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掌勺的人很快成了大舅。
舅妈却也没走,只是呆在厨房里,时不时给递个碗,送个盘子,“赖”在大舅身边离不开。
明明她已然四十出头,脸上却丝毫瞧不出半点岁月痕迹,明艳的脸被炉火烘得泛起半点潮红,又被大舅做菜间隙玩笑似的一揩,轻轻晕开。
“……哥。”
不知是不是幻觉,菜快做完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舅妈很小很小声的在撒着娇:“我们吃完饭,去散步好不好?我想看江边上的船,是不是跟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看的一样——”
倒咧!
平时藏着掖着没发现,这会儿我算是看透了,原来阿青和外公的相处模式,也都传染给大舅他们了啊!
我气鼓鼓的,刚要跑过去抗议:该不会又要我带着表弟表妹那俩疯孩子玩,你俩跑去二人世界吧!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肩上忽然一重。
我扭头看,原来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阿青,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比了个“嘘”的手势。外公提着大袋小袋跟在后头,刚放下,压根也不关心这头的事,便又停不住的,忙着在院子里码开阿青摊晒的辣椒,免得受了潮。
我:“……”
话说回来,我才十四岁,为什么要被各种年龄段的长辈喂狗粮?
=
回头想想,我那时候实在还很小,并没有太多关于生老病死的概念。
总觉得生命合该如此,就这么细水流长地过下去:我的阿青,会永远是那个心灵手巧的老太太,外公就永远是那个在外霸道总裁,在家乖巧干活的老头子,他们会永远守在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园里,橘子、西瓜、柚子……每到丰收的季节,无论我在哪念书,总能收到满满当当的一大箱子,夏天有果酱,冬天有果酒,还有阿青亲手织的毛衣,和外公写满足几页纸的叮嘱。
“阿星啊,我们最宝贝的阿星,”他们总跟我说,“出门在外,不要担心钱,该花的就花,安全第一。想家了就回家,觉得外面辛苦就回家,我们给你做好吃的。”
也跟我说:“谁要是欺负我们阿星了,让你大舅去解决,要是谁说我们阿星画画画得不好,让你云流爷爷去收拾他,要是想家了又回不来,去找桑桑姥姥给你做锅贴……你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谁也不能欺负你。”
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却被他们保护得像最宝贵的星星。
虽然外公和阿青都老了,可他们永远是站在我身前,张开手臂保护我的英雄,好像只要我一扭过头,一扁了嘴,他们马上就会笑着把我抱进怀里,跟我说“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就好了”。
所以我就更不能理解啦,哈哈。
你们说,英雄怎么会病倒呢?
英雄怎么会被疾病折磨呢?
英雄怎么会……怎么会舍得离开他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家呢?
【阿星,这个暑假不用回乡下了,外公在上海住院,大舅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
【阿星?】
【……】
【阿星,你说话——】
可偏偏现实就是告诉我:会的。
无论我们多自以为无坚不摧,无论是多么强大的人,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那么渺小而无从抗争。
我高三那年,外公生病了。
明明他每年都有在阿青的监督下乖乖回北京体检,每年都吃很多很多保健品,每天和阿青一起遛弯,一起锻炼身体,可这病还是来得无声无息,狠狠压在了他的肩上。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时我正在准备高考,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习,家里一直想尽办法瞒着我。等到收到确切的消息,说是外公得了脑梗,已经住院大半个月时,那时我刚走出考场。
前一秒还在哈哈笑着讨论暑假去哪里玩,后一秒,几乎是一下子,好像我眼前的天一下就灰了,两腿打颤,直接瘫坐在地。
好多同学过来扶我,问我怎么了,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怎么也站不起来,只知道抱着手机哇哇大哭。
明明那时候,我甚至都不太了解脑梗是个什么病,得了这个病又还能活几年,可是直觉告诉我,在这样的年纪得病,还是生在脑子里的病,就好像是死神下了通知书——他要跟我抢走外公了。
我真的好害怕。
害怕到赶到医院,看见阿青依旧是笑着到住院楼下来接我,感受到她将我搂在怀里时没有变过的温柔力度时,又一次像孩子似的嚎啕出声。
“怎么办?”我问阿青,“怎么办啊阿青,外公会不会死?我该怎么办?”
阿青摸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顺着我的头发,只是轻声哄我:“没事的,你外公会好起来的,他小时候有更大的病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也没事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阿星啊,不要哭了。”
大舅一直都没有说话,默默站在边上,红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哭着问阿青,一次又一次的确认:“真的吗?”
阿青也一次又一次的回答我:“会的,”她说,“我还活着,你外公他,一定也还想好好活着。”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过。
直到把我带到外公病床边,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半张脸不自觉地向一侧抽搐,也只是习以为常地,轻轻用手帕擦拭着他的脸,轻轻按压着他的脸颊,直至他能够自如地恢复表情,复才松口气似的笑笑,扭头跟我说:“有时候他也控制不住,多帮帮就好了。”
而后,一边按摩着外公右半边没了知觉的身体,也像是没事人一样,照样跟外公、跟我们说着话,唠着嗑。
谈论着我的高考,说起我的表弟表妹们,他们未来要念什么样的学校,去怎样的城市,那里有没有相熟的朋友能够照看。
“司予啊,”她攥着外公的手,一个一个揉按着他僵硬的手指,“你别担心,我都会安排好的,家里的电话簿,电话都写着呢,你不担心,乖——你看阿星都回来看你了,还等着你好起来,到时候亲自给那些个什么老杨啊,老严啊打电话,以后阿星去南京念书,我生怕她在那没人照顾。”
外公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但是只要阿青低头冲他笑笑,他便像是触发了某种下意识似的,也跟着咧开嘴角笑。
阳光从窗沿溜进房间,洒在他眼角错落的皱纹,映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阿青被他的样子逗笑,凑过去闹他:“你笑什么呀,想什么呀。”
“不担心,”他答非所问,只也紧紧握住阿青的手,“你在,我不担心。”
他又侧过头来,看看我,看看大舅。
这次他没有说让阿青照顾我,也没有说让大舅照顾我。
只是有些结巴、有些呜呜咽咽地跟我们说:“你们、要,感谢、要,好好照顾,阿青,知不知道?”
“……”
我拼命点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大舅一直站在我身边,拍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安慰我“不要哭了”“外公也不想看你难过呀”,可到最后我还是憋不住,只能跑出病房去,在无人的楼道口嚎啕大哭。
【阿星,你怎么啦,怎么哭了?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你跟外公说,外公马上找人给你主持公道……来来来,让你外婆跟你说,不哭了啊,不哭了,乖。】
【阿星,要努力念书啊,不要随随便便就放弃了,以后你戴着博士帽拍毕业照,阿公一定亲自去给你拍照。】
【阿星,来,你看,这是你小时候和你外婆拍的合影,你老不安分,把她的妆都蹭花了,看看我们阿星,小时候多可爱,跟你妈妈一样漂亮——】
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外公啊。
是最最疼爱我,连浇花的水桶都不舍得让我提,是一直让我最最骄傲的外公啊。
可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没有学医,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帮忙让生病的人不要那么痛苦。
我从来不信神,不信佛,可自从那天过后,我拼了命地祈求上天,哪怕我自己折寿十年,二十年,我只希望外公活得更久更久,我想外公看见我毕业结婚生子,我不想外公变成一张冷冰冰的照片,我不想他被病痛折磨。
大舅后来告诉我,脑梗本不是绝症,但是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而言,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失语、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甚至最后瘫痪,生活无法自理,都是必经的过程。
对于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的外公而言,比起病痛,或许更加无法克服的,是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
“我问过他,真的问过。”
大舅胡乱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不像刚才在病房时候的冷静持重,在我和舅妈面前,他第一次泣不成声,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不如做保守治疗,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我不想看我爸这么……这么活着,他很痛苦,他是最要面子的人,做保守治疗,至少他不用过得……我问过的,我瞒着阿青偷偷问他,我以为这是我做儿子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是外公拒绝了。
他做了一个对自己而言最痛苦的决定,拖着残破老去的身体,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
在国内国外求医问药也好,四处花重金买偏方也好,他无论如何都想多活几年。
【小谢啊,我要陪着你妈妈的,你知道吗?我走了,阿青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那或许是他难得的清醒,在反复交叠的混沌之中,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样挥斥方遒的年纪。
少年意气,说一不二。
可那笑容里又分明载满岁月痕迹。
【人这辈子归这辈子,可再过几年,再到下辈子的事,谁说的清呢?……我下辈子就遇不见阿青了,小谢,我遇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一次性把整个番外发出来,大概两万字左右,但是考虑到评论区有小姐妹受到过《春光》的番外“伤害”,希望不要写到真正离开,所以最后我还是做了截断处理,分为上下篇发出吧。
下篇我……我尽量早点发出来……我看看评论区吧OTZ
感谢在2019-12-17 00:29:33~2019-12-17 22:1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无计 50瓶;stup 20瓶;我真滴不喜欢起名、七个枣 10瓶;ymsttmhs 5瓶;LI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二章 92
从知道外公生病, 一直到大学开学前的整个暑假,我都和阿青一起陪在医院照顾他。
但随着大学开学在即,无论如何也终究有要分开的时候。
好在临别前, 外公在阿青的细心照料下, 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他已经逐渐能够在助步器的帮助下自己走走路,意识清晰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甚至能够自如地接受采访, 处理一些公司高层的大事。
连医生都说,在一众大龄的脑梗病人中,他算是恢复情况最好的, 托了阿青和他自己意志坚定的福, 长此以往下去,或许还能继续转好。
外公听说这消息后不久——也就在我去大学报道前后, 便一直央着阿青,说是想要回家去,不想一直呆在医院里。
“这么久没回去, 我们园子里的苗苗都要荒了。”
“怎么会呢, 司予,你又多操心了,我托了人一直给浇水施肥, 荒不了的。”
“那阿青, 你晒的辣椒,还有我们走的时候,养的那只小黄狗——”
“我都找人顾着呢, 你别瞎想了。”
不管外公找什么理由,阿青这边, 都像是铜墙铁壁似的防着,一点不让他钻空子。究其理由,虽谈不上用心良苦,可想想也是,怎么说都是在医院这更安稳,免得出问题的时候没人照看。
阿青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坚定,哪怕外公耍小心思,故意让我去跟她说,也没能说动她。
可惜毕竟相处了几十年,外公对阿青,到底还是有他自个儿的“撒娇”法子在的。
——“那不回去,在医院里无聊呀,阿青,你整天照顾我,都闷瘦了。”
那时刚吃完午饭,他拉着阿青的手,颤颤巍巍在楼下小花园里散步。
阿青挽着他的手臂,布满老年斑的两只手握在一处,轻轻地晃啊晃,哪怕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瞧着背影,他们俩总永远像是合衬得天衣无缝似的。
外公这一句话落地,阿青没吱声。
“我想回家了,”倒是外公,复又侧头瞄了一眼人脸色,小声说,“我想回家,就跟你天天呆一起,阿青。我不喜欢医院,我就想回家。”
阿青皱了皱眉头,“你别任性。”
“没任性。”
“那你说,要是回家了,你再出点事怎么办?那里的医疗条件又没有这好,出了点事,送都送不及,我压根也不介意闷得慌,我只担心——”
“不,我就想跟你呆一块,待在家里,”外公这会儿不听话了,也固执起来,“不要在医院,我们要在家里过日子。”
“你……”
阿青沉默下去,许久无话。
是了,外公好像一直对“家”有种放不掉的执念,尤其是对有阿青在的“家”,这点我们一家人都很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犹在盛年时,便抛下一切陪着阿青去环游世界,又在事业辉煌之时宣告“退位”,和阿青一起回到平凡的乡野之间,经营着一片小果园。哪怕自己已是强撑病体,还惦记着阿青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愈发消瘦的脸,惦记着他给阿青买了一屋子的拼贴画——也惦记着他们好不容易安稳过日子的小家。
外公真的很疼阿青。
但阿青何尝不疼外公呢?
所以,看着外公越来越像个孩子,一闹起脾气,连一向最能收服他的阿青,也终归拿他没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