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缺院的男孩子们久病成医,对于跌打外伤,脱臼骨折之类的治疗,娴熟无比。
凤十六忍着疼痛,坐在一旁,看着凤惊蛰已经点出了第三个学生——那个学生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居然学着他,起手便是一往无前的强攻。凤十六看了一会儿,心知这个学生后劲已虚,大概走不过三十招后,便又低下头去,准备撕开了与血液有些凝结在一起的衣袖。
他咬了咬牙,不耐烦一点点的试探,便一口气全部撕下。
虽然一声没吭,却霎时疼出一头冷汗。好在凤十六仔细一瞧伤势,便默默地放下了心来。
凤惊蛰最后还是卸去了大部分力气的,他也很快的往后撤退闪躲了,因此伤口看起来可怕,但最多只会影响一段时间的活动,不至于成为残疾。
这很冒险……但他成功了。
凤十六咬着牙,为自己撒上一层金疮药,然后有些艰难的一只手拿出绷带,用嘴巴咬开,一圈圈的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
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一旁堪称狼狈的包扎着伤口,可每个学生开始考核前,都会看他一眼。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好似鼓舞了他们一样,之后的每个学生,都一开始就鼓足了劲抢攻。气势一个比一个强硬凶狠。
他们表现的如此凶性十足,倒是让凤惊蛰的表情渐渐柔和,最后甚至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也许是这种戾气让他十分满意,最后居然只有五个人淘汰。比起之前一下子就是十几个人的淘汰率,这次几乎算是格外开恩了。
……
但姚玉容瞧见凤十六的时候,可没觉得有人格外开恩。
看着她盯着自己的手臂,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凤十六有些心慌的将手里的映山红递了过去,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给你。”
姚玉容下意识的接了过来。但她看着凤十六就这样从自己身旁经过,连忙转身追了上去,震惊又担忧道:“你的手怎么了!?”
“被割了一下。”
“被什么割了?被谁割了?怎么割了?”姚玉容紧张的盯着他那包扎的严严实实,却还渗出了些许鲜血的绷带,心有余悸,“到底怎么回事啊!?”
“今天考核了。”
“然后?”
“教官和每个人对练。”
“他伤了你?”
“……一个意外。”
“你被淘汰了?”
“没有,我通过了。”凤十六顿了顿,“我包扎好了之后,教官让我们去杀人。”
姚玉容的声音顿时消失了一霎,“……杀人?”
“嗯。”他转过身子,看着她,安静道:“这是,我们今天的课程。”
“杀的都是……谁?”
“……教官说,是一些已经废掉了的……前辈。”凤十六微微阖起眼眸,低声道:“那些残疾了的,心里崩溃了的,再也拿不起武器了的……他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却又不想毫无价值的自杀而死,所以……自愿为月明楼出最后一次任务。”
看着他那沉寂的模样,姚玉容忽然忍不住轻轻的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冰冷,冷的让她忍不住的紧握。
姚玉容轻声道:“你杀了吗?”
“杀了。”
凤十六看向了自己的左手,那被女孩不安的紧握在掌心里的左手。
他其实并不擅长用这只手,所以那时候,他拿着剑,虚浮无力,而又在微微颤抖。
凤惊蛰原本是让他在一旁休息的——因为一个不畏惧自己去死的人,也绝不会畏惧杀死别人。
可是,有一个男生的剑,僵在某位前辈的脖子上,僵的太久了。
以至于他不耐烦的站了起来,充满了恼怒的看向了凤惊蛰,“还有没有别人?!”
凤惊蛰看向了十六。那位前辈也看向了他。
那前辈问道:“他怎么受的伤?”
凤惊蛰回答:“被我所伤。”
“所以他是个淘汰的废物?”
“不,他是块坚韧的璞玉。”
“他以前杀过人么?”
“没有。”
“好,就是他。”
那位“前辈”大步走来的时候,凤十六的脸色就已然苍白。可他不能后退。
好在,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只要说是伤势所致,谁也不会联想太多。
“小子,杀人很简单的。”而看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前辈甚至还对他微微一笑。
他笑的让凤十六感到愤怒,又感到恶心。
他不想杀他。
他不想杀死一个一心求死的杀手。
他不想杀死月明楼要他杀死的人。
可是,那位前辈却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杀手的手掌里布满了老茧,粗糙的让凤十六感到厌恶。
他的掌心炙热,几乎像是岩浆一样,灼痛了凤十六的肌肤。
他强逼着他抽出了剑,然后抵在自己的胸口。
他咧着嘴,满意的微笑着,捏着他的手,将他手中的剑,一寸寸的刺入心脏。
那种感觉真奇怪啊。
生命就此逝去的感觉,真奇怪啊。
等凤十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定定的看着那位“前辈”满足的闭上眼睛,失去力气,向后倒下。
而他紧握着手中的剑,顺着他倒下的力气,带着鲜血,缓缓从他的胸口前抽出。
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尖滚落,滴滴砸在地面,凤十六的心中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只觉得眼眶渐渐地发热。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那个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在其他人的手里,渐渐失去了生气。
为什么,想活的人不能活下去,想死的人,却可以就这样死去呢?
凤惊蛰站在一旁,看着他目光怔然,语气奇异道:“我见过杀人之后恐惧、慌张、呕吐、脚软、尖叫的……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哭。”
凤十六慢慢转过头去,他看着他,眼睛一眨,才感觉的确有颗眼泪忽然坠了下去。
他说:“……是伤口裂了。”
但他的伤口没有裂。他的伤口之所以后来会崩裂,是因为在回去的时候,凤十六又看见了那株映山红。
那红色,为什么看着让人那么高兴呢?
也许是因为,那就是生命最美好的蓬勃之姿吧。
如果人如花草一样,人人向光而活,那有多好?
可惜,凤十六纵身一跃,将它折下的时候,这灿烂明丽的鲜活,也就注定要迅速凋零了。
此刻,他凝视着那被姚玉容拿在手中的花枝,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那原本舒展丰润的花瓣,边缘已然萎缩泛黑。但拿着它的手莹润如玉,靠在它花枝旁的脸,皎皎湛湛,丽色姝容。
凤十六忍不住,劈手将它又夺了回来。
姚玉容微微一愣。
“这花不吉利……”他喃喃道,“它配不上你。”
听了这话,姚玉容一下子就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他的颈窝处语气有些奇异的传来:“……让一个人消失的感觉,是不是很奇怪?”
凤十六没说话:“……”
“就算你知道,他也许不是好人,他也许无恶不作,他也许犯下了很多很多无法原谅的罪事……”
“但就是很奇怪,是不是?”
“他消失之后,感觉整个人都空空茫茫的……我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吗?不可置信,又觉得如此惊异——为什么生命这种理应慎重对待的珍贵之物,破坏它却如此轻易,轻易地让人感觉害怕?”
“也许我并不能真正体会到你的感受,你也不能真正体会到我的感受……但生命真的太脆弱了……是不是?”
第三十八章
杀死了那个人后, 凤十六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他还记得要为流烟带回映山红,还能够条理清晰的回答她的询问。
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劈成了两半。
但要具体形容, 他却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是他不想杀人吗?
不, 只要可以活下去,只要可以复仇, 拦在前面的人,凤十六不觉得自己会放过。
是因为月明楼让他杀了他们要杀的人吗?
可他杀死的人, 却是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死有余辜吧?
直到听完姚玉容所说的话, 他才觉得,似乎就是如此。
他的难受之处,也许就在于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
它脆弱的好像可以被轻易夺走, 轻易的简直让人愤怒,又让人惊恐。
但他又疑惑, 她真的明白吗?
——她根本就没有杀过人啊。
但这个想法, 却让凤十六旋即又想到, 有一天,流烟也会杀人的。
而红颜坊的人, 惯常会用一种,比无缺院更肮脏的办法。
一想到眼前这玉雪无瑕般的女孩, 有一天也许会长成他父亲妾室那般的女人, 凤十六一霎之间, 便觉得毛骨悚然。
他父亲娶来的妾室,原以为是个乱世流离的可怜女人,结果,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蛇蝎之辈。
尽管最后她死在了他父亲的手上,但,她也已经完成了月明楼所要她做的一切。
他的家,就由此毁灭了。
这么一想,凤十六就不禁感到一阵惊慌的抱紧了怀中的女孩。
他害怕她以后也会变成他所仇恨的那种女人,他害怕她以后也会像那个毁了他家的女人一样,去毁掉别人的家……
“流烟,你不要变。”他不安道:“你也不要死。”
姚玉容微微一愣,虽然不知道他都想到了什么,但连忙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不会变的。”
凤十六却又带着小孩特有的执拗,重申道:“那你也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