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颊微红,轻嗔道:“什么一个两个,你说生就生啊……”
“嗯,光说当然不行”,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话,朝她压沉过去,惹得她笑着轻锤了下他,他亦笑,笑得满心甜蜜,温柔低道:“我们的一世长着呢,慢慢来。”
他们的一世,只有十几个月,她如今生下的孩子,也与他无关,那个孩子叫“晗”,那日黎明,他听到了孩子清亮的哭声,听到了众侍恭喜圣上、恭喜夫人……不是夫人了,她如今……是当朝贵妃娘娘……
沈湛孤坐在静室之中,越发空沉的心绪,最后浮想起的,是那一夜饮酒到最后,圣上看他总是心不在焉,不再拘着他喝酒,放他走时,无奈地慨叹着笑语道:“从没见你沈明郎为一女子这般,这可真叫落入情网了,有本事勾织这样一张情网,套住你沈明郎的女子,朕倒想见识见识了。”
秋风愈烈,冷风摇吹得心绪纷飞凌乱,敞开的房门,亦是跟着“吱呀”作响,沈湛抬眸看向门外夜色,见轻细的雨丝飘在晕黄的廊灯下,如绵针一般,越来越密,渐渐转大,淅沥打窗,沙沙作响,又一个不眠之夜,风雨凄凄,人间寒凉,深秋之后,将是凛冬,冬去,春会来吗……
……永不会了……
难得的十来日秋高晴爽后,京城地界再度风雨不休,一场秋雨一场寒,时节渐入深秋,满目萧条瑟冷,凉意逼人,因怕太子殿下受寒,虽尚未真正入冬,但建章宫还是一早即燃起了火盆,每日里薰得殿内暖意融融,宛如春日。
从前身子不爽的太后,最常待在慈宁宫内,甚少出门,但如今,无事时便往建章宫来看望孙儿,容华公主也常随在母后身边,只是在母后笑容满面地逗孩子时,总是保持距离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瞅瞅孩子,再瞅瞅孩子的母亲,不言不语。
这日,太后边抱着孩子笑同阿蘅说话,边摇了会儿手中的拨浪鼓,见容华公主还是一如往日木木地坐在一边,笑朝她道:“嘉仪,过来,抱抱你的第一个小侄子~”
容华公主立将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不不不……我不会抱……”
太后笑着放下手中的拨浪鼓,抱着孩子朝容华公主走去,“试一试,你以后也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先试一试,学学怎么抱孩子。”
容华公主僵坐着身子后仰,摆手拒绝,可母后还是将孩子抱放到了她怀中,软嘟嘟的婴儿身体靠上来,容华公主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连声急问:“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母后帮她调整好抱姿,笑道:“抱起来走一走,他喜欢人抱着他到处走走看看,你是他姑姑呢,现在多抱抱,往后才同你亲啊。”
“……姑姑,都叫老了”,容华公主瘪着嘴轻轻嘟囔一声,还是把孩子抱站了起来,她同怀中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盯了一阵,干巴巴道,“好,我现在抱你走一走看一看,但你不许哭,你一哭,就会回到摇床里,什么也看不着了。”
抱着孩子的容华公主,在殿内走了一阵,引她的小侄子,看看室内盆景,看看金玉饰物,起先还好,可没过多久,不知怎么了,怀中的小家伙,就不再有兴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了,伸出小手舞啊舞啊,口中也哼哼唧唧的,令她一头雾水地着急看向母后。
母后笑道:“他这是要娘亲了。”
容华公主见温蘅走上前来,孩子立伸手朝她靠去,乖乖地挨在温蘅的怀里,好像那是最让他心安的地方,一点都记不起方才是谁抱他看来看去了,心中轻轻地哼了一声。
母后近前揽着她道:“你小的时候啊,也像晗儿一样,最喜欢母后抱你,别人抱都抱不久的,有时候母后抱累了,想放你下来歇歇,你都不依,哭闹个不停,眼泪可比晗儿多得多了。”
容华公主听得脸一红道:“女儿离不开母后嘛。”
太后望着阿蘅母子亲密的模样,笑叹道:“是啊,孩子怎么离得开母亲呢。”
她只是随叹着一说,容华公主却听得心中一动,她的心,本来就已经够乱了,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乱的不行,这下子,更是如乱麻一般,怎么理都理不清了。
执迷一人、执迷了十几年不能放手的公主殿下,眼望着温蘅母子,微抿着唇,怔怔地不说话,不知殿外也有一人,正静静地望着她。
皇帝人已在殿外静望许久,他望着阿蘅、母后和晗儿,亦望着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望着她在怔怔静望阿蘅母子许久后,慢慢靠入了母后的怀中。
……自那日心中微浮不安后,他即在嘉仪身边放了不少眼线,嘉仪身边的侍女,也都被一一秘密讯问,他知道,嘉仪曾悄悄出宫见过华阳大长公主,也知道,嘉仪近来同明郎有私下接触……
深秋寒风直往宽大的衣袖里钻,将人身上的暖意,驱得一干二净,心也像跟着变凉,皇帝人站在殿前,回身俯看这巍巍宫阙,满目萧瑟秋景,昭示着凛冬将至,这天,只会越发冷了……
寒冬将至,天气愈发寒凉,而朝势,却隐隐焦灼起来,刑部侍郎闻成先被问罪,同部郎中、贵妃之兄、未来驸马温羡,擢升此职,而后三天两头即有官员被抓,虽罪名不一,有的是贪赃渎职,有的是藐视圣意,但有传言说这些罪名都只是表象,这些人真正被抓的因由,其实都与定国公府谋逆案有关,其实定国公府谋逆案,另有冤情,圣上批允温羡如此问罪抓人,是要重新彻查此案,有朝臣欲搬出先帝、制止此事,可这到底只是传言,而温侍郎抓人另有罪名实据,想拦也没正经因由谏拦,只能耳听着传言愈烈,朝势愈灼。
前朝正因此事越发沸灼时,边漠又有异动,宁远将军陆峥自请带兵出征,因威武大将军陆远道正镇守边疆,小陆将军为大将军之子,又有击退北蛮之功,是年轻武将中的佼佼者,看来自是不二人选,众朝臣几无异议时,又见武安侯走出朝列,朝上拱手自请,“微臣请与宁远将军同行,愿为麾下历练,尽忠杀敌,为陛下,为大梁披肝沥血,死而后已。”
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隔着十二冕旒,静望向阶下朝他躬身的年轻男儿,沉吟不语。
建章宫密室的暗格里,放着一瓶产自南疆的无味剧毒,乃从嘉仪殿中,秘密搜出。
第182章 高兴
先前因怕温蘅借酒浇愁,怕她饮酒伤身、伤着腹中的胎儿,皇帝吩咐夫人怀孕期间,御殿膳桌不许进酒,他也就真的四五月下来,在御殿滴酒不沾,后来温蘅生下晗儿,御殿膳桌上,才又如从前,随着各式珍馐美味,摆上一壶佳酿,皇帝也不多饮,膳时喝上两三盅即罢手,只因他怕喝多,酒味会熏着晗儿,晗儿会不要他这个父皇抱了。
平日里,总是如此的,但今夜,皇帝饮罢两三盅,却仍没有罢手,温蘅无声地用着晚膳,望着皇帝几不动箸夹菜,一直自斟自饮,将一壶酒喝了大半后,仍不停手,一手执着酒壶提柄,一手握着酒杯,双眸幽空地望着清液垂灌入杯中,一杯杯地沉默灌下,之前一见到她,就总合不上的话匣子,今夜也像是被扣上了锁扣,晚膳用了大半,都没听他说几句话,整个人似被沉重的心事压着,纵是一杯杯消愁酒顺喉入肠,也无法排遣半分。
温蘅只见过皇帝这样一次,是在他摔坏那道嵌宝手镯的晚上,他似被何事震到,整个人都懵怔怔的,心事重重,但那一次,他也没像今夜这般沉重,到这般醉饮不停的地步……
罕见的静寂晚膳,沉默用至尾声,温蘅眸光掠过皇帝面前干净的碗箸,放下手中的玉箸,轻声问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吗?”
皇帝因这声轻问,略略回过神来,恍惚地“哦”了一声道:“就……有几件朝事,有些棘手……”
他说着下意识再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怔怔地垂下手,对上温蘅静望着他的眸光,又补了一句道:“和定国公府一案无关,别担心。”
皇帝站起身来,微低身轻亲了下温蘅脸颊道:“朕还有折子没批完,去御书房批完再回来就寝,你先睡,早些歇下,晗儿让嬷嬷们照看一夜无事的,别总累着自己,好好睡个安稳觉。”
他柔声嘱咐了几句,又走至婴儿摇床旁,摇看了床中的晗儿一会儿,而后走离此殿,温蘅望着皇帝的身影远去,也未如他所说,将晗儿交由乳母嬷嬷照料,仍是抱至寝殿龙榻旁的摇床中,亲自照顾。
盥洗上榻许久,中间也已起来喂过晗儿一次,时近子夜,皇帝却始终没有回来,温蘅望着怀中的晗儿渐又睡沉,将他轻轻放进婴儿摇床中,站看良久,终是唤了乳母嬷嬷进来照看,披衣出殿,往御书房去。
但御书房却是漆黑一片、并无灯火,温蘅询问圣踪,宫侍回说御驾去了摘星阁,温蘅静默片刻,令人取来披风系上,命双侍提灯在前,再往摘星阁去。
摘星阁乃宫中观星所在,位处高地,寒冷的初冬夜风,越往上走越是凛烈,刮在面上,如刀割一般,温蘅产后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在夜色淡星下,慢行许久,才越走过最后一级石阶,来到摘星阁前。
与一众御前宫侍,垂手侍立在摘星阁前的赵东林,见来人竟是贵妃娘娘,吃了一惊,忙迎上前去,温蘅朝灯火渺茫的殿阁看去,问:“陛下是怎么了?”
赵东林欲言又止,只道:“……奴婢不敢妄揣圣意……”默了默,又小心地觑着温蘅神色,犹豫着嗓音轻低,“奴婢只知,这摘星阁,陛下少时,曾与武安侯来过……”
温蘅未再多问,只向前走去,赵东林紧走在前,也未通声传报,直接亲自躬身推开阁门,自侍从手中提过一盏琉璃羊角灯的温蘅,跨入门槛,向里走去,一级级拾阶而上,走至最顶层,见皇帝正靠窗席地而坐,脚边散落着凌乱的酒杯酒壶,透窗而入的寒风,吹搅得室内酒气纷乱,趴在窗边的皇帝,似也感觉不到寒冷,抬首仰望着漆黑苍穹,手中握拿着一把匕首,寒锋微露,夜色里折射着冷冽的光芒。
温蘅在楼梯口处驻歇静望片刻,提步上前,她的脚步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初冬夜里,再轻的声响,也能沉沉地落在人心上,皇帝闻声看来,醉亮的双眸瞬了瞬,像是要站起身来迎她,但身体却因酒醉动作迟缓,一下子未能好好站起,反趔趄地后退了下,等他真正站直起身,温蘅已走上前来,皇帝望着她沉静的容颜,唇微颤了颤,问:“你怎么来了?”
温蘅没说话,只是放下提灯,伸手将长窗阖上,冷风暂息,皇帝似这才发觉周边寒气逼人,四看寻去,将先前解落在地的织金玄龙暖裘,拾披在温蘅肩头,又手伸到她衣襟前,帮她拢紧。
温蘅手搭上皇帝握着的乌金匕首,皇帝拢裘的手一顿,看温蘅自他手中拿过那匕首,指抚着其上“断金”二字看去,默了默道:“这是明郎送给朕的……在……在他去年回京后……”
这话说下,皇帝似也觉讽刺可笑,神色呛然,唇际微勾起的冷嘲弧度,也似一柄尖锐弯刀,戳在人的心里,“早知今日,早知你的身世,早知定国公府有冤,朕不如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对你陈明心意,光明正大地告诉明郎,朕爱慕与他命定无缘的前妻,朕想予他从前的妻子一段新缘,朕想同她生儿育女,朕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温蘅不语,听皇帝呛然低语许久,哑声问道:“你说,明郎他……会不会对朕动杀心?”
温蘅将锋利的寒刃送回鞘中,犀利的冷光,在眼前一寸寸隐没,她微垂眼帘,不答反问:“若是陛下易地而处,会当如何?”
皇帝无言良久,亦是未答,只是哑沉低道:“朕少时刚被封为太子时,曾和明郎来过这里,仰望夜空,寻找紫微桓中的太子星,明郎那时曾说,日后朕为君他为将,朕励精图治,他抗御外敌,共卫大梁江山……”
越发低哑的声音,就如不可追的往事,渐不可闻,大梁朝的年轻天子沉默许久,轻道:“如今的太子星,是咱们的晗儿了,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回去看看晗儿,晗儿若醒时见不着母亲,许是要哭闹的。”
皇帝携温蘅下楼,一手提灯,一手握着她的手道:“天冷得很,下次这般夜深,不要再出来找朕了,朕不管去了哪儿,都一定会回到你和晗儿身边的”,静默片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嗓音低执,“但你来找朕,朕很高兴,不管是因为什么,朕都很高兴。”
守在摘星楼外多时的赵东林,见圣上与贵妃娘娘提灯出来了,忙领着一众宫侍近前随侍,但圣上却让他们离远些,赵东林遂挥手让众侍退得远远的,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圣上,望着漆沉夜色中,圣上与贵妃娘娘慢步下阶,走在满天星子下,冷寒的夜风吹得他们衣裳轻飞,亦将本不可闻的圣上轻低话语,悄悄吹送至他的耳边。
“……阿蘅,若朕与明郎必死一人,你……会选谁?”
赵东林听得心猛地一颤,怔望着不远处的背影,忧思复杂。
……一位趁势仗权逼辱贵妃娘娘,却又一而再地救贵妃娘娘性命,为她家族翻案,一位与贵妃娘娘隔着血海深仇,却是贵妃娘娘从前深爱的夫君……贵妃娘娘……会选谁……
赵东林有心要听,但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并未回答,还是贵妃娘娘回答的声音实在太过轻低,他极力竖着耳朵辨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望见徐行下阶的圣上,顿住脚步,看向贵妃娘娘,晦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圣上神情,但见淡星苍穹下,圣上凝望娘娘许久,捧起贵妃娘娘双颊,深深吻下。
寒风刺骨,这高高的长阶,好些年前,他也曾在夜里伫立,那时圣上初被封为太子,人前十分老成持重,但在武安侯面前却不会如此,一如从前,半点不改,夜色中,两个少年从摘星楼出来,一路笑跑了下去,一个喊“明郎”,一个唤“六哥”,清亮的笑音畅响,似能惊醒天上仙人,一眨眼,时光飞逝,少年的笑音与身影都不见了,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之人,是大梁朝的天子,和他最爱的女人。
……皇家原无父子兄弟,何况异性兄弟……
他从前原以为圣上与武安侯是不同的,但再多的不同,怕也敌不过诸事磋磨,寒寂的夜色中,赵东林心中不安地随侍圣上回宫,待圣上与娘娘歇下,令几个徒弟轮值守夜,回庑房安置,却辗转半夜难眠,第二日强打着精神,再至御前,听圣上吩咐罢朝一日,令朝臣皆散,单传武安侯来,且不是在以往议事的御书房,而是传进内殿时,心中忐忑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