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十数年如一日热忱的心意,为何硬要藏在冰山之下,半字不吐,母后与温蘅不同,对父皇唯有感激敬重,心中没有半丝怨恨,她深爱的辜先生,也早已不在人世,父皇与母后之间,没有半点阻隔,只要父皇说了,母后或就不再把父皇单纯地当作一位君主来侍奉,而是会将父皇视作一名男子,一名真心悦她的男子,那样,父皇与母后之间,就会有许多可能,可父皇的一字不语,直接掐断了这许多可能,明明就一句话的事,为何十几年来,始终藏在心里,不肯说出口呢……
……若是他……若是他与温蘅之间,并没有那些不堪的过往,温蘅对她,心中唯有感激,没有半丝怨恨,温蘅所深爱的人,也一早在遇见他前,就已不在人世,他与温蘅之间,没有半点现实阻隔,他定会万分感恩上苍,紧紧抓住机会,大表情衷,与温蘅修成恩爱眷侣、两心相许、白首不离……
皇帝这般悠悠想了一阵儿,忽地心中一凛,明郎怎可不在人世?!他怎可这般咒他?!!
……这世上怎可没有明郎,那唤他“六哥”的清俊男孩、随他策马打猎的明朗少年,怎可不幸早早离世,不可!不可!!明郎当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暗暗忏悔心生此念的皇帝,心中自责焦躁,手上打扇的动作,也不由加快了些,他这般扇了两下,见她原是未睡,抬起一只手来,轻握住扇面,制止了他打扇的动作后,便似要垂下。
皇帝下意识握住她那只手,感觉她要挣,并未如之前放开,而是握得更紧。
……过些时日,她就会见到明郎了,皇帝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不免慌张害怕,纵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对他的观感,或许有了点变化,但这点子变化,在她对明郎的深重爱意之前,不值一提,或许等到嘉仪生辰宴,她一见到明郎,那隐在心中的爱意便似潮水迸发,立将这点子变化,不知冲刷到哪里去了……
心中不安的皇帝,就这般硬牵握着她的手,在她身后躺在下轻道:“现下这般无名无份,只是暂时的,等事情了结了,朕会许你名分,还有……婚礼……朕同你正式办一场婚礼……”
皇帝记着母后所说的“只嫁过一次、只有一个夫君”,心中决计定要正式迎娶温蘅,他拟想着那等美妙场景,微沉的心绪,也随着这畅想,略略轻快了些,声轻且坚道:
“朕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正式迎娶夫人,礼仪定要隆重盛大,叫天下四海皆知,若夫人不喜欢流程太过繁冗,那中间的婚俗,也可按你们青州那里的嫁娶风俗来办,朕听母后说过,你们那里嫁娶,新郎是要将新娘背进家门的,朕也背你,等到了成亲那日,朕从宫门处,将你背回建章宫,还有婚书,朕不给夫人下册封旨,朕同夫人写婚书……”
皇帝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絮说了许久,好像真将一场婚礼,从头到尾,拟说了出来,心中越发情动,轻吻了下她的手背,又道:“等成亲了,我们当多生孩子,一个孩子太寂寞了,薛家……只有你了,也该多多开枝散叶是不是?我们多生些孩子,一半随朕姓元,是大梁朝的皇裔,一半随你姓薛,归入定国公府,若是温老先生不大高兴,那再留一个姓温,以报答温家的养育之恩好不好?”
温蘅没有说话,而皇帝拟想着那样热闹的场景,心里已是高兴得不得了了,唇际也忍不住浮起真切的笑意,紧握着她的手,靠近前去,轻覆在她孕育生命的隆起腹部上,嗓音含笑道:“那可真得多生一些,两全其美还不够,至少得有三个,你说是不是?”
温蘅仍是没有回答,背着身子,兀自沉默着,皇帝轻将她揽入怀中,低道:“朕知道夫人心中不甘,可这一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缘是劫是命,都已无法回头了,夫人和明郎,缘尽了,这一点,夫人自己心里,应该比朕更清楚,往后一生,夫人是朕的女人,这一点,这一世,都不会变了,夫人不是那等稍遇磋磨即悬颈自戕的女子,夫人会好好活着,既同样是活着,与其郁郁一生,倒不如敞开心怀,夫人说是不是?”
温蘅声静无波道:“陛下是在劝我认命?”
“朕是希望夫人从缘”,皇帝道,“温羡都同你说了是不是?今春册封永安公主的时候,朕是真打算放手了,打算隐下你的真正身世,放你和明郎双宿双栖,不知真相地相守一生,可是,朕刚下定了决心,你便与明郎和离了,之后时势变化,你又到了朕的身边,这是命、是缘,就像在这世上,只有朕能在这样艰险的形势下,保护好夫人和孩子,只有朕有能力为定国公府翻案,为夫人余生平安涤清障碍,这世间,只有朕一个人,能为夫人做到这等地步,这就是缘,是朕和夫人之间斩不断的命缘。”
温蘅静默良久,问:“陛下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皇帝道:“夫人不信朕,夫人信任令兄。”
温蘅依旧背着身子,眼望着碧色帐幔,轻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
“……朕从前自以为足够了解自己,遇见夫人才知道,朕原来也并不明白自己,和夫人相处越深,才越发真正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皇帝嗓音低沉,“朕想和夫人生儿育女,想同夫人一世都在一起,希望夫人往后,能像以前一样,展露笑颜。”
他轻道:“过段时日,就是嘉仪的生辰,明郎上折说想来与宴,朕想,他其实是想见一见夫人,夫人,其实也该见一见明郎,第一次,以薛蘅的身份相见,对过往做一个了断,将负罪的心劫放下,才好迈看前路”,说着微抬首,幽亮的眸光与她对望,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问,“是不是?”
无人回答,只是凉风混着花香,逸散着沁在幽殿之中,殿外的蔷薇,在暑光之下,依旧灼灼盛放,容华公主正是出生在夏日蔷薇绽放时,年年总在紫宸宫过寿,也总喜用蔷薇等夏时花卉装点生辰宴席,极力华美盛大,以衬她大梁第一金枝玉叶的身份。
但今年,她这心思,却不能如愿了。
从前嘉仪生辰宴,一向简朴的太后,总是从她心愿,尽量办得热闹盛大些,不仅邀请皇亲贵族,后宫妃嫔也尽都与宴,为嘉仪庆生,哄她开心,但今年皇儿惹出了这档子事,宴上阿蘅在,明郎也在,便没法像往年办得那么热闹了,请的人越多,办得越热闹,简直是看热闹的越热闹了,遂真就只命司宫台,置办了一桌小宴,设在紫宸宫的浮光榭,与宴的,也真就几个家里人,因想着宴上只皇儿和明郎两位男子,他们如今关系尴尬,怕是说不上一两句,便气氛滞重,太后遂又命人,将嘉仪的未婚夫温羡,也叫了来,好让嘉仪这生辰宴,尽量过得开心些。
太后知道,原先关系亲密的皇后与阿蘅,因为皇儿惹出的祸事,兼阿蘅的真正身世,定已心生嫌隙,可她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她也偏疼不得,于是在宴前,先都将她们叫到了自己宫里,说了好一番话,希望能多少劝解一些。
但,劝解的话还未说完,盛妆打扮的容华公主即已等不得了,上前挽拉着太后的手臂道:“母后,有什么话到浮光榭再说吧,再不去,菜都要凉了!”
……吩咐开宴后,宫侍才会正式上菜,哪里会凉?!
太后看容华公主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怕是想见未婚夫了,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嗔道:“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
容华公主才不矜持,只是像扭股糖般,一个劲儿地央求,太后禁不住女儿这般,于是吩咐起驾,因为距离浮光榭也不远,也未乘辇,由着女儿搀扶着她,在前走着。
温蘅随走在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身后,将到浮光榭时,见与她一样、在太后娘娘劝解时未发一语的皇后娘娘,忽地放缓了脚步,眸光朝她看了过来,声轻道:“母亲告诉本宫,明郎骑马闯宫的那一日,身上带了武安侯府的丹书铁券,本宫想,他应是想救你的,不仅仅为了孩子,更是为你,只是陛下,早了一步。”
温蘅沉默须臾,轻问:“……娘娘为何要告诉我?”
皇后望向远处亦朝浮光榭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儿,轻低的嗓音,如烟散在风中,“虽然缘尽,但本宫希望,你不要对他,怀有哪怕半点怨恨,他真的,太爱你了。”
第170章 拥抱
皇帝久不见明郎,心中既是不安又是想念,等真见着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眼望着他走来,干巴巴地唤了一声“明郎”后,双唇便似粘住了,攒了满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是明郎落落大方地向他行了大礼,嗓音清沉,“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忙道:“平身平身”,又看向他身边同样行礼的温羡,道,“温卿家也起来吧。”
温羡遵命起身不久,即见太后娘娘一行,也已抵达浮光榭外,他再度如仪行礼毕,悄看向太后娘娘身后的阿蘅,见她比上次在京郊幽篁山庄相见,气色略好了些,想是得知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有冤后,生志斗志更浓,精神好了不少,看得心头略宽的同时,也感觉肩上担子,更加沉重。
太后从前把明郎当半个儿子看,平日里见着他,也是十分关心,嘘寒问暖,可如今亲生儿子做下了这等祸事,太后再见着明郎,心情十分歉疚复杂,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转而含笑对皇后道:“你们姐弟平日里相见不多,今日一同吃宴,就坐在一处说说话吧。”
皇后应声道“是”,携弟弟明郎随圣上、太后一同入榭,太后令容华公主与温蘅分坐在她左右,皇帝挨着妹妹坐下,接着为皇后与沈湛,再是温羡,亦是挨着妹妹温蘅落座。
一桌七人,两兄妹一姐弟,天下至尊的夫妻、曾经的夫妻、将来的夫妻,坐在主座的太后,眼望着桌上六个关系纠葛的年轻人,压下心中的感叹,为打破无人说话的凝滞气氛,笑着对身边的女儿容华公主道:“今夜你是寿星,这第一杯酒,当由你来敬饮。”
这生辰宴上的第一杯酒,盛妆而来的容华公主,自是最想敬她的明郎表哥。
原本依她性子,她的生辰宴,该办得越盛大、越热闹、越叫世人仰望羡嫉才好,可今年母后并没遂她心愿,她也并不着恼,只因今年不同往年,她从皇兄那里知道,明郎表哥竟主动递折请来为她庆生,这还是破天荒来头一遭,从前可都是她央求着明郎表哥来!
既然今年已有了明郎表哥这份心意,那那些所谓的排场,便都不重要了,明郎表哥的心意,胜过那些浮华排场百倍千倍,明郎表哥的关心,也比那些仰望羡嫉的目光重要得多,容华公主按捺着内心激动,矜持着先将第一杯美酒,敬给生她养她的母后,而后是皇兄、皇嫂,再看向明郎表哥,忍着欢喜激动道:“明郎表哥,谢谢你来为我庆生,这杯酒,嘉仪敬你!”
沈湛站起饮酒,自袖中取出一道方匣,递与容华公主,“这是微臣为公主殿下备下的庆生礼,祝公主殿下福寿绵长,芳龄永继。”
容华公主连忙放下酒杯、伸手接过,她打开看去,见里头装的是一只小面人,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身着一袭蓝绿孔雀裙,迎风而舞,笑容甜美,栩栩如生,登时双眸一热,轻声问道:“明郎表哥,这是你亲手捏的吗?”
沈湛道:“微臣手艺粗陋,还望公主殿下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从前明郎表哥送她生辰礼,都是些金玉珠宝,虽然珍贵,却也寻常,容华公主原见这别出心裁、意义非凡的孔雀裙小面人,心里已经极欢喜了,再听明郎表哥说这是他亲手捏的,简直高兴地要哭出来了,怎会有半分嫌弃?!
但母后在此,这激动欢喜的眼泪,是万万不能掉,容华公主强按住内心激动,放轻语调道:“……不嫌弃……我不嫌弃,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多谢明郎表哥……”
她说着含羞悄看明郎表哥,见明郎表哥也正静看着她,登时双颊更热,含羞带怯地低头啜酒掩饰,一旁的皇帝,默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也握杯饮了一口清酿,美酒入喉,心中浮起淡淡的不安。
……明郎自知道嘉仪对他的心意后,这些年来,行事不敢有半点出格,生怕嘉仪有所误会,这生辰礼物,从前也都只是拣贵重的送,从不敢添半点个人心思,哪会如今年这般,亲手捏制面人,还选挑了嘉仪小时候身着孔雀裙的模样……
……那条孔雀裙,是明郎送的……小的时候,明郎在与他相熟后,知道特别想如其他公主身着孔雀裙的嘉仪,曾因他所画染的孔雀裙受人奚落嘲笑,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许久这件旧事后,特地命人裁制了一条华美珍贵的孔雀裙,赠予嘉仪,嘉仪自是十分感动,爱若珍宝,想来她的心,或也是从那时候起,遗落到了明郎身上……
……这份生辰礼物,对嘉仪的冲击力,可不是一般的大,明郎怎就偏选在今年,选在这时候,送嘉仪这样一份礼物……
心有不安的皇帝,压下暗思,指抚着酒杯杯壁,笑对容华公主道:“嘉仪,我们的酒都敬了,这未来驸马的,也不能落下!”
容华公主因皇兄这声唤,回过神来,忍下对明郎表哥的绵绵情思,接过宫人新斟来的酒,努力浅笑着对温羡道:“温大人请~”
温羡如仪站起饮酒祝寿,“祝公主殿下年年今日喜长新。”
容华公主咬着牙笑,“也祝温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太后笑看佳女佳婿,问温羡可有备下贺礼,温羡含笑道:“微臣亲画了一幅麻姑贺寿图,献给公主殿下。”
麻姑为道教女仙,相传每年三月三,自酿灵芝酒为王母娘娘贺寿,太后看向侍从展开的那幅贺寿画,见画工精美、吴带当风,可见是用了心的,含笑点头,命人替容华公主好生收起,又见她向温羡敬完酒后,即要向阿蘅敬酒,忙道:“阿蘅是有身子的人,不能饮酒。”
皇帝道:“无妨,夫人杯中是茶,朕一早嘱咐过了。”
太后放下心来,笑道:“阿蘅有孕在身,你是该这样事事注意着的。”
皇帝恭顺道“是”,母子俩这两句话说下来,原就勉强喜庆的的寿宴氛围,越发如染寒霜,冷淡下来,太后沉默片刻,命木兰斟了一盅酒,对沈湛道:“明郎,哀家敬你一杯。”
沈湛忙站起道不敢,太后命侍从扶他坐下,轻声叹道:“千错万错,都是皇儿之错,是哀家溺爱过度、不擅教导之错,事已至此,只当皆是命罢,皇儿已经知错,此生会尽力弥补,也望你能看在过往的情义上,把心放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