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有了新的体悟,却不能及时分享与父皇,于是便先讲与母妃和舅舅听,舅舅停官三年,一直随行陪着他们,与母妃一起在旅程中教导她和哥哥学业,原先一直随行的,还有父皇派下的许多宫人侍卫,但母妃无需那么多人随侍,外祖父也不喜欢那么多人跟在他后面,于是那些人都被遣回——表面上都被遣回,但她有次在人群中回头时,无意间看到一张熟脸一闪而过,那是哥哥身边最厉害的大内侍卫,父皇派下的侍卫们,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悄悄地保护他们呢。
但,除了一心跟随的春纤姑姑、知秋叔叔和林爷爷,他们身边,真就再无宫侍,几乎每件事,都是亲力亲为,原来人人夸她聪颖,她也觉得自己会做好多好多事,可和母妃出来,才发现自己那么“无能”,在旅程中,她学会了许多,会自己照顾自己,会试着去做每件事,会融入当地民生,以“薛伽罗”的身份,走入这个天下,而不是总被父皇抱在怀中,做足不沾尘、金尊玉贵的“永昭公主”。
跳出巍巍宫墙的她,学会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她看到的,不再只有关心呵护的家人、唯唯诺诺的宫人,她的双眼,渐盛满了世间百态、人性善恶,一路走来,她不仅看到了好山好水,也看到了世态炎凉、民生万象。
那些像话本上的故事,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他们身边,她随母妃和舅舅一起,解救过蒙冤落难之人,也惩治过贪污枉法的恶官,当她愤愤不平地告诉母妃,欲澄清玉宇,涤扫天下一切不平之事时,母妃静看她良久,轻道:“这条路,女子走来,会更加艰辛。”
她道“不怕”,一路走来、学见众生的她,对母妃道:“人世多艰,世人皆苦,女子来这世上,几无可能风平浪静地度过一生,有喜便有悲,有乐便有苦,多多少少都要在苦水里浸一遭,我又何惧之有,想要走得更远,自需披斩更多荆棘,也是寻常。”
母妃望着她笑了,笑着牵起她的小手,带着她,一步步地向前走。
她能感受到母妃的变化,一路走来,母妃一点点地变着,不仅仅是在宫中时温柔沉静的模样,似另有一种灵魂,明亮的,有生气的,在母妃的身体中,在一日日的旅程中,悄悄地复燃着,慢慢地,点亮了母妃的双眸。
在行经燕州时,她见母妃对着千尺冰湖、皑皑雪山无声遥望许久,近前轻问,母妃在想什么。
母妃轻抚着腕间的宝珠珠串,眸中倒映着落雪的山水,声音也轻似雪意轻缈,“《五灯会元》有记,禅宗七祖曾云,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我少时读至此处,怔懵不解,后来年长些,自以为懂了,却还是不懂,到如今,才像是慢慢悟了,从前,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世事纷繁,心也纷乱,自以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影逝,眼前清明,渐才明白,原来,一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虽然大家都夸她聪颖,但她还是听不明白母妃的话,似懂非懂、懵懵茫茫时,母妃轻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此处甚美,把这燕州的雪山冰水画下来吧,你父皇会喜欢看的。”
她和哥哥,一直有将沿途的美景画下,留待旅期满时、回京送与父皇赏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母妃如此说。
此日之后,母妃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渐似飞扬,母妃仍是那个温柔的母妃,可也不仅仅是从前宫中温柔的母妃,她的眸光,不再沉静如水,渐燃明光,她的眉眼,焕起漾笑的光彩,如挣脱了长期以来无形的枷锁,所有的笑意、所有的言止,都不再受拘束羁绊,随心而已,唯心而已。
在安州庆春城,她看到母妃和舅舅,互相配合着将一帮耍滑之人驳得哑口无言,第一次知道原来母妃这般不羁善言,在淮州天水城,她看到骑着“紫夜”的母妃,纵情驰骋在无边无际的碧野之上,如一只展翼的白雕,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西域宛月国,她看到母妃毫无拘束地与当地民众翩翩而舞,篝火的明光,照耀在母妃的面容眉眼上,其间神采,恍若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无忧无虑,未见世艰,又似已望尽千帆,跨过沧桑,与这世界、这人生、这命运,释然相看,共舞而笑。
满天的烟火,在载歌载舞的人群头顶盛开,伽罗想,她现在所见到的母妃,也正似烟火一般,绚烂地盛开着,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只是烟火是以燃尽最后的生命为代价,以换得一世尽头的短暂光灿,伽罗心觉此念不详,速将此念抛开,摇舞着母妃亲手为她裁做的曼妙仙裙,牵着母妃的手,一同起舞,最后附在母妃耳边轻道:“阿娘,伽罗爱您~”
也爱你”,母妃在她耳边笑着轻道,“爱你们每一个人。”
那场宛月佳节舞夜后,母妃与舅舅离开了几日,归来时,舅舅似受重击,母妃依然含笑如常,在母妃的温柔笑望下,舅舅眸中凝聚的阴霾,渐渐地沉了下去,所浮至微湿眸中的,似有潜忍多年的千言万语可诉,但终究说出口的,只是至简至柔的轻轻一句,“哥哥带你回家。”
三年将至,他们踏上了归程,还未到目的地琴川,即已听到了天子再度南巡的消息。
伽罗想,父皇这是太想他们了,还未等他们回家,就已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但等他们回到了琴川,御驾也已抵达了青州,却不见父皇来寻,母妃也未带他们赶往州府行宫,只在一日,带着她和哥哥,在琴川街市上,随走逛赏时,携他们,踱走进了一家书铺。
书铺里,书架林立,墨香四溢,却无客人,亦不见主人,只听得轻轻的摇椅声响,在柜台后面,“吱吱呀呀”地轻响着,如一支欢快的青州小调。
母妃带他们走到柜台前,哥哥朝后看去,怔愣须臾,忽地眼睛一亮,唇际弯起,却不言语,她好奇得很,却因个子不够,被高高的柜台挡着,什么也看不着,直到母妃将她抱起,才看清柜台后的情状。
“吱呀”轻响的黄木摇椅上,悠然躺着一位文士,他身着一袭如洗的雨过天青色长衫,脸上盖着一册翻开的《六朝史》,原看不见面容,也似不理外事,他自岿然不动,但在母妃轻笑着问“可以买书吗”后,似做“矜持”地慢慢抬起一只手,缓缓搭上面上的《六朝史》,把书略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双清湛含笑的眼。
第224章 镜花
将近三年未见,皇帝白日梦里几要想疯,日日夜夜盼着三年期满的到来,可等真要三年期满了,如潮的思念与期待之外,却是一日重过一日的忐忑不安,他既高兴地睡不着觉,又恐慌地寝食难安,他害怕,他怕她不肯如约归来,他怕他纵是牵引着风筝线,她也能生生将这线绞断了,永永远远地飞离他的身边,再不回来。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他不敢将这天下,筑作囚她的金笼,她不是笼中雀鸟,他怕她在这笼中沉默忧郁而亡,他无法承受眼睁睁地失去她的痛苦,略想一想,即叫人肝肠寸断,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她不是他的臣,她是他的挚爱,他想与她白头到老,想和她手牵着手,一同看着孩子们长大,岁月静好地度过此生,期等来世。
期待而又不安的他,在得知她离开西域边国、返回大梁,不直奔回京,而是直往琴川去后,内心汹涌的恐慌与忐忑,终是压过了满心的期待,他如“千里追妻”一般,南巡追至青州琴川,追到了她的身边。
相别三载,心中对于失去与分离的害怕,比往日更甚,皇帝心中酿有千言万语要说,想做的事,也似有千件万件,但等真见到了她人,满心的激动欢喜,却又掺染了近情情怯,他提着书册一角,强做镇定地慢慢地站起身来,相思入骨的目光,从长大三岁的孩子们身上,缓缓看过,落定在她的面上,深深凝望许久,最终道出口的,竟是一句,“想买书……带钱了没有?”
温蘅轻笑着摇了摇头,将手腕间串有珍珠、珊瑚与青金的碧玺手串,轻褪下推至他的面前,笑问:“拿这个抵,可不可以?”
清丽无暇的莞尔笑意,好似还是当年在宫内买卖街相见之时,明媚干净地一尘未染,没有被世事风霜侵蚀半分,皇帝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她这样对他莞尔而笑,一瞬间的怔迷后,好似被她日光下明璨的笑容,灼到刺眼,清湛双眸,竟微蕴湿意。
他借低头掩饰,拿起碧玺珠串,假模假样地做打量之状,因心中思潮激涌,久未能言,再听她笑问:“不够吗?”
“不够,就算了吧。”
纤纤柔荑伸至他的手边,似要将碧玺珠串拿走,皇帝顺势捉握住她的指尖,时隔三载的触碰,在梦里,不知触捉了多少次,醒来却都是一场空,终在此时,终等到此时,真真切切地握在他手里,温暖的,柔软的,皇帝的心中,也是一片柔软,他不再强行忍耐,任心中思潮纵情翻涌,抬首深深凝看着她道:“不是不够,是太贵重了。”
他将串有珍珠、珊瑚与青金的碧玺珠串,慢又拢在她的手腕上,轻吻着她的手,双眸湿漉地眼望着她道:“岂止足以买下这铺子里的书,连江山性命,也可一并拿去。”
她笑,“我不要。”
皇帝问:“要什么?”
她含笑看向两个孩子,晗儿迫不及待地绕过柜台,扑入他的怀中,被她抱坐在柜台上的伽罗,朝他伸出两只柔软的手臂,勾搂住他的脖颈,皇帝一手搂住一个孩子,怜爱地打量他们许久,将他们紧紧拥入怀中,复又看向温蘅,看她温柔地笑看着他和孩子们,眉眼间流漾着,天下间最动人的光彩。
这就是他元弘的天下了,他的天下,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不再是。
再不分离,再也不要分离。
从前,他曾同阿蘅说过,若有一日来到她的故乡琴川,会请她作为当地向导,带着他游赏她曾看过的青山绿水,逛踏她曾走过的大街小巷,同她一起回到她长大的家宅,亲眼看看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歇住在她曾经的闺房里,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犹记得,他还曾与她戏言,笑问她房中的床榻够不够宽大,容不容得下他们和孩子们四个人……
声声在耳,是他所畅想的美梦,如今,美梦正在一点点地实现,美好地,就像是在梦中。
阿蘅带着他和孩子们,在琴川城中逛赏游玩,每至一处,都会向他们笑讲当年她在此处历过见过的趣事,如雪容颜上闪熠着温柔动人的光彩,不仅仅是两个孩子温雅的母亲,还似当年的温蘅,未被风霜刀剑侵压的温蘅,甚至早在与他相见相识、嫁至京城前的温蘅。
暮春的暖阳照耀下,皇帝似觉阿蘅整个人也在闪闪发光,心中欢喜到恍惚,恍觉眼前不真实,是迷离日光下眼花的幻影,让他欣悦到心生不安惶恐,怕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但他伸出手去,牵在掌心的手,是温热真实的,靠近前去,拥在怀中的人,也是含笑真实的,是真的,真真切切是他的阿蘅,他最爱的阿蘅。
他最爱的阿蘅,解了心结,再展笑颜,他这三年来所有相思入骨的煎熬等待,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琴川大街上,心潮澎湃的皇帝,忍不住凑近前去,轻吻了下他挚爱之人的脸颊,温蘅原正与孩子们笑语,不防有此,但也并不觉元弘做出此事,有何稀奇,尽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痴痴笑望着温蘅的皇帝,手指微颤,颇想指指自己的脸颊,叫她也亲一下,但想她人前怕羞,应不会如此,正犹豫时,一旁响起了热情的吆喝之声,“这位官人,给你家娘子买些上好的胭脂钗环吧!”
贩卖女子首饰脂粉的摊主,早将这对夫妻的亲密之举,望在眼里,她热情招揽着,又夸郎才女貌,又夸天作之合,直将大梁朝的皇帝,夸得心花怒放,走近前来。
这些所谓的上好胭脂钗环,在皇帝眼里,本来不值一提,但在此刻,却因这摊主直戳心腑的口灿莲花,而颇有兴致地挑拣起来,他一时拿起一支玉兰簪,一时拿起一支蝴蝶钗,不停地置于温蘅鬓边比看,觉得怎么看都好看,最后索性笑望着温蘅道:“要不都买下来吧?”
摊主早看出这一家四口非富即贵,一听这官人如此大方,当即笑容满面,要将摊上诸物全数包揽起来时,却被那官人的娘子拦住,那娘子在摊面上细挑了一阵儿,最后相中了一只绣工清雅、宜男宜女的莲花香囊,拿在手里,笑着递与那官人。
那官人似是怔住了,说话竟有些结巴,“……送……送……我的?”
那娘子笑而不语,只是执起官人的手,将那莲花香囊,轻放在他的掌心。
官人低头看看掌心的香囊,再抬头看看眼前的娘子,如是反复数次,面上的怔愣,如春水化开,唇际禁不住地上扬,笑意越扩越大,几是要笑得合不拢嘴了,强兜着满面灿烂的笑容道:“现在就系上吧!”
那娘子复又含笑拿起那只香囊,在那官人身前微躬身子,将莲花香囊系在他的腰畔。
与那官人腰处悬佩的金玉之物相比,这香囊真是不值一提,可那官人眼里看不到金玉琳琅,只看得到他娘子亲手为他系上的这枚香囊,托在手里细看许久,又看向他的娘子,只是笑,兜不住的笑,笑着将他的娘子,拥入怀中。
一只香囊换赏了一锭细银,摊主知道她这小摊香囊不值这价,那官人赏她银子,实际不为香囊,而是为他娘子的心意,为他心中的欢喜,温暖的暮光中,她望着那一家四口走远,望着那官人与娘子如漆似胶的背影,也念起了她的丈夫与孩子,收好了今日的意外之财,早些收摊归家去,多多买些肉菜,为她在世上最爱的家人们,烹制佳肴。
暮霭沉沉的天光中,琴川温宅,也飘起了袅袅炊烟,两个孩子趴在窗边朝内看,皇帝像只绕着花飞的小蜜蜂,待在厨房里,直围着温蘅转,一会儿帮她递盘,一会儿帮她舀水,似比掌勺的人还要忙碌,“嗡嗡嗡”地扇着小翅膀飞来飞去,忙得满头大汗,而又笑不拢嘴,不亦乐乎。
三年来的第一次团圆晚膳,丰盛至极,皇帝是想这口想了有三年,大快朵颐,吃个不停,而两个孩子也不停,只是都是停不住嘴,他们积攒了满腹的话要对父皇说,将“食不言”抛在脑后,不停地告诉父皇,他们这三年来在旅程中吃过哪些美食、听过哪些异闻、见过哪些趣事,话匣子一打开,怎么都收不住了,等用完晚膳,还要跟着父皇往房内走,要和父皇讲上一整夜的话。
只是脚还没跟着踏进寝房,即被赵总管劝拦住,皇帝隔帘看两个孩子被劝走了,含笑走坐到温蘅身边,清咳一声以吸引她的目光,等她看来,却又不说话,只是明亮的灯光下,唇噙笑意,眸中如有星子熠耀,全然映着身前的女子,等她也全然看着自己,抬起手来,笑指了指自己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