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筠等了又等,中间又提醒了几次,夫人却始终像听不见一般,只专心地翻看着手中的话本,碧筠眼看着约好的未正时分就快过了,实在无法,最后只得在楚国夫人身前跪下劝道:“夫人,该走了,若您失约,陛下或会龙颜大怒,到时候,受累的还是您和您的家人啊……”
她劝了一阵儿,楚国夫人终于将手中话本慢慢掩上,眸光静如澄潭,无声地落在话本封面上的《金玉记》三个字上,轻轻道:“这话本很好看,名字也好,《金玉记》,贴切得很……”
碧筠不知夫人说这话本做什么,也不知夫人到底走不走,忍不住要再催促时,又听夫人问道:“你知道这出《金玉记》,讲的是什么故事吗?”
碧筠看夫人这样轻轻慢慢地说话、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无来由地感到有些心慌,怔怔地摇了摇头。
楚国夫人道:“你猜猜……”
碧筠想,这些民间话本,讲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这出话本名字又是金又是玉的,想来讲的是一段锦绣良缘,遂回道:“可是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楚国夫人闻言轻嗤一笑,“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多少风花雪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本所讲的,不过只是一对……”
她说着扬手将这话本掷回书案,话本“砰”地一声砸在书案上的瞬间,最后六个字,也跟着沉沉落下,“……奸夫淫妇罢了。”
京郊幽篁山庄,被视作“奸夫”的皇帝陛下,已在临水清榭中,孤坐了有大半个时辰,这大半个时辰里,他先是惊觉自己在与她的这段关系上,怎么像个凄凄切切、苦等君主的后宫怨妇,如此脸色阴沉、心情复杂地想了许久,又见她迟迟不至,忍不住去想,她会不会在来的路上出事了,她是不是突然生病,无法出门了?
来京郊的路上会出什么事?遭山贼劫虏?这不可能,如今大梁治安平定,何况是在天子脚下?!
突然病了?可若她是真病了,他也无法上门去看,武安侯的“沈宅”不比青莲巷温宅,虽能悄悄潜入,但若留下蛛丝马迹,叫心细的明郎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这般孤坐在榭中,心乱如麻地想着,越想越是深远,心道若是她哪日病重,病得快要死了,他也不能去看,每日饮食用药,是明郎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临终之际,她也只会紧紧牵着明郎的手,和他诉说遗言,她在这世上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明郎,所眷恋不舍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明郎……
……她生前是明郎的妻子,故去后,也仍是明郎的妻子,她墓碑上镌刻的是“沈湛之妻”,她将会被葬在沈氏祖墓,明郎每每思念她,就可去墓前与她说说话,百年之后,明郎会葬在她的身旁,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光明正大的一对,而他,是永永远远见不得光的……
……许多日常小事,他不能去做,这样要命的生死大事,他也不能碰,纵是她命悬一线,他也只能在宫里等听着她的消息,不能亲眼去看她,亲手去照顾她,去见她在人世的最后一面,听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她故去后,他连看看她的遗容、去她墓前上柱香,也不能……
皇帝越想越是心灰,将方才沦为“深宫怨妇”的怨气,都冲淡了不少,他正心有戚戚,忽听榭外赵东林传报“楚国夫人来了”,忙站起身来,向外看去。
澄亮的秋阳拂洒下,她在宫人的引领下,踩着庭中青石小径,慢慢地向这里走来,不羁的秋风带起了她浅黄白的蜜合色裙裳,臂挽的同色披帛,随曳在身后,宛如云霞晓烟,一如裙裳素雅,绿云堆就的堕马髻,亦梳拢得清简,只一支莲花金步摇斜斜簪着,随她缓缓前行的步伐,在鬓边轻轻地摇曳着细碎流苏,折映着如金秋阳,洒落在她澄静的秋水双眸中,漾起粼粼波光。
皇帝思伊心切,正欲出榭去迎,忽地想起自己身上出过汗,不知有无留下难闻汗味,一边懊恼不早些想起此事,好去换件衣裳,一边忙低首轻嗅,发现衣袍上熏香很重,除了龙涎香气,什么也闻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抬步出了清波榭,向她走去。
其时将近申初二刻,阳光也不似午时暖热,照在身上,似温似凉,皇帝径上前挽住了她的手,问:“夫人怎么来得这么晚?”
她微垂着头,不说话。
皇帝也不急着追问缘由,牵着她的手,回走到清波榭,令她与他一同凭栏而坐,让宫侍将备好的茶点水果端上来后,尽皆退下。
众侍随赵总管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庭园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行事,都无需顾忌。
皇帝心中满意,但因原想与她相会两个时辰,因她迟来,时间直接折了一半,他倍感光阴如金,一手柔握着她的手,一手勾搂着她的腰,令她亲密挨坐在他身旁,轻声再问:“夫人怎么这么晚才来?朕等了夫人好久……”
她还是不说话,皇帝凝看了她一会儿,也不问这事了,从袖中取出那只蘅芜香囊道:“夫人上次将这香囊遗落在惊鸿楼内,朕拿来交还给夫人。”
她终于略抬下颌,眸光落在他手中的蘅芜香囊上。
皇帝也不直接为她在腰畔系上,而是将香囊放到她手中道:“夫人打开看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手接过香囊,慢慢将香囊系带解开,皇帝手搂着她,望着她身上的裙裳颜色,与那日在买卖街相见同色,不由于心中默默感叹,朕与夫人,心有灵犀。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啊呸!!
第53章 比较
温蘅不知圣上心中所想,遵他所说,将那蘅芜香囊解开,见那里头不仅放有那道“蘅”字红色剪纸,还似放有一颗明珠,于幽暗的香囊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皇帝见她只看不动手,自己伸手探入香囊内,将那颗明珠取出,笑问她道:“夫人可还喜欢?”
温蘅虽然只是七品文官之女,家境并不豪奢,但自嫁给明郎以来,随他遍览武安侯府私藏,金玉珠宝不知见了多少,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硕大圆滑、毫无瑕疵的明珠,看它被圣上握在手中,在秋阳的洒照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明华流转,耀眼夺目,一时也不由看怔在那里。
皇帝满意她的反应,一边将这明珠塞入她的手中,一边道:“这是南境边国苍胥所献,苍胥盛产明珠,但这样硕大无暇的宝珠,举世通共也只有两颗,他们将一颗奉为国宝供之,一颗献与天朝,朕将它转送给夫人,供夫人无事时把玩……”
皇帝话还没说完,就见这颗大梁朝绝无仅有的珍贵明珠,自她手中掉落下去,“噗通”一声,落入了栏外的清池中。
温蘅还真不是故意的,她是望着这颗璀璨耀眼的明珠,想到去年冬日她嫁给明郎时,花冠上所用的珍珠,乃是明郎所赠,那时他派人送了满满一斛来,虽然每颗都不及这颗三分之一大,所折射的光芒,也不及它璀璨夺目,但她望着它们满满当当地盛在玉斛中,光华温润柔和,心里也是温暖柔软一片,满满充盈着将为新妇的羞涩与欢喜。
她记得她当时指抚过那斛中颗颗珍珠,想起了李后主押韵“一斛珠”,所写的一首词——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是李后主描写他与妻子大周后闺房之趣的一首绝妙佳词,她当时着指抚着斛中珍珠,心念着这首词,拟想着她与明郎未来的夫妻生活,心中之憧憬甜蜜,就似手下的一斛珠,满地似要流溢出来时,又忽地想起,李后主终是负了大周后……
她当时想,明郎绝不会负她,所以只一瞬,便将这不祥的心绪,抛之脑后,是的,明郎不会负她,是她负了他,成为夫妻一年不到,她就已沦落到这种境地,负了明郎,还要如此欺瞒于他,长长久久地负下去,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到尽头呢……
温蘅心事沉郁,想得出神,遂在圣上把这明珠塞到她手中时,也没有真的握紧,手虚虚拢着,没有用力,这明珠又重又大,于是就这般从她手中滑落下去,直接落入栏外水中。
“噗通”一声,水面漾起圈圈涟漪,皇帝喋喋不休的话语瞬间顿住,清波榭安静地针落可闻。
温蘅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皇帝默了默道:“……夫人豪气……”
他想他亲手所剪的剪纸,她能随手遗弃,价值连城的宝珠,她也敢当着他面直接扔了,他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也不愿把她怎么样……
水面圈圈漾开的重重涟漪,渐渐归于平静,皇帝在心底无奈了叹了一口气,想着回头再找人捞上来,起身握着她的手道:“日头渐凉,这里靠水风大,夫人随朕去榭里坐坐吧。”
他将她搂带进清波榭中,手掩阖了花窗,回身看她低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只蘅芜香囊,深深怀疑等到黄昏时分,她离了这里,转头就能把这香囊给扔了。
皇帝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上前挨着她坐下道:“夫人将这香囊收好,朕不比夫人手巧,为剪这‘蘅’字送与夫人,可费了不少功夫。”
他原想给她展示下他为剪“蘅”字贺她良辰,手指边缘被剪刀磨出的血泡,可许多天未与她相见,他的手指早已恢复如初了,皇帝展示不了他的“苦劳”,又看她神色淡淡的样子,捉了她的手笑道:“要不夫人回头也给朕剪个字吧,朕的名字。”
他拂展开她的手,以指为笔,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下·一个“弘”字。
皇帝只是随口说说,他知道她不会剪的,也不能剪。
天子之名,民间写来需缺笔避讳,若她真将这“弘”字一笔不缺地剪出,不慎叫明郎看见,明郎心中,可会起疑?
那时在宫中御花园与她,无意间一同撞见明郎与嘉仪相拥,明郎当时着急地要和她解释,她却摇了摇头,提醒明郎“洞房之诺”,明郎动情说出了那八个字,“永不相疑,永不相负”,但人世这样长久,真的会一生一世永不相疑吗?
一个简单的“弘”字,因皇帝暗怀心思,写得极慢,他微砺的指腹,划过她柔软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将这字缓缓“烙”在她手上,不知怎的,竟隐隐生出了些托付一世、执手一生之感。
“弘”字最后一笔写尽,他蜷握住她的手,如此她就像将那“弘”字温柔护在掌心,如握至宝般,紧紧攥握着,皇帝这般看了一会儿,又觉自己这想法太过童趣,哑然失笑,牵着她的手,送至唇边吻了一吻。
她仍是垂眼寂澹的模样,可皇帝知道,怎么能叫她白皙如玉的双颊,染上红胭,艳如三月桃花;怎么能叫她清淡如烟的眉眼,勾起妩然媚色,星眸曳漾,如蒙水雾;怎么能叫她沉默不语的檀口,微微轻启,逸出婉转娇吟,其音糯软,依依还似带有难耐的哭腔,如藏有无数细小的钩子,撩的他的心一片狂乱……
皇帝与她欢好多次,对她的身体,已颇为了解,他想得心热,手抚上她微凉的脸颊,去衔吻她柔软的樱唇。
温蘅故意迟来,正是存了避开此事的念头,可圣上如此惜时行事,她亦无可奈何,皇权如天,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折了人的一生一世,她被他吻拥至小榻处,看他重如泰山般压下来,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但火热的吻自面庞往下,尽情游移了一阵,却忽然停了下来,温蘅睁开眼,见圣上指抚着她衣襟下的肌肤,眉宇沉寂,默然不语。
……前日她与明郎行事的痕迹,想是还有些许残余未消,既然这般碍了他的眼,那倒正好……温蘅手拢住衣襟,正欲坐起,却被圣上按住肩头,疾风般的吻也随之落下,比之前更为肆意炽热。
暮色渐沉,榻上的人却仍似不知疲倦地厮磨,比之从前更是纵情任性,温蘅再怎么忍耐,也已失了耐性,她暗中使力,正体会销魂之乐的皇帝,身上一阵酥麻,差点就离了这销魂之境,手拢住她肩,令她与他抵靠更密,吻着她的耳垂,如爱侣调情道:“夫人顽皮……”
温蘅心中真是又气又恨,心头火已不知如地底岩浆憋了多久,煎熬地她日夜不宁,这等情境下,心火灼烧,再难忍耐,就势朝他右肩泄恨咬去。
皇帝先是被她吓了一跳,而后任由她这么咬着,静静地望着她不动,见她在他对望的眼神下慢慢松了口,主动将左肩凑送上前,“来,对称一下……”
气恨到极致,也真是无话可说,温蘅咬牙闭上了双眼,如此厮磨事毕,皇帝仍是依依不舍,揽抱着怀中佳人,不让她起。
温蘅忍着心中恨火,冷声道:“天色晚了,明郎该回府了……”
皇帝抚摩着她的脸颊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在她耳畔问了一句,“夫人觉得如何呢?”
温蘅没听明白,皇帝轻啄了下她唇,提醒道:“方才之事……”
温蘅已经气不动了,垂睫不语,偏皇帝又追着问,“与明郎比呢?”
温蘅见他如此不知廉耻,简直是要气极反笑,暗暗磨牙半晌,吐出七个字,“恰如红娘评张生。”
皇帝当时没听明白,等在暮色中,依依不舍地将她送上了离去的马车,回到宫中,让赵东林寻了本《西厢记》来,一边用晚膳,一边翻看。
看着看着,皇帝一口饭噎在喉咙里,只见那书中红娘怒骂张生道:“你原来是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蜡枪头!”
第54章 问医(二更)
赵东林见圣上突然吃饭噎住、面色红涨,唬得魂飞魄散,忙领着诸侍上前,喂茶的喂茶,拍背的拍背,好一会儿,听圣上终于清咳着喘过气来,一颗被吓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才沉沉落回腹中。
“陛下,您可小心些……”赵东林心有余悸地觑着圣上,见圣上红着一张脸,死死盯着桌上那本翻开的《西厢记》,面色阴晴不定,眸光甚是复杂。
圣上从前从没特意命他拿话本看过,还是如此急不可待地边用晚膳边看,看着看着,还突然这么大反应,侍立一旁的赵东林,心中甚是不解,悄悄往那翻开的《西厢记》扫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来,再看圣上,那脸色实在精彩得紧,他在旁侍奉这么多年,极少见圣上失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