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看中了花园里的湖心亭,亭子四面环水,只有一座九曲桥通往岸边,又兼湖面宽阔,在亭子里说话,完全不会传到岸边人的耳朵里,在那里问话,她不怕隔墙有耳。
坐在湖心亭中间,林小千看着那位被蒋为辰抛弃的宠妾一步步走了过来。她面色苍白,妆容素淡,但五官端丽大气,全然不像农家女,反而有几分眼熟的高门千金的贵气。
寒暄见礼,等她落座后,林小千就支使走了所有人,亭子里只有她们两个面对着面,轻声交谈。
杨公公有些不放心,立在岸边树影后头,时不时地向亭子里张望,然而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一句模糊的人声都听不分明。
湖心亭中,开始时是林小千微微笑着,絮絮地说了一番话。不一会儿那位宠妾低头掩面,像是哭了几声。
后来就是宠妾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个不停。林小千听着听着,笑容逐渐消失了,整个人双眉紧锁,神情凝重。
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林小千才拉着那名女子站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回岸边。
看见杨公公晒得蔫头巴脑躲在树后面,林小千直接把人叫了过来:“去,叫人准备洗脸水和香粉胭脂,给姑娘梳洗梳洗,重上妆面。”
杨公公赶忙应声要领人走,林小千拦住他,另喊了两个丫鬟带那名女子去梳洗。
等人走远了,她才吩咐杨公公:“去小报账房那里领上一千五百两银子,找妥当人送姑娘回乡,银子给她买房置地过生活。”
杨公公一下子精神了:“多谢王妃,为她安排好了后路。”
送走了人,林小千独自在书房里踱步徘徊了小半天。她没有预料到,蒋为辰远比她想象得更加神秘莫测。她敢肯定,对异香女子的诡异传言,蒋为辰一定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牵涉其中,牵涉的是深是浅。
把今天在湖心亭听来的消息仔细梳理一遍,林小千才坐到书桌旁,开始奋笔疾书起来。不多会儿工夫,一篇文稿大功告成,她拿起来通读一遍,又放回书桌上,看着墨迹一点一点干涸。
临近午时,苏惟派人送来消息,说是要和易九思出门访客,晚饭时分再回家,最后传话的太监还学着苏惟口气一通说教:“王妃在家要好生吃饭,好生睡午觉,万事不要操心。”
林小千被这几句逗乐了,只说王爷才是万事都操心,她一个大活人哪能不知道饿了吃饭,困了睡觉?
然而传话的太监硬气地梗着脖子不肯走,非得她老老实实一一答应了,才转身回去给苏惟复命,弄得林小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到了晚上摆饭时,苏惟终于脚步匆匆进了门,刚走进内宅的院门,就看见林小千站在一片夕阳余晖中,双眼晶晶亮地冲他笑。
苏惟一下子看呆了。
林小千的笑意更深了:“王爷赶得真是时候,饭菜刚齐,人就进门了。”
苏惟回过神来,很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胡乱逡巡一圈,就落到了饭桌上。
看到笋丝香干,凉拌茭白,肉末酿茄子,他心情又好了几分,这几道夏日小菜他最爱吃,然而厨房每天只管着照本宣科做些宫中御膳,除了特意嘱咐下去时,极少做这些家常菜。今天倒是有人有心特地给他准备好了。
他一落座,林小千又亲自盛好了一碗冬瓜老鸭汤送到他手上,温度不凉不热,喝起来鲜美异常。
因为饭菜实在合心意,苏惟吃得很是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地咂摸滋味。看了一会儿林小千坐在对面,吃不下喝不下,一脸焦急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终于放下筷子:“说吧,这样百般讨好,是为了什么事?”
林小千眼神一亮,问他:“王爷只吃这几口就饱了?”
苏惟心说你这样死死盯着,没吃饱也不敢再动筷子了啊,嘴上却不敢抱怨,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饭吃七分饱,现下正合适。”
林小千立刻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人就往书房冲。
苏惟有些莫名其妙,但林小千不主动交代,他也不开口问,只管低头看着白玉一样握住自己手腕的小手,默默跟着往前走。
到了书房,林小千的手立刻松开了。苏惟的视线还在跟着那只手移动,看着它去书桌上取了一张信笺,递到自己面前。
苏惟清清嗓子,收回视线,接过来信笺低头一看,起首是一行硕大的标题,写着:蒋首辅奢靡无度,杀鸡千只,只为给宠妾煮碗鸡舌羹。
“你动作倒是很快。”苏惟的第一个评价。
林小千理直气壮:“我们慢了,只怕拦不住别人动作的手。”
“你写的这些鸡毛蒜皮,看着稀奇,但对蒋为辰来说无关痛痒。”苏惟匆匆浏览一遍,给了第二个评价。
林小千更加振振有词:“就是要表面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我倒是想公开真正至关重大的消息,你这关又过不了。还不如散布些艳闻轶事,让他后宅起一把火。”
苏惟放下信笺:“你这是冲他的新夫人去的?”
林小千轻哼一声:“听说蒋首辅对新娶的续弦夫人宠爱有加,给这对恩爱夫妻加点酱油白醋,想来也是无伤大雅。而且他们兄妹多次挑拨我们,我不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
那位新夫人嫁入蒋家之前,就逼着蒋为辰遣散了所有姬妾,我就不信她大度到毫不介意,林小千心里想。
第一次不介意,我就爆第二次,第二次不介意,我就爆第三次。等蒋为辰宠爱小妾的种种光辉事迹沸沸扬扬传遍京城,她还能沉得住气吗?一旦她闹大了,说不定我就有下一步的机会了……
看她胸有成竹又兴致勃勃,苏惟没再给评价,直接叫来杨公公,嘱咐他送去云锦书肆,尽快抄印发布出去。
林小千心里激动地直搓手:等哪一天蒋为辰被新夫人抓花了脸,那就又有新八卦可以写了。
“怎么就这样高兴?”林小千这么兴奋,苏惟脸色慢慢地难看起来了;“你就这么喜欢写蒋为辰的消息?”
嗯?王爷,你这是在吃飞醋吗?林小千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要真这么对外编排你,你能乐意吗?
她赶紧解释:“他屡次借机接近我,总是胡言乱语的,我这不是出了口恶气,才心情爽快的……”
苏惟的脸色更黑了。
这时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之后文秋端着食盘走了进来:“今晚王爷王妃吃得随意,厨房又巴巴地送了两碗蛋花马蹄羹来。”
林小千感动地眼泪汪汪,文秋,我的观音菩萨救世主啊,你可来得太及时了。
她拿起一碗马蹄羹,先小心翼翼地端到苏惟面前,然后才看一眼苏惟脸色,自己吃一小口。
苏惟看得心里暗自发笑,终于不再纠结了。
文秋一直侍立在旁边,见两个人眼波传情目不斜视的,心里有了打算,直接问出来一句话:“王爷王妃,今晚一起睡在凉屋吗?”
她一句话,好像按了停止键,苏惟和林小千吃马蹄羹的动作,瞬间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苏惟忽然低头吃吃笑了起来。
等一反应过来,林小千恨不能立刻钻进地缝里去。见苏惟笑个不停,她嗔怪地瞪过去,却正撞上苏惟意味深长的目光。
林小千只觉得一把火呜地把自己燎着了,烧得浑身上下处处滚烫。她还挣扎着想辩解: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她先斩后奏,不关我的事啊。
话还没说出口,文秋又开口了:“王妃早预备好了一应物品,就等王爷过去呢。”
文秋,我的观音菩萨救世主啊,可求你闭嘴吧。林小千眼前一黑,简直想立刻昏厥过去。
第四十六章
观音菩萨救世主没有感应到林小千发自内心的呐喊, 她一边收拾汤碗勺子, 一边继续下猛药:“王爷不在身边,王妃一个人睡得总是不踏实呢。”
听到这句话, 苏惟终于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眼睛盯着林小千,哦了一声, 尾音拖得极其漫长。
林小千觉察到他暧昧的视线,更觉得身上是火上浇油, 从里到外都烧得噼里啪啦直冒烟。
她不敢和苏惟对视, 只知道埋怨文秋:“王爷面前,怎么这样多嘴多舌,收拾好快下去吧。”
文秋却背着苏惟挤眉弄眼朝她递个眼色,用口型默默地说:“王妃放心。”
读出她的口型, 林小千几乎要气背过去:放什么心?我们关系都快乱成一团麻了, 哪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睡一起去?
面上她却不敢表露半分,努力用最平静的语言对苏惟说:“文女史的脾性你还不知道吗?一点小事就到处吵嚷, 总是大惊小怪的。”说话时半垂着头, 一眼也不敢看苏惟。
苏惟没有接她的话茬, 反而直接问文秋:“睡不踏实?”
林小千赶紧偷偷冲文秋摆手使眼色, 文秋故意忽略过去, 回答说:“前一晚王妃睡下去没多久,一会儿胡乱惊叫,一会儿嘟嘟囔囔说话,我过去看了两三次, 人也没醒,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噩梦。”
文秋话一说完,不禁苏惟陷入了沉思,林小千也愣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夜里还闹了这么一出。
苏惟想了一会儿,才对文秋说:“知道了。”继而眼神深沉地看着林小千,问她:“今晚就一起歇在凉屋,如何?”语气却极其强硬,丝毫不容拒绝。
林小千还想挣扎,她顺着文秋的话编了个理由:“我不过是做噩梦而已,哪用人专门陪着?王爷劳累一天了,该清净清净,好生歇息才是。”
苏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这是心病,只有我会医。”
“对,对,正是心病,还须王爷来医。”文秋激动地点头。
琢磨一遍苏惟这句话,林小千明白了苏惟的意思,估计是以为她听说异香女子的诡异传言后,被吓得做了噩梦。
林小千心里长叹一口气:传言可怕,你和我在书里注定的结局也很可怕,但在此之外,我还有更怕的事情。
她低着头,还在独自伤感,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抬头一瞧,是苏惟站到了她的面前。
一摆手,挥退文秋,苏惟柔声说:“你在害怕什么?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林小千答不出来,齐王齐王妃同床共枕,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苏惟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牵着她一步一步向凉屋走去。林小千反应过来后,几次尝试挣脱,又是拽,又是拉,结果还是被苏惟一只大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凉屋就在眼前,她始终挣扎不开,越走越脚步虚浮精神恍惚,慢慢地,整个人的意识好像脱离了身体,漂浮在了半空中,冷眼看着两个人并肩而行,手牵着手,路上不停有丫鬟太监此起彼伏地喊着王爷王妃。
花-径长廊间,一对璧人携手同行,是齐王,齐王妃,还是齐王,林小千?她自己也有点糊涂了。
走进了凉屋,苏惟愣了一下,忽然说:“你用心了。”
几个字惊醒了浑浑噩噩的林小千。她环视一圈,屋里的一应用品都是成双成对的,衣架上搭着一男一女两件家常衣服,床边小方桌上摆着两件月白色中衣,连床上的薄纱被都是五色鸳鸯水中戏莲的花样。
林小千承认真的用心了,可惜用心的不是她,是月老再世媒婆托生的文秋。而她,更慌张了。
苏惟放开她的手,走到桌子旁,自己倒了杯茶,背对着林小千慢慢喝了起来。林小千磨磨蹭蹭地,一点点蹭到窗边,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绣墩上。
她心里想:不管使出什么法子,今晚一定要糊弄过去。穿书前,她看过娱乐圈里太多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最后大多是害人害己不得善果,林小千不想自己也落到那一步境地。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个人许久都没有声音,只有屋外间或传来水车哗啦一声响。
终于苏惟喝完了茶,茶盏落在桌面上,轻轻咣了一声。窗边如坐针毡的林小千不提防吃了一惊,看向茶盏时,不经意地和苏惟对视了一眼,赶紧又挪开视线。
她僵硬地坐在绣墩上,苏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林小千还是一动不动。
苏惟收回眼神,慢慢走到了衣架边,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小千听见动静,悄悄瞥了他一眼。没想到正正看见他纤长有力的手指一按一压,解开了腰上的玉带扣。她赶紧捂上眼睛,整个人转身趴在了窗子上。
过了一会儿,苏惟低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要在这里坐一夜吗?”
林小千没有回头,故作惊喜地指着窗外说:“你看,今夜月淡云疏,从这窗子看出去,银河灿烂光华,像是梦幻中的长河,没想到这凉屋是赏星光的好地方。”
“星光?”苏惟向前探头看了看,又说,“果然好星光。”
稍后就听咚一声,林小千回头一看,换了一身家常服的苏惟,又搬来一个绣墩,在她身后侧坐了下来。
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前胸擦着后背,林小千觉得自己像踏进陷阱的小动物,被滚烫的热源完全圈了起来。
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像要临兵列阵,抵御热源的侵入。然而热源苏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从没有这样一起闲坐过。”
紧张的林小千心跳停了一拍,随即又加速砰砰砰砰跳了起来。
他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个的,第一次?
还没等她的心跳平静下来,苏惟又叹息一样地说:“世上若只有这宁静长夜该多好?我们……”
林小千支着耳朵,等他的下半句话。然而她挺得脖子都酸了,苏惟还是没有再开口。
她犹豫着要不要追问一句,刚微微偏头,苏惟的脑袋擦着她的脸颊就倒了下来,正正压在她的肩膀上。
林小千先是吓了一跳,等仔细一看,他眼睛紧闭,呼吸深长均匀,应该是睡着了。
这人是真的累了。林小千心里想。她掐指算了算近来苏惟的作息,除了昨天好好睡了一觉,他十天里有六七天都忙得几乎深夜才到家,第二天凌晨又爬起来风雨无阻地上朝,更别提之前自己还拉着他彻夜长谈。
单说今天,午间来报信的太监说,他出城进山拜访要人,来回骑马也要三个时辰。林小千本来都算计好了,在汤菜凉透的饭桌边,等上他半宿好博取同情。没想到苏惟竟然真的赶在晚饭时回了家,肯定是一路往返都快马加鞭,没有停歇过。所以现在人一放松,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