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回去的马车,苏惟掀起半边纱窗,两人心事满怀,却都不开口,默默地看着外边的宫室甬道变来变去。直到出了宫门,放下纱窗,两个人才正式看向对方。
“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开了口,说出来的竟然是同一个字,又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林小千先收起笑容, 认真地问他:“刚才你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苏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医院的冯太医过来给皇兄送养神丸, 话只说了一半,就有太后急召, 把人叫走了, 说是仁寿宫出了乱子,蒋家人也在场, 需要太医前去诊治。传话的小太监说得不清不楚,皇兄和我盘问了半天, 也不知道是谁, 出了什么事。我一着急,懒得叫人再去打听,干脆就自己过来了。”
林小千一双水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是在担心我?”
苏惟错开她的眼神,一本正经地说:“眼下是多事之秋, 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说完他回头看看林小千, 又低声问她:“冯太医说,蒋雁辰吃冰吃坏了身子, 你和皇嫂没有胡乱吃冰吧。”
林小千不屑地说:“她那是自不量力, 不顾自己身子还贪吃贪凉, 病了都是自找的。”
说完, 她脸色又黯淡了起来:蒋雁辰暗恋苏惟, 却又十分畏惧苏惟,没胆子撩拨他,倒是把自己当成势不两立的情敌,尤其受蒋为辰那个奸诈小人的鼓动, 阴魂不散一样处处给自己找麻烦,到底该怎么让她知难而退,放过自己呢?
苏惟看在眼里,还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关切地问:“你吃了多少冰?母后平时一向用食谨慎,怎么今日倒不忌讳了?”
因为那冰是我做的啊,林小千在心里默默地说,嘴上只乖巧地回答:“不过一小碗而已,不碍事的。”
“吃了就是吃了,不管多少,回去必须喝碗姜枣汤。”苏惟板着脸说。
一想姜枣汤的辛辣味道,林小千鼻子一皱,心说,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逼着好端端的自己喝药汤。
苏惟看着她不情愿的神情,问:“不想喝?”
林小千满是期待地点点头。
苏惟淡淡地说:“我亲自一口一口喂你,你不想喝也得喝。”
见他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林小千也不想硬碰硬,转而说起刚才的事情来:“今天皇姐特地寻了个背着人的时机找到我,说要借《广闻杂报》替她办件事。”
苏惟立刻警惕起来:“她想干什么?手都要伸到我齐王府了?”
林小千扯了扯他衣袖,说:“不是我的事,也不是王府的事。”
苏惟疑惑地看着她。
林小千接着解释:“她得知蒋首辅告了长假,说皇上和你少不得帮手,首辅之位不该空置……”
苏惟的火气腾地烧起来了:“她是想干政!”
林小千按住他手背,轻轻拍了拍,继续安抚说:“你先别急,我没有应下。我已经和皇姐说得明明白白了,若是其他事项,我一定全力以赴,唯独此事不能插手。”
苏惟火气还是腾腾向外冒:“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不是放话还要再来找你?”
林小千低头默认了。
苏惟愤愤地把她拽进怀里,说:“若是她再来烦你,就和她直说,想用《广闻杂报》,让她亲自上门来找我!”
林小千乖巧地说:“你这尊大神最是好用,我哪里不知道?我早就把你搬出来了,说你不应允,我不会私自行事。以后皇姐来一次我推辞一次就是了,她要因此事恼怒了,就让她去找你算账!”
苏惟冷哼一声:“正好,我等着她来算总账。”
林小千趴在苏惟怀里,心里暗自盘算:书里的长公主虽然爱广招门客、举荐贤才,但她自称世外闲散人,从来没有亲自出面干政,这是出了什么变故,让她放弃之前的人设,主动要掀起风浪,扳倒亲表弟蒋为辰?
想了一圈,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忍不住小声嘀咕:“蒋首辅真是有本事。”
“什么?”苏惟听见,脸色刷的阴沉下来。
林小千赶紧辩解:“不,不,我是说他有本事得罪人,你一个,皇姐一个,都是极近的亲戚,偏偏闹得人人怨恨他。你就不说了,从小就和他不对付,没想到连皇姐都想着扳倒他,彻底夺了他的权。你说,他这本事不大吗?”
苏惟脸色这才和缓一些,重新揽紧她:“皇姐这样煞费苦心,其实不是冲他来的。”
林小千听得满头都是问号:“皇姐是成心想要夺了他的首辅之位,还不是冲他来的?”
苏惟长叹一口气,说“朝堂之事错综复杂,我原来极少向你提起,是不想你为此烦恼,如今你的小报做得风生水起,看来日后麻烦一桩桩都会找上门,我不得不对你透露一些,免得哪天你被人设局坑了。”
“说来听听。”林小千一下子来了精神,朝堂之上争权夺势最是波云诡谲,比男男女女的八卦还惊险刺激,她可太想听了。
苏惟见她一脸兴奋,无奈地摇摇头。
林小千扯着他衣袖晃了晃:“说啊,说说啊。”
苏惟这才开了口:“譬如皇姐这一桩事,她不只想借你的手来办事,数个受过她恩惠的朝官已经开始轮番上书了。她这样处心积虑地谋划,不是为扳倒蒋为辰,而是要对付前些日子与她和离的陈驸马。”
“蒋为辰是陈驸马的人?”林小千目瞪口呆。之前她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节,长公主恋上美少年经她的小报一传扬,闹得是风风雨雨,最后长公主说是与陈驸马失睦和离,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好端端一个驸马是被长公主休了,两人反目成仇也不奇怪。
苏惟摇摇头:“陈驸马乃是当朝大学士,蒋为辰告长假,目前代他打理一应公务的,就是陈驸马。过去有蒋为辰制衡,陈驸马动作不多。如今他一告假,陈驸马一日之间弹劾了数位皇姐举荐的官员,偏偏那几人于公于私都有些疏漏,皇兄与我不能公然偏袒。今日早朝有官员甚至在陈驸马示意下一同上奏,暗指皇姐的门客结党营私。”
林小千忍不住惊讶地喊了一句:“他这是要离间你们姐弟!”
苏惟应了声是,接着说道:“他有备而来,已收集了不少真真假假的证据。皇兄与我虽清楚皇姐为人,但证据被人在众目睽睽下列了出来,也不得不给百官一个交代。皇姐过去极少插手政事,此时应对起来也是捉襟见肘。”
林小千这才恍然大悟:“所以她才想釜底抽薪,推举一位新首辅压下他的气焰。既然如此,你和皇上助她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为什么皇姐一提起你们,就说什么冥顽不灵?”
苏惟苦笑一下,说:“朝堂之上哪有如此黑白分明简单易行的事情?皇兄不想为难蒋为辰,一则无缘无故撤了他的首辅之位,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二则陈驸马出身河东世家,家族煊赫不亚于蒋家,之前皇姐和离闹得沸沸扬扬,已是我们亏欠了陈家,若是在朝堂上继续打压陈家,恐怕会让陈家更加离心离德。”
原来如此,果然朝堂政事都是草蛇灰线、伏行千里,事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林小千感叹地说:“看来皇姐是别无他法,才要另辟蹊径,因此想借我的《广闻杂报》造出声势来,堵住悠悠之口,也逼迫皇上和你做出决断。”
苏惟一听,把林小千身子扶正,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说:“你这样一点就通,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
林小千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嘴唇上,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她笑着说:“我总归是听你的,信你的,你说你是不是该高兴?”
苏惟还是沉默地盯着她的双眼,盯得林小千心一沉,收起了笑容。她心里正沮丧,苏惟脸上忽然又绽放出笑容,一把握住她的手,使劲一压,按在嘴唇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高兴,高兴,从心里高兴。”
林小千抽回手,嗔怒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苏惟脸上笑意不减:“我偏动手了,等你还回来。”
“嘘。”林小千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停下,继而抱怨说:“一背着人就这样没正形,小心叫人听见。”
苏惟重新把她揽进怀里,哈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林小千也卸下忧虑,身心放松地倚靠在他肩头。
一时间,车厢里没了声音,只有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的车马声、叫卖声。朝堂风云变幻,前方危机四伏,幸而身边有个人可以倚靠。两个人默不作声,心里却都是一片宁静。
回到王府,苏惟先跳下马车,坐在后面马车上的小丫鬟正一路小跑往前赶,他扬扬手,示意不用着急,然后亲自扶着林小千下了马车。
一进内宅,杨公公和文秋早早迎上来,伺候苏惟林小千各自更衣后,上了新茶,才问起蒋府祭礼该如何置办。
和苏惟对视一眼,林小千只说依例置办即可,无须多花心思。毕竟蒋为辰在家忙得肯定是团团转,恐怕是没空惦记宾客祭礼的规格。
想到这里,林小千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来一个主意。她挥退杨公公和文秋,轻声对苏惟说:“皇姐的事情未必是个死结啊。”
正在喝茶的苏惟挑了挑眉,哦了一声。
林小千自信地说:“蒋首辅告假在家,无非是为铲除家中内奸,并不是真的无法打理公务。皇姐与其处心积虑扳倒他,还不如直接上门,说服蒋为辰重新出山,这不是事半功倍么?”
苏惟听完,嗤笑了一声。
“笑什么?我哪里说得不对?”林小千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带着恼意看向苏惟。
苏惟连忙解释:“我不是笑你,是笑蒋为辰。”
林小千一脸疑惑:“他?他是皇姐正经亲表弟,如今皇姐有难,他还能坐视不理吗?”
苏惟仍是笑而不语,见她手中的茶盏空了,不紧不慢地开始动手给她沏点新茶。
他一边添水,一边说:“蒋为辰不但是皇姐的表弟,更是蒋家当家人,他一举一动必然代表蒋家的立场。若是皇姐早些看出陈驸马的手段,早点去找蒋为辰,他答应下来也不难。可如今陈家已是明刀明枪亮出来,要和皇姐势不两立,他一旦出手,就代表蒋家和整个河东陈家作对,你说他怎么会轻易地答应下来?”
林小千低头想了一阵,叹了口气,说:“果然生在豪门世家,总是身不由己,遇着利益纠葛,骨肉亲情都得放一边。”
苏惟动作一顿,神色也暗淡了下来:“人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总是有些道理的。”
林小千扯出笑容,安慰他说:“不管前朝往事,如今太后对你视同亲生,皇上把你当做知心兄弟,就算是皇姐,平日里言辞上总是咄咄逼人,但落到事情上,总是真心对你的。”
苏惟冲她笑了笑,笑容僵硬又干涩。
林小千怎么会不清楚他心底的想法。虽然现在兄弟姐妹其乐融融,但原书里,从男女主角的视角来看,齐王独揽大权,齐王妃仗势欺人,皇帝虽然对这个兄弟心怀惋惜,但大结局时还是在天下和兄弟中痛苦地选择了天下。长公主更是为儿女私情,默许了男主针对齐王夫妇的报复计划。
说好的亲情,最后所剩的寥寥无几。未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的,恐怕只有自己了,林小千伤感地想。
苏惟似乎从她的表情里也读出来无限的悲哀,一下子有些于心不忍。眼前人幡然醒悟后,他本想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让她无忧无虑,只管过舒心日子,可没想到,她不但开了窍,还聪慧太过,遇事难免生气神伤,反倒叫他更加心疼。
他把新沏好的茶送到林小千面前,笑着另起话头说:“你呢?是不是真心待我,我此刻已经是饥肠辘辘了,不知道何时能吃上一口热汤热饭?”
林小千一看窗外,日光晦暗不少,算算时间早该是晚饭的时候了,一下子心生惭愧,讷讷地说:“我上午已经吩咐下去,备好了几样你爱吃的,我这就叫人摆饭。”
苏惟故意逗她:“不是拿好听话哄我的吧?”
林小千扑哧一笑,站起来轻轻捶他一下:“你好生等吃的就是了。”随即转身出门喊人去了。
没多久,果然文秋领着几名小丫鬟过来摆饭。先上来的是糟鸡、糟鸭几味糟卤,苏惟眼前一亮,眉开眼笑地说:“难为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一口。”
林小千心说,你竟然真的喜欢吃,也不枉我花了几张银票,从杨公公嘴里套出这么点情报。她面上波澜不惊,淡然地说:“我无意间听说了一个糟卤方子,听人说照方子做出来的糟卤骨肉皆酥,糟香扑鼻,我亲自盯着厨房试做了一些,今天糟到了时候,正好取出来给王爷尝尝。”
一听是她特地预备的,苏惟笑得更加灿烂,立刻夹起来尝了一口,刚嚼两下,他神情猛地僵住,随即疑惑地看向林小千。
林小千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又扯着他坐在桌边,问:“如何?还合你的口味吗?”
苏惟又仔细瞧了一遍几味淡黄泛金的糟卤,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林小千也不催促,又夹了一块放在他面前。
这时苏惟才慢慢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他幼年时在宫中时,最喜欢一位老御厨所制的糟卤,可惜御厨后来告老还乡,他还为此黯然神伤过一阵。那时他还年幼,被拘束得紧,不敢发话挽留,长大后他又日夜忙于政事,家中也没人在吃食上替他尽心操持过,这糟卤竟是多年未曾尝过了。如今林小千不知费了多少工夫,默默把自己的童年所爱送到了眼前,苏惟怎么能不心绪翻腾。
林小千对他的情绪好像毫无察觉,只冲他淡淡笑了一笑,苏惟压抑下去翻滚的心潮,继续低头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好,真的好吃。”
“那就好。”林小千没有再追问,转身从文秋手里接过来几样热菜摆了上来,八宝鸭、清炒茭白、茨菇焖肉,都是简单家常菜,还有一盅芙蓉海参汤,她专门摆到了苏惟面前。
正专心吃糟卤的苏惟眉头一皱:“这东西,食之无味,拿走吧。”
林小千故意脸一板:“这不是吃食,是药,你天天日以继夜为公事忙,不好好补养身体怎么行?这药啊,你非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