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华阳大长公主的声声侮辱痛骂,温蘅并不为自己的父母反击说些什么,只笑了一声,“……沈郎?”
她含笑看向华阳大长公主,“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你就从来没想过事情的另一种可能吗?”
温蘅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道檀匣,边慢悠悠道:“当年我的父亲,年纪轻轻,即袭承公侯之位,文武兼备,英俊有为,是京中最出色的勋贵子弟,想来以大长公主的性情,自是认为最好的男儿当配自己,与我父亲虽未缔结婚约,却一早将他视为囊中之物。
你眼中所谓的‘勾引’,许只是旁人正常的相识相交,也或许,大长公主年轻时的心胸,尚没有这般狭隘,之所以认定我父亲有负于你、认定我母亲‘勾引背叛’,许是有心之人,在后挑唆暗谋,先令大长公主以为我父亲钟情于你、将与你定亲,再令大长公主认定我母亲蓄意勾引我父亲、有负于你,大长公主如今也是擅弄权谋之人,知道有些事情,做起来并不难,不仅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华阳大长公主仍是含恨盯着温蘅,冷冷吐出两个字,“狡辩!!”
她桀桀冷笑,“怎么,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爹娘,原是那样遭人唾弃的忘恩负义之徒,挖空心思地找理由,来替他们洗刷恶名吗?!”
温蘅亦笑,“只是做个假设罢了,大长公主不必激动”,她微一顿,又深深望着华阳大长公主道,“但若这假设为真,大长公主以为,那有心之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温蘅瞥掠过华阳大长公主仍然冷蔑、不屑猜答的神色,轻一抬指,拨开手中檀匣锁扣,淡声道:“其实这样的男女之情之事,原就私密得很,已经隔了二十多年,确实是难以说清道明,查来查去,也只查出了一条线索,但仅这一条,就着实有意思得很,大长公主可知,当年你收到的那封情诗,并不是出自我父亲之手,而是有人奉命仿写我父亲的笔迹甚至作诗风格,这人姓邬名显,二十多年前,是何人手下幕僚,还记得吗?”
华阳大长公主神色微凝,随即冷笑出声,“邬显都死了多少年,你如今一张嘴在这里胡说八道,居心叵测。”
“邬显虽死,但他妻子还活着,也还记得当年,她偶见她丈夫悄写情诗,还以为他丈夫在外与旁的女子暗有苟且,气得要与他和离,邬显被闹得无法,只能如实说是奉命如此,他妻子知邬显擅仿字迹,看那情诗字迹,确与邬显平日不同,又见那诗尾的作诗人自称,确实并未署邬显的字号,而是‘明遐’二字,才信了邬显,饶了他去。”
温蘅望着华阳大长公主越发僵冷的面皮道:“想来大长公主记恨我父亲这么多年,应还记得,‘明遐’乃是我父亲的字吧,那邬显之妻,人已被接到京中,大长公主,可想当面见见问问?”
华阳大长公主咬牙冷笑,“谁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野妇人,用钱收买,带她到这儿来信口开河!!”
“确实,这等陈年旧事,单听一妇人回忆往事的‘片面之词’,是有些不妥,罢了,这事,就当是几句闲言碎语,是我说与大长公主解闷的吧,凡事讲究证据,我这里另有几桩事,虽时隔多年,但还是循着蛛丝马迹,搜集了些物证,有意思得紧,一定要说与大长公主听听。”
温蘅边打开手中檀匣,边道:“大长公主既认定我父母亲联手背叛了你,在你婚前就欲置你于死地,婚后,又一而再地咄咄相逼,定也决裂断情,大肆反击报复,所使手段定也悍烈绝情得很,非置我父母亲于死地不可,以至两家越发水火难容,这中间发生的许多事,如今都因时间久远,无迹可寻,难再查探,但有几件,雁过留痕,尚留有蛛丝马迹,经过详查,这几件事背后,真有一有心之人,暗中谋划,令大长公主与我父母亲,从同道到殊途,再到决裂生死,大长公主可想知道,这人是谁?”
紫檀匣盒中,厚厚一沓密件,无声隐着的,是尘封多年的秘事,温蘅将之转向华阳大长公主,望着她冷凝的眉眼,一字字慢声问道:“何人如此熟悉大长公主诸事?能有如此手段心计?又有何目的?大长公主,不想知道吗?”
她将厚厚一沓密件拿起,递至华阳大长公主手边,看她五指僵如磐石不动,微抬首看向她惨白的面色,淡淡笑道:“还是大长公主,不敢知道?”
纤纤素指轻轻松开,密件如雪花般,飘落在华阳大长公主周围,温蘅慢声细语,“这一切的因因果果,好像都是你那心爱的沈郎,在后谋划啊。”
静阁死寂,只年轻女子轻缓的声音,薄凉无温地逸散在室内,似一道道细密冰凉的铁丝,一句一句,勾缠成一张密网,将那面色苍冷的中年妇人,紧紧罩箍在其中,一点一点地收紧,在她身上,勒出一道道无形的血痕,令她遍体鳞伤。
“你看看你,自诩聪慧,却受人蒙骗了二十多年,亲手害死你曾中意的男子,害死你唯一的朋友,满心欢喜地嫁给那个骗你的人,为他生儿育女,还在他死后,怀着无限思念,百般谋划,为他复仇。
我想,你原是不爱他的吧,只是在他后来一次次‘救’你‘护’你时,渐渐地动了心,爱上了你的沈郎,只是,你的沈郎,同样爱你吗?他是否只是因为你是先帝最宠爱的妹妹,只是因为嫉恨我父亲事事压他一头,才定下此计,除了眼中钉,抱得美人归?
大长公主你是美人,是贵人,亦是能人,二十多年前,能娶到先帝最宠爱的妹妹,能得到大长公主死心塌地地相待相助,真是一件前途无量之事,这样去猜想你那沈郎的动机,是不是,并非没有可能?
从前,我总听人说,先帝是如何宠爱大长公主,做你儿媳妇时,也常看你思念皇兄,可如今看看大长公主的处境,倒要怀疑这说法的真假了,先帝若真宠爱你这妹妹,定会事事为你考虑周全,定知水满则溢,会像一位真正的好兄长,好好教导你约束你,怎会如此放纵你,又怎会在驾崩前,不为你考虑半分,不为你留任何后路,让你沦落到今天这般悲惨田地?
许是除了夫君的‘疼爱’,兄长所谓的‘宠爱’,也尽是假的吧,也许就和你在你沈郎那里,只是一枚棋子一般,你在你皇兄那里,也只是一枚操纵朝堂的棋子罢了,也许你到今日这般田地,正在先帝预料之内,可先帝放纵你到这一日,也并不为你留任何退路,你的好皇兄,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呢,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将你的死,算计在内,你从一开始,就是你皇兄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你身为棋子,却自以为是执子之人,谋控全局,事实上一无所知,连自己儿子的心,也看不透,这些天,你一定日夜难安,时时刻刻都在猜疑你的儿子武安侯,究竟是忠于君上,还是顺从你这个母亲吧?若是他事事听从你的安排,你还有翻盘的希望,可若是他只是假意顺从于你,实则忠于圣上,你这一生的苦心谋算,真就到此为止了。
不必再费心猜疑了,我告诉你确切的答案,让你心安,你的儿子武安侯,他碧血丹心,忠君报国,并未与你为伍,至于是何时背离你这个母亲,我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与你同心。
无人与你同心,这一世曾有人与你同心,可被你亲手害死,你以为家人爱人与你同心,性情高傲刚愎如你,除了真正的爱人家人,也无人可到你心里,可你珍视的夫君之爱为假、兄长宠爱为假,亲生儿子,一直在蒙骗你这个生母,亲生女儿,也并不与你一条心,甚还为你所逼死,你这一生,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真是可悲可怜……”
毫无温度的轻叹声落下许久,一直僵直不动、沉默不语的中年妇人,突如大梦初醒,大吼大叫起来,她双目血红地死死逼视温蘅,如非被侍卫紧紧钳压着,直似一头凶狠发狂的猛兽,要狠狠扑咬身前的女子,大口嚼咽她的血肉,将她啃咬地面目全非,以泄心头之恨。
“贱人!!你骗我!!你骗我!!!所有事情都是你编造的!所有证据都是你伪造的!假的!全是假的!!都是你为了给你爹娘洗刷恶名,故意编造的!!沈郎是真的爱我,皇兄没有利用我,明郎没有叛我,淑音也没有死,全都是你在骗我!全都是你在骗我!!淑音还活着!我的淑音还活着!!!”
她发疯一般地大叫起来,声声呼唤她心爱的女儿,“淑音!淑音!!”
温蘅平静地望着身前形若疯癫的中年妇人,静看她呼喊到声音嘶哑,气力泄尽,若非有侍卫钳扶,直能无力地跌坐在地,方慢慢开口道:“大长公主可一边捡看地上的密件,一边等着夜幕降临,等看今晚可有魂归,在此等上一生一世,看你的女儿淑音,今生今世,可还会归来看你。”
原本精光狠戾的双眸,在长久的发狂呼喊后,已如两颗僵滞的鱼眼珠子,在听到温蘅出声时,又瞬了瞬,阴狠不甘地看了过来,“……你是在骗我……贱人,你是在骗我……你是想骗我自尽是不是……元弘那厮不想背上杀害姑母的声名,就让你来骗我自尽,我不会上当的!我元宣华不会上你们的当的!!我偏不自尽,有种让元弘亲自提剑来杀我,我不会如你们的愿的!!!”
“我说过了,我盼着你活,长长久久地活。”
温蘅道:“你生为人母,太不了解你的亲生女儿了,你难道到现在还体会不出,她服毒自尽,是为了用自己的性命,来抵你的性命,是为了救你这个生身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颤唇不语,听温蘅轻轻地道:“我不仅不要你的命,我还盼着你长命百岁,你可知京郊大佛寺里,有一盏供奉海灯,已日夜不断地亮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有一名年轻女子来到寺中,为她的恩友请供海灯,祈愿平安长寿,一下子交足了整整一百年的灯火钱。”
此生言尽,温蘅站起身来,不再看华阳大长公主最后一眼,缓步向外走去,留她一人站在雪花般的密件中间,留她一人困在这阴暗的阁楼里,一世沉沦。
她所要说的、所要做的,今生今世,已全部说完做完,地上的密件是真的,虽穷尽方法也只能查到这么多,不足以佐证她的全部猜想,但有这么一些,已足以在华阳大长公主心中,深深种下猜疑的种子,华阳大长公主为人偏执而又多疑,她会固执地不信,而又固执地去想,日复一日地猜疑深思,将从前的每一件往事,都忆在心中一遍遍地怀疑琢磨,往事已如此不堪,现下的女儿之死、儿子叛离,又是那般残酷,这所有的所有,一重重叠加起来,足以在煎熬的时光中,慢慢逼疯这位不可一世的大长公主。
阁外清冽的梅香中,温蘅慢行许久,在将离开这片了无生气的寒冷天地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怆的女子惨叫,其声悲烈,惊得枝头寒鸦飞起,扑落红梅散落雪地,如离人血泪。
第192章 归家
是年冬日,澄定多年的大梁朝,并不平静。
不仅边漠战况激烈,京城也是风云迭起,先是皇后娘娘突然薨逝,再是华阳大长公主被关监府中,先前传言中的定国公谋逆案或有冤情,也被正式摆上台面,刑部侍郎温羡,领一众官员,主查此案,伴随着定国公府彻查洗冤,圣上以此为契点,大力肃清华阳大长公主多年党羽,大梁朝廷上下,与这凛寒冬日一般,一片严冷。
前朝多事,后宫也不安宁,常年体弱多病的太后娘娘,因皇后娘娘突然薨逝,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一直休养到来年开春,方病体初愈,震荡前朝,也一直持续到来年三月,方随着温暖春意,诸事平定。
曾经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公主党”,被彻底肃清,定国公府正式翻案,诸世家联名上书请杀华阳大长公主,但为圣上以武安侯尚在边漠抗敌为由,为安人心,暂时搁置,仍以关监处理,待武安侯回京再做定夺。
此外,因从前的定国公府邸,在谋逆案后被圣上赐予裴相,在定国公府正式洗冤翻案后,裴相曾主动上书要将府宅退还薛贵妃,为贵妃娘娘婉拒,圣上将原来空置的永安公主府,改为定国公府,新的定国公府,一如作为公主府时,无主定居,只因薛家唯有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两位后人,而这二位当朝圣上的心尖子,怎么可能离宫别居?!
因圣上对薛贵妃的宠爱,早在当初圣上在建章宫前说出那番惊世之言时,就已传得世人皆知,如今皇后娘娘薨逝,薛贵妃家族洗冤,身份清明,又是太子殿下之母,故而前朝后宫都以为,三月份的先蚕礼,将由位分最高的薛贵妃,率领众嫔妃及诸公卿列侯夫人,前往先蚕坛,祭拜嫘祖、采桑喂蚕。
但真到了那一日,真正在先蚕坛主持先蚕礼的,却是位分仅次于贵妃娘娘的惠妃娘娘,而薛贵妃本人,并未出现在先蚕坛。
有传言贵妃娘娘骤然失宠,有传言贵妃娘娘身体抱恙,也有传言之所以是素日淡宠的陆惠妃娘娘,代行先蚕礼,是因为边漠捷报频传,侵扰大梁的北蛮被彻底赶出拓雷山脉,燕州边漠至少可保十年太平,惠妃娘娘的父兄,与武安侯连同立下如此显赫军功,圣上为表示对她父亲威武大将军陆远道、兄长宁远将军陆峥的褒扬嘉赏,遂将这等天下第一的女子荣耀之务,交予惠妃娘娘。
而对于贵妃娘娘并未出现在先蚕礼现场,众人心中猜测,贵妃娘娘许是因为圣上此举、心中不快,然不快也无用,贵妃娘娘再得圣宠,薛家亦是无人,贵妃娘娘身后,唯有一个养兄温羡,尽管未来的驸马爷、刑部侍郎温羡,深得圣上重用,但再得重用,区区一人,再怎么青云直上,又怎可与一绵延经营百年的家族相抗衡?!
猜测感叹之余,一些世家大族的心思,也随之活络起来,深得圣宠的贵妃娘娘,背后既无家族支撑,又有太子殿下在手,如能与之结成利益联盟,互为倚仗,今日他们助保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日后太子殿下登基,成为大梁朝的新天子,他们也将得到重用,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于是乎,这些并无女儿姐妹身在后宫、抑或对女儿姐妹诞下龙裔已不抱希望的世家大族,心思活动,颇想将家族的橄榄枝,递到贵妃娘娘手中去。
然而,贵妃娘娘一直伴驾住在建章宫,莫说建章宫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是有缝可钻,圣上自去冬至今春,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堂,众臣也不敢在这时候,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干这事,遂都只能忍等着,忍等贵妃娘娘离开建章宫时,派人寻找接触机会。
但,贵妃娘娘极少出现在人前,也几乎不出建章宫,朝臣们最近一次见到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病体初愈、圣上请太后娘娘移驾上林苑散心赏春的那几日,有见贵妃娘娘侍奉在太后娘娘身旁,此后回宫,贵妃娘娘又如从前一般,“神隐”于建章宫内,就连一众妃嫔也见不到贵妃娘娘玉颜,后宫诸事,都暂由惠妃娘娘代为执掌,有说这是因为贵妃娘娘亲自照顾太子殿下,圣上怜惜贵妃娘娘身体,不愿其太过操劳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