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稚芙回来看到这幅“新画”,会是何反应,陆峥忍不住唇际微弯,浮起些许笑意,他移开玉石镇纸,将这张为雨融湿的“画作”拿至一边,见底下一张,是稚芙是新绘的另一张“大作”,简单之极的画笔,只能让人看明白这是一名女子,旁写的端端正正的一个“蘅”字,才昭示了她在稚芙心中的身份。
……蘅……温蘅……薛蘅……
……春日里受命与她亲近,戴着一张面具,与她一次又一次温言笑语时,心里盘旋着的,从来都只是温蘅二字,怎会想到,她本姓为薛,怎会想到,她竟会是定国公府遗孤!!
……这身份,是致命的,圣上自揭丑事,暂保住了她与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但在大梁律法与先帝御命之前,这来自皇权的保护,也只能再延她性命四五个月,等到她腹中的龙裔,呱呱落地,一道道请杀罪人的谏书,将如无数柄雪亮锋利的刀刃,劈头盖脸地朝她砍去,甚至还未等到她生下孩子,恨她至深的人,连这四五个月都忍等不得,就要她现下就失了这保命的龙裔,即刻死在律法之下……
……妹妹顺势入宫三四年,一直奉命蛰伏,不争不抢,不显不露,几年内都安安静静地做着她的惠妃娘娘,不与冯贵妃争锋,期间也没被派遣过任何秘密差事,直到在今春御驾前往上林苑时,在冯贵妃尚是世人眼中无可争议的宠妃时,就已暗中接到冯贵妃大厦将倾的消息,她这枚被埋在后宫数年的暗子,才被正式起用,而这一次,这刀刃,指向了她——薛蘅……
……薛蘅……
……许多年前,薛氏是何等风光,他虽未亲历亲见,但从父亲的讲述中,亦可想见那样罕见的无限荣光,恩赐剑履上殿、恩赐骑马入宫,今上特赐武安侯的诸多特权,先帝亦曾赐予年轻有为的定国公,一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朝忽喇喇大厦倾,二十年前,权盛荣极的定国公府一夜覆灭,他们陆家,也从那一刻起,被裹挟上了另一辆战车,二十年来,不得脱身,连妹妹,都被卷了进去……
……这些年来,他与父亲,一直在隐忍的顺从中,寻求忍等破局之机,她的突然出现,会是这机会的来临吗……若真是机会,这机会,未免也来得太突然太惊险,她如今命悬一线的处境,太过险恶,不可将向死而生的希望,全然寄托于圣上的庇护上,帝王之心,转瞬雷霆,一时爱宠一时凉薄,也不知做出逼辱臣妻之事的圣上,现下如此护她,究竟是因对她有意,还是只是为了她腹中的龙裔安危,得另谋良径……
陆峥沉思良久,又将眸光落到了那个“蘅”字上,抬指轻轻抚过,思绪也似随之飘回了二十年前。
……蘅……薛蘅……二十年前,三四岁的他,还曾为她,哭过一声呢……
夏季的雷雨,大都是骤落骤停、时间不长的,但今日这场,却是风潇雨晦,下个没完,好像老天爷的心里,藏了太多的痛苦委屈,再怎么认真用力地哭,眼泪都哗啦啦地流不完。
椒房殿外的廊檐落水,因迟迟不停的大雨,飞流如注,串如天然珠帘一般,帘内窗下,皇后看着衣发皆湿的弟弟走入殿内,忙命人端热水毛巾来,语含歉意地对弟弟道:“原看着天气晴好,喊你来紫宸宫,姐弟见见说说话的,却不成想,这雨说来就来,下得这么大……”
沈湛只道“无妨”,皇后却怕他受寒生病,一边亲拧了热毛巾,要给弟弟擦脸,一边微哑着嗓音道:“既落雨了,就近找个地方避避就是,何必冒雨赶来,你来迟了,姐姐又不怪你……”
雨中所见的那一幕,似又浮现在眼前,沈湛拿过姐姐手中的热毛巾,覆住脸庞,热汽蒸腾地薰扑在面上,疏雨榭中圣上将阿蘅抱在怀中亲吻的景象,也越发清晰地印在脑海之中,搅得他心起狂澜。
暗沉的心海正暗涌潮澜,忽又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沈湛惊醒看去,见是坐在对面的姐姐,正微躬着身子掩口轻咳,忙关忧问道:“姐姐的风寒,还没好吗?”
“……早好了”,皇后淡笑着道,“只是还有点咳而已,过几日就没事了。”
她看弟弟眸光含忧地望着她,凝望着弟弟明显清瘦的面庞,越几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姐姐没事的,在宫里这么多年,陛下多个女人,少个女人,早已看淡,反是你,姐姐放心不下……听姐姐一句,想开些吧,就当……就当与她,今生已经缘尽……”
实不放心弟弟的皇后,要亲眼见一见、劝一劝,才能稍稍安心,沈湛亦不想姐姐为他担心,这些日子,姐姐的心里,又怎会好受,岂可再为他平添烦忧,遂应声道:“我知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
皇后看弟弟微垂着头、低声说话的神色,像极了那日温蘅答说“不能再爱”时,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声,无尽的隐忧,浮上了心头,沈湛自是听不见姐姐心底这声叹,他心中所想,尽是阿蘅隔雨望来的那一双眼。
……阿蘅看见他了……阿蘅看见他时,心里在想什么,在想与他之间的满门血海深仇吗……在想是他将她娶回京城,令她陷入重重艰难屈辱的境地,连到如今身世被爆,却从没能真正保护过她半分吗……阿蘅她,任由圣上亲吻拥抱,不再如上次上元夜时奋力挣扎,是已消解了对圣上的怨恨,接受了一次次救她性命的圣上,彻底放下了他这个隔有家仇的无能丈夫吗……
隔雨望来的眸光,如化作了冰冷的尖刀,蕴满痛恨谴责失望之意,戳搅得沈湛心头泛血,他忍着心中痛意,抬眸望向担心看他的姐姐,再一次平平淡淡道:“我没事的,姐姐放心。”
明郎已缺朝多日,这还是皇帝自那日建章宫后,近来第一次见他,尽管只是一个隔雨相望的模糊身影。
他命侍从去探,得知明郎是被皇后召进宫中,在椒房殿坐了一个多时辰后,雨势渐小时,告退离开。
多日不见明郎的皇帝,有想着是否要在他离宫的路上,赶拦住他,与他说说话,却又似没有相见的勇气,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尤其在被明郎撞见疏雨榭一幕后,一切的言辞,都是那般苍白无力。
……人事已定,无法回头,过往的情义,纵是再深再重,在一次次的沉重打击下,如被这漫天的雨水一次次猛烈冲刷,经得住冲刷几回,还能艰难地留存几分……
……这些时日,他总忍不住想,英明如父皇,当年真的看不出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或许另有隐情吗,真的不知放权给老武安侯和华阳大长公主,留下如此隐患,会让他这个少年登基的儿子,在朝事上承受多大压力吗?
……当年夺嫡之争,几位被世家看好拥护的皇子,都败下阵来,反是他这个出身低微、毫无世家背景的卑贱皇子,被立为太子,父皇此举,自是引起了朝堂世家反弹,入主东宫的他,虽尽力拉拢,但直至父皇驾崩,都与众世家关系淡淡,他原以为,登基之后,朝事上的首要难处,就是诸世家并不服他这位出身低微的少年新君,备受掣肘的他,还得倚重老武安侯,可如此下去,对武安侯府倚重愈深,这隐患也将越来越深……
……他原是为此左右为难,但登基不久,老武安侯即突然病逝,而性情本就悍烈的华阳大长公主,受此刺激,越发跋扈偏执、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极力揽权控朝的她,自是不肯将半点羹分与他人,为此得罪了不少世家,反教诸世家与他这个被岳母权逼的皇帝,站到利益一线,他选秀纳妃,诸世家积极送女入宫,倒是有别从前,君臣一心起来……
……若所谓的定国公府冤案,是父皇顺势,重用老武安侯,纵宠性情悍跋的华阳大长公主弄权,是父皇有意,甚至老武安侯的突然病逝,也在父皇生前的布局之内,父皇驾崩之前,说对他感到失望,是已预见到虽已为他这个儿子布下了那一切,他这个心软的儿子,却不能如父皇所愿,在他的预见之内行事吗?
……若一切猜想为真,那他,真的令父皇失望了,他没有在与众世家齐心后,以雷霆之势,直接令事情走向无可挽回的见血地步,大刀阔斧地肃清斩杀华阳大长公主及她背后的武安侯府势力,连同明郎,连同皇后,都一并根除,而是为了明郎、为了皇后,决意留华阳大长公主一命,尽量平和些夺权打压,将事情拖到如今……
……事到如今,不能再心软了,华阳大长公主绝容不下身为定国公府遗孤的温蘅,若温羡不能在她生产前的四五个月内,查清当年冤情,以此为契点,扳倒华阳大长公主,他这里,必得做好另一种准备了,尽管如此,皇后会恨他,明郎亦会……
……过往的情义,还能留存几分,明郎他,是否也……
对明郎,皇帝从前不愿深想,到如今,不得不深想,不得不在心底,备下最坏的猜测,殿外风声雷响,在飘摇数个时辰之后,仍迟迟没有退去,皇帝的心,也一直难以平静,到晚间,夜雨淅淅沥沥,批完奏折的皇帝,走至承明后殿,见温蘅侧身朝里睡在榻上,两名侍鬟正半蹲在榻边,为她擦拭浣后的湿发。
皇帝轻步近前俯看,见她阖着双眸,似是已困倦地睡去了,微摆了摆手,令殿内诸侍皆退,拿起那方毛巾,坐在榻边,将她乌漆如绸的湿发,拢在膝上,细细擦拭。
木槿青叶与蔷薇花露的清新香气,萦绕在脉脉发丝间,皇帝轻拭湿发的同时,一直难以平静的心,似也被这清淡的香气,给安抚下来,他手捧着她的乌发,凝望着她沉静的睡颜,白日里拥她在怀的那一幕,又从心底浮起,尽管明郎走后不久,她即挣开了他的怀抱,但不管是因何缘故,她总算愿意接受了他那么一时半刻,哪怕大抵能猜到是因何缘故,他的心里,都为此涌起了欢喜……
……梦想中,他想要的,总是很多很多,可现实里,她只要予他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他心中总能为此溢满欢喜……
夜阑无声的雨夜里,情难自持的皇帝,缓缓低首,轻吻了上去,她睡得并不香沉,受此打扰,立时乌睫微颤地轻喃一声:“明郎,别闹……”
皇帝身体一僵,而她也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彻底清醒过来,睁眼对望着他的双眸,幽邃无光,无尽的愧残负罪感,不断上涌。
……她是在为下意识唤出明郎的名字,而愧残负罪吗……为她在知悉身世后,还在心底爱着、念着仇人之子,而觉对不起竭力让她出世活着的父母亲人,自责不已,被这份负罪感,重重碾压着吗……
皇帝看她眸光几近绝望,欲伸手推开他,朝里躲去,躲在这份愧残负罪中无尽沉沦,忙轻按住她的肩,将心里话高声喊出,“再爱一个人!再爱一个人就可以忘记了!!”
“……试试”,他再次低身近前,轻触了触她的唇,深深凝望着她幽漆无光的双眸,恳声低道,“试试好吗?”
第159章 美梦
被他轻按住的肩头轻轻地颤抖着,幽深的眸光微微闪烁,像暗海中浮曳的一点星光,只零星曳闪须臾,便深深沉入了黑暗之中,留下漆黑一片。
她紧抿着唇,阖上绝望的眸光,伸手将他推开,以一个婴孩般自我保护的方式,微蜷着身体,朝榻里卧去。
皇帝望着那静默无声的背影,心海的激涌潮澜,渐渐平息,酝酿成更为深重的情意,沉在心底。
……来日方长,不破不立,忘记一个旧人、一段旧情的最好方法,便是开启一段新的,明澈慧透如她,会明白的……
……她在他的身边,她的身边,也只有他一名男子,有他这个皇帝在,天下间再无旁的男子,可亲近于她,她会看到他的,她也只能看到他,她和他之间,还有孩子,孩子也最是让人心软,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她会愿意正眼看他,借他来摆脱对明郎那份绝望的爱的……
……他不介意她只是利用他来忘怀上一段情爱婚姻,他愿意给她利用,只是他心底关于父皇的猜想,永不能让她得知,若一切猜想为真,他与明郎对她来说,就同样是隔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后,她怎可能接纳他半分,连利用也不会……
……她不会知道的……不会……永远不会……
皇帝垂下凝注的目光,拿起搁在榻边的拭发毛巾,除鞋上榻,曲腿坐在她的身后,捧着她的乌漆长发,慢慢地无声擦拭着。
淅淅沥沥的夜雨声,敲打着殿外青翠芭蕉,沙沙如春蚕吐丝,静得安宁,无声的寂谧,不知如殿檐落雨,缓缓淌逝多久,一直背身静默的温蘅,忽地身子微微一颤,似轻发出吃痛的抽气声。
皇帝以为自己不小心拽着了她的发丝、弄疼了她,忙松开了捧着的如绸长发,手忙脚乱地告歉,“对不起,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他边道歉边探头觑看她的神色,见她紧咬着唇、眉尖蹙起、脸色也有点发白,像是真疼得厉害了,更是慌张抱歉、手足无措,连声问道:“拽……拽着哪里了?朕帮你揉揉……”
她却没有给他指看被拽之处,两只纤白的手,都似因吃痛,而用力地握蜷着,皇帝忽地意识到不是头发的问题,是她身体正在痛苦难受,这样一想,明白过来,更是慌张着急,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是哪里难受?”
她仍是紧咬着唇不说话,似已痛得发不出声来,惊急交加的皇帝,目光垂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心中一凛,背后冷汗淋漓直下,手抚着她的肩臂,颤着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朕……朕去找太医……这就去找太医!!”
被吓到的皇帝,心神惧颤地重重吻了她脸颊几下,慌慌张张地就要下榻喊人,连鞋都顾不得穿,赤足下地,就要边往殿门处跑,边扬声唤侍时,听得她在背后,忍着痛意,发出轻微的声音道:“是小腿……抽筋了……”
皇帝一愣,想起来郑太医曾经说过,若饮食调理不足,孕妇到五个月左右时,夜里双腿偶会痉挛,她如今用膳,虽不再如之前几粒米、几粒米地进用,但也并不多,膳时常常吃上半碗便说饱了,不管他怎么劝,都不肯再多进,以至快五个月身孕的人了,夜里抱起来还是轻得令人心惊,自是郑太医所说的调理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