着碗默默的转了个身,挡住亲叔冒绿光的视线。
鱼三炮失望的撇嘴,就知道侄子是假推辞。
“是好吃,这蛋嫩的,我还没嚼呢,就顺着我嗓子眼滑下去了。”鱼碗附和。
鱼阿蔻笑眯眯的又给几人添了杯水,“好吃过几天爷爷们来给我们暖家,到时我还做,给你们放多多的米酒。”
“要得要得!”几人连连点头。
鱼阿蔻这才坐下来吃。
和先前一样,这会吃东西也是泾渭分明。
鱼阿蔻煮蛋时就算好了人数,鱼大有四人三个蛋,自家人两个。
鱼奶奶她们人手一碗糖水蛋,连双胞胎面前的小凳子上都摆着大碗。
两小娃拽着小姑姑的衣摆,吃的摇头晃脑。
李家人那边只有空气。
李二狗忍着气问:“阿蔻,我们的呢?”
鱼阿蔻慢条斯理的喝完碗底的汤,才装傻道:“这你们应该问李红呀?难道上午李红没给你们煮?这不可能呀,我明明看到蛋少了。”
李红是煮了,煮的白水荷包蛋,李家人吃的开心。
可这会和鱼阿蔻煮的一对比,不说别人,连李红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下蛋的母鸡。
李二狗喘着粗气劝自己,等分家就好,分了家闺女还不是任自己随便吃。
以宋花那个属耗子的,家里好吃的藏的肯定不少!
可这不代表他能忍下别人吃着,他看着的状态。
大力咳嗽几声吸引视线后,粗鲁道:“鱼村长你也看到了,这还没分家呢,鱼阿蔻就这样对我们女婿一家,这分了家还了得?恐怕到时鱼阿蔻能因为一个窝窝头,就把我女婿一家打死,总之家里不能这样分,我知道五个手指头还不一样齐,亲家婶子偏心也能理解,但再偏心,其他人也是她孙子、重孙吧?”
鱼三炮抽着烟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还有这是鱼家事,轮不到你李家开口,鱼海你啥意见?鱼海?”
鱼海早已魂游天外,脑中充满了各种被死法。
李红推了推男人,见还是没反应。
心里暗恨男人没用,掐了把自己大腿根,泪流满面的站出来。
“有叔你这是为难鱼海,我知道你偏向阿蔻,可没有这么偏心的,鱼海说过,这个家挣工分的都是我们大房,所以家里的东西得分我们八成,我们人多,房子是我们盖的,得留给我们,但我们会给阿蔻再盖间房子,家里三只鸡,得留给家里娃下蛋吃。”
鱼三炮浓眉横竖,拍着桌子吼:“照你这个分法,阿蔻娘俩和净身出户有啥区别?”
李红怕怕的缩着身子。
李二狗梗着脖子回吼:“她俩又不挣工分,在家里白吃喝那么多年,还用家里那么多钱读书,就这我女婿还给她们分两成,又仁义的要盖房子,这事拿到哪儿说,我们都不理亏!”
“你!”
鱼阿蔻询问的望着鱼河。
鱼河赶紧抹嘴,快速的把先前的事说了一遍。
鱼大有望向鱼奶奶,鱼奶奶不着痕迹的用手指比了个四。
鱼大有心里有了底,沉声,“二八分不行,这样吧,我做主,四六,我鱼婶四,你们六,算起来还是我鱼婶吃亏,毕竟分了家以后养老的事就落到了蔻囡头上。”
李二狗撸着袖子站起身,“不行!最低最低三七,蔻囡养老咋了?我女婿逢年过节该孝敬的不还得孝敬?”
“要我说,我女婿是长孙,以后是鱼家的代表人,有个什么事要出面还得我女婿来,就冲着这,我没说一九就是我李家仁义。”
说完坐下来,叹气,“你们当我想出面啊?身为老丈人却掺和女婿分家的事,传出去以后我李二狗从此就得低人一头!”
“可如今我不出面不行了,我女婿省吃俭用得供了鱼阿蔻读这么久的书,亲家婶子觉得还不够,现在为了让阿蔻考大学,竟要逼我女婿一家喝西北风!”
鱼阿蔻见鱼大有四人听了这话沉默。
大大方方的站起来,“大有叔,这话说的不对,我有证据能证明,这么多年来我不仅没用他们的钱读书,反而是他们一直在受我和奶奶的贴补。”
李二狗反驳,“这不可能!”
鱼大有拧眉问鱼奶奶,“鱼婶,蔻囡这话是真的?”
鱼奶奶沉默片刻后,缓缓的点头,“我蔻囡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想到自己为儿女操心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落下个糊涂偏心的名声。
鱼海小的时候,自己是多疼他啊。
现在看来,那些疼爱都喂了狗。
鱼阿蔻敏感的感受到,奶奶此刻才是真的伤了心。
可再伤心,这事也不能停。
她不能让奶奶背着个偏心的名声,被别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以后要是鱼海家的日子稍微过得丁点不好。
奶奶就得被人拎出来唾弃一遍。
鱼阿蔻从自己房间拿出个本子,摊开放在识字的鱼大有面前。
“这是我从7岁那年开始记的,因我7岁就开始下地挣工分,十岁之前我拿的都是五工分,我成绩好,一周七天我只上三天的课,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地里,大有叔你们可以找会计拿出工分表,看我记的可有误。”
鱼大有翻开厚厚的本子,前面的铅笔字经过时间的洗礼,有点模糊。
但凝神辨别还是能看得出的,第一页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今天3月28,下地好累,今天5工分。”
“累”字写的缺笔少划。
后几页只简单的写了累、日期、工分数。
再往后看,累字没了,只有日期、工分数。
可鱼大有却看的眼眶湿润,他脑补出一幅画面。
昏暗的煤油灯下,蔻囡边抹着眼泪喊累,边握着铅笔头记分。
后面也许是适应了,也许是累到极致。
不再喊累,而是只记工分。
鱼阿蔻之所以会记这个,就是怕有朝一日分家时,牵扯到利益说不清。
孙霞在她还小的时候,以为她不懂事,经常背着人说她是吃白食的。
在她能挣工分后,孙霞又翻着白眼嘟囔,挣得那点工分吃饭都不够,还读书。
鱼阿蔻听得多了,能挣工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记工分账。
现在看来,账本果然派上了用场。
鱼河已经机灵的从会计那,拿来了村里的出工表,喘着粗气交给鱼大有。
鱼阿蔻清了清嗓子,“本子中折起来的那页就是我那年挣的工分数,下面有记每年工分换了多少粮和钱。”
鱼大有四人忙找出折叠起来的纸业,与出工表对比。
看的不住的点头。
“我十岁至十二岁出工少,因为课业重了许多,但我这两年拿的都是八工分。”
“十二岁以后我出工更少,拿的却是十工分,有时还有超过的,比如上个月翻地,我下地十六天,每天18工分,而鱼海三人每天加起来才有15工分。”
“至于我奶奶,是我不让她下地的,但我奶奶也没下地没几年,从我能拿十工分那年、也就是我十岁开始不下地的,我奶奶挣工分时,每天也是8工分。”
鱼大有几人想起件事,当年鱼奶奶不下地时,村里的老人们没有不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