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这话,方慢慢抬起头来,明眸似水,神情娇羞,在花冠柔和的珍珠光辉映照下,整个人如被柔光轻拢,清滟绝逸,不可方物。
他为能成为她的夫君,能与她执手相牵一生,感到莫大的幸运,凝望着她的剪水双眸,慢慢凑近前去,吻上了她的红艳香唇。
那一夜,是他此生最为心怀激荡的一夜,他拥抱着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儿,她将自己的一生交托与他,他亦如是,因是平生头次行事,生怕弄疼了她,她却不怕,纵是因痛眸含泪意,亦是紧紧地拥抱着他,如要永不分离,彼此起誓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疑……
那时在御花园,容华公主含泪抱他那一幕,被她恰好撞见,他当时急得满头大汗地要和她解释,她却直接摇了摇头,平静地望着他道:“不用解释,我们成亲之夜说过的……”
她是那般地全然信任他,纵是亲眼见到那样亲密的情形,也没有对他产生丝毫怀疑,正如成亲之夜的誓言。
可他,在昨夜亲眼看到了她与慕安兄的亲密情形,亲耳听到了她说“后悔嫁她”的那些话后,心中疑思如潮,立将理智全然淹没,竟像是笃定了她与慕安兄之间有什么般……
……我后悔了……我不该嫁给明郎……我该一直留在哥哥身边……我对不住明郎……
她原是琴川温家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是父兄的掌上明珠,莫说苦楚,平生一点闲气都没受过,可赴京嫁给他沈湛为妻后,却因他那位手段狠烈的母亲,不仅平日饱受闲气,还连带着她的兄长,都在生死之事上,走了几遭,不知背后落下了多少泪水,相较之下,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简单生活,怀念有父兄为她遮风挡雨的日子,心生悔意,有什么不能理解……
她性情温善,这般心生悔意,或又觉得对不住与她约定一生的夫君,所以哽咽着说对不住明郎,不也说的通吗……
至于那蘅芜香囊,或许就是那般巧,之前不知遗失在屋里何处,昨日又恰好找到了,慕安兄来见她,赠她一道“蘅”字剪纸,她就顺手将之收在了香囊中……
这道“蘅”字剪纸,或许暗藏了慕安兄的爱慕之心,昨夜慕安兄酒醉后的情动举止,也确实是对阿蘅暗慕难舍,可慕安兄有此悖逆世俗之心,不代表阿蘅同样也有……
细思阿蘅平日行止,虽然与慕安兄亲密无间,但从无半分越矩之举,若她对慕安兄真有什么,对世俗权财并不看重的她,为何要答应嫁他沈湛,远离故土,千里迢迢地奔赴京城,又为何在决定与他和离后,只因他摔马昏迷,只因他恳求她不要离开他,便不再提此事,继续与他做夫妻……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却怀疑他……永不相疑,他沈湛真是个轻言负诺的卑劣之人……
皇帝说者无心,沈湛听者有意,这般一通思量下来,心神大震,急着回家去见妻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边的白瓷酒杯,不慎被宽大的衣袖带倒,摔滚下去。
清脆的“砰呲”一声,像摔在了发虚的皇帝心里,他微惊地望着突然站起的沈湛,问:“……明郎,你怎么了?”
沈湛感激圣上言中提及“永不相疑永不相负”,及时点醒了他,没让他对妻子做下错事,醉眼幽亮地朝圣上深深一揖道:“微臣多谢陛下……”
皇帝简直要被这个语意不明的“谢”字,给惊出汗来,他扶着桌沿慢慢站起,努力维持着温和笑意问:“……谢……谢朕什么呢?”
沈湛却不答只道:“微……微臣告退……”说着就醉步踉跄地往殿外走。
皇帝原想灌醉他套套话,可现下人是醉了,话还没来得及套出来,人却像是有点疯了,皇帝惊望着沈湛踉踉跄跄出殿的背影,心中担忧,追着出去问:“明郎,你去哪儿啊?”
沈湛醉步向前,“……回……回家,找内子……”
……不会因醉发酒疯,对她做出些什么来吧……
皇帝甚是不安,快步往前追道:“……朕……朕……朕送你回去……”
沈湛真是酒喝多了,马车刚驶出宫门没多久,人即已在车厢中醉睡过去,皇帝人既已出宫了,心里也实在是不安,于是就一路眸光复杂地望着睡着的沈湛,就这般送他回府。
温蘅人在家中,因昨夜醉酒的头疼难受,还没完全退下去,在草草用了午膳后,解了簪钗,伏在屏风后的小榻上休息,如此朦朦胧胧睡了不知多久,忽被一阵喧哗声惊醒,她人刚怔怔地坐起,就见帘拢被人撩开,圣上与长青,扶着一身酒味的明郎,走了进来。
眼前情景实在惊异,尚因困倦、神思恍惚的温蘅,一瞬间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在听不远处身着龙袍那人,语气熟悉的一声“夫人”唤来,才如回现实,忙趿鞋上前,草草对那人一行礼,与长青一同扶住醉酒的明郎。
她从未见明郎喝得这样醉,边与长青扶明郎回内间榻上,边惊惑问道:“怎么大中午地喝这么多?!”
长青如实回道:“陛下赐膳。”
榻边女子眸光立时如雪看来,负手在旁的大梁天子,默默地别过眼去。
第59章 冲击
侍仆遵夫人之命打了温水来,温蘅亲手帮沈湛脱下靴子、除下外袍,小心翼翼地扶他躺睡在枕榻上,扬展开锦被盖好,又亲自拧了温热的湿毛巾,坐在榻边,帮他擦手擦脸。
皇帝在旁默默踱步看着,看她动作温柔细致,眸光蕴满关切,全然沉浸在照顾夫君一事上,似丝毫注意不到旁人旁事,等细细擦拭了一遍,拿着湿毛巾转过身来,放入盘中,重拧挤了一道新的,方在她眼里瞧见了小小的自己,盛着小小的自己的眸光,也不再是蕴满关切,而是淡凉无波。
“陛下国事繁忙,是不是该回宫处理政务了?”她淡声道。
皇帝道:“朕不放心明郎,等他醒来再走。”
一旁长青正心叹圣上与侯爷的兄弟之情,就听圣上吩咐道:“这么多人挤屋子里,闹闹哄哄的,妨碍明郎休息,留一两个侍女侍奉就好”,于是随赵总管等人,一同被打发了出去。
被留下的一二侍女,自然是春纤与碧筠,坞外的沈宅仆从,都以为她二人留在房中侍奉圣上、侯爷与夫人,谁知春纤与碧筠,直接被圣上遣至外间,坞内内间,榻上的侯爷醉梦沉酣,而圣上与夫人,正单独相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温蘅无法抄扫帚赶他出去,只能当看不见,回身坐在榻边,拿着新拧挤的湿毛巾,继续为明郎擦拭。
皇帝也继续负手在旁,一时望望她与榻上的明郎,一时打量打量这房中陈设,见这坞内锦帘屏风、香案漆几,皆与海棠有关,就连明郎正躺着的这架黄花梨拔步床,围栏处都镂雕着精致的海棠花纹,处处契合“海棠春坞”之名。
海棠好,东坡居士有诗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想来夜色如墨、明烛照耀之时,她与明郎,就在这海棠春坞内,红袖添香,鱼水缠绵,共享夫妻之乐。
皇帝静望着躺在黄花梨海棠纹拔步床上的明郎,想到去年明郎成亲前几日,他忽地想起明郎是京城世家子弟里的异类,其他世家子弟十四五岁时,即有通房教导人事,可明郎不近女色、不问风月,会不会年已十九,别的世家子弟早当爹了,他还未尝过男女之事,半点不懂?
无人时,他私下问了他一句,明郎当时就神情不自然起来,低首讷讷道:“……未……未曾……”
皇帝见状大笑,笑后又问:“那洞房之夜,该当如何呢?”
明郎期期艾艾,“……有春册可以观摩……”
皇帝看热闹般悠悠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明郎闻言脸红不语,皇帝也不逗他了,手揽住他肩,秉持兄弟之义,亲自与他低声说叨了一通,完了还让赵东林寻了本内容详丰的宫藏精美春册,让明郎袖带走,回去学习学习,研究研究……
想到此处,皇帝瞧瞧这张夜夜笙歌的拔步床,再望望榻上的明郎与榻边的她,心里头的滋味,就有点怪怪的了。
他无声挪走至她身后,几是贴着背,倾身附耳低问:“……夫人,朕真是银样蜡枪头吗?”
宛如一道炸雷突然在耳边炸响,温蘅的心,像是一下子跃到了嗓子眼,她如烫火般腾地起身站起,先是忙惊看明郎面庞,见他确实睡得昏沉、不省人事,心略往下放了放,再抬眼看向榻边那个一脸正经无辜的人,心中怒恨之火,噌噌上窜,恨不得把手中湿毛巾,呼他脸上。
然却不能,他是大梁之主,当今圣上,温蘅手紧紧攥抓着湿毛巾,暗磨着牙,将心中幽火一分分暂压下去,垂下眼道:“……既然陛下不放心明郎,那就劳烦陛下照看明郎了……”
她将湿毛巾浸回水中,朝圣上微微一福,转身要离开此地,人刚迈出半步,右手即被牵拉住。
刚被压下的幽火,又全都噌地冒了上来,温蘅简直要气疯急疯,她边惊望着榻上的明郎,边极力要挣开手,可圣上力大,她不但挣不开半分,还被他一手紧揽着肩,撞入了他的怀中。
“嘘~”
皇帝一手紧拥着她,一手竖指立在唇前,微低首望着怀中满面惶急的女子,压着嗓音道:“夫人是想吵醒明郎吗?”
温蘅简直要气到发颤,心中冷笑连连,皇帝一手紧揽着她,一手扯下帘钩,放下数重落地的锦绣帐帷,搂着她往屏风后的小榻处走。
温蘅以为圣上特地赐膳灌醉明郎,而后借送明郎回家的名义来此,就是为了上门与她苟合,还是与明郎同处一室苟合,心中大骂他厚颜无耻,卑劣之极,气急到脸色青白不定。
皇帝将怀中佳人搂至屏风后的小榻旁,见她脸色发白,一惊轻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想她是因怕明郎发现,担忧到脸色不佳,遂柔抚着她的脸颊,低声宽慰道:“明郎从小喝醉之后,就得至少昏睡上个把时辰,有时睡得极沉,打雷敲锣都醒不来,咱们在这屏风后轻轻说会儿话,不会有事的……”
温蘅因是从午憩中惊醒,并未簪发挽髻,乌漆长发如瀑般垂拢在肩背处,皇帝这般手搂着她,见她如此居家妆束,与平素清雅相较,另有一种温婉动人的韵致魅力,不禁想起在承明后殿那十几日起居同行、亲密无间的生活,心中十分怀念,暗叹如今幽会个把时辰,都如此不易,何时能再有那样十几日的奢侈时光呢?
皇帝想得意动,直接将她搂坐在自己身上,就如在承明后殿那些时日般,手臂如钳紧紧地箍拥着她,贴面眼望着她,再次低问:“朕真是银样蜡枪头吗?”
温蘅挣不开他的怀抱,又不敢强挣闹出太大动静,只能暗暗咬牙,低首不语。
皇帝静看了她一会儿,假意吓她,手搭在她的衣带处,作势要扯,嗓音低沉道:“夫人再试试?”
……怎可在此当着明郎行这等苟且之事!!
温蘅真被吓到,急道:“不不……臣妇……臣妇不舒服……”
皇帝松开作势要扯衣带的手,压着嗓子低声问:“不舒服?”
温蘅急急点头,皇帝又问:“可是昨日朕太纵情了?”
温蘅垂眼不语,就当默认了,皇帝昨日被打压到地底的某种自尊心,瞬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节节上窜,他心里头忍不住开始飘,面上却还装得正经,抚着她的鬓发,轻轻叹道:“朕许久不见夫人,昨日见到夫人,太高兴了,夫人又……夫人又总是这样,叫人情难自持……”
皇帝低声慨叹了会儿,看她始终垂着眼不说话,觑着她的神色,柔声问道:“不舒服得厉害吗?那朕以后注意些……注意些……”
她还是低头不说话,但皇帝已然心情大好,他拥着佳人在怀,悠悠哉哉地飘了还没一会儿,忽地瞥见榻边地上的火盆里,有两颗看起来很是眼熟的细小红珠。
皇帝想了一想,想起来她那只蘅芜香囊的系带末端,就垂系着这样两颗小红珠,他认真看去,见果真是那香囊系带上的红珠,红珠在这火盆里,那那只蘅芜香囊呢……那蘅芜香囊里的红色剪纸呢……
有如霜打茄子,皇帝刚飘起来的兴头,就这么焉了下去……
“……夫人……”他幽幽地低声唤他。
温蘅也已注意到圣上发现了此事,她抿了抿唇,将头垂得更低。
皇帝指扣在她下颌处,令她抬起头来,眸光幽幽地望着她道:“……夫人好狠的心啊……”
温蘅把心一横,朗朗直视着圣上道:“这样不能见人的东西,留在身边,也是隐患,若被明郎看到,臣妇难道要说是当朝天子,是他拿命效忠信任的君主兄弟,亲手剪赐给臣妇的吗?!”
皇帝被她泠冽的目光和话语给噎住,质询的幽幽目光,默默垂下没一会儿,又抬眼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为何要连香囊一起烧呢?……夫人可以将香囊转赠给朕嘛……”
温蘅懒得理他,别过脸去,皇帝方才说要同她“说说话”,其实也真是有事要问,他心道,会不会是明郎昨日无意间发现了这香囊中的剪纸,所以今日才会如此异常?
她侧过脸不看他,他便也跟着侧过脸,凑看过去问道:“……明郎这两日,特别是昨日夫人从幽篁山庄回来后,可有什么异常言行?”
……异常言行?
若说真有什么与平日不同,那就是今晨榻上那一吻,可年轻男儿血气方刚也是常事,明郎有时也会在晨醒后与她行事,也不能真说有什么不对,温蘅怔怔摇了摇头,忽地意识到什么,急问:“可是明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