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忍得了苦,忍得了累,但鲜有人忍得了欺辱,叶添就是个忍得了欺辱的。他年复一年,神色镇定地接受陆莹的冷嘲热讽,每每数过时杰峰递给他的一把钞票,还不忘恭敬地一鞠躬,道一句“谢谢时大哥,我以后会还的”。
——即便是上次见面,叶添被陆莹扇巴掌喊滚的时候,也没忘捎带上还钱的承诺一起滚。
话是漂亮的,人也是漂亮的,但在借不到学费以后,这个漂亮的欠债人再也没有来过。所谓还钱也成了悬在蛛丝上的承诺,风一吹便不知落在了哪里。
四年过去,现在他出现了。
从十七岁的少年出落成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的外貌多少会有些变化。叶添的个头长成较早,如今褪去了青少年特有的瘦削,近一米九的身高看上去愈发有压迫感。他面部轮廓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挺鼻薄唇,一身简洁风衣长裤,气质冰冷锋锐,和这个北方小城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走在在街上扎眼得很。
时遥和叶添坐在了校门口的咖啡店,这个点来客稀疏,店员们刚忙过清晨的一波高峰期纷纷躲在后厨歇懒,大堂里除了借着打扫卫生偷瞄的几个年轻小姑娘,只有他们两人。
时遥对叶添没什么好印象,板着脸坐了下来,对他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很是亲切:“我可没钱,待会儿你结账。”
叶添也很上道,闻言拍拍胸脯,便很大度地点了两杯价钱非常亲民的饮品。
服务员再三与人模狗样的叶添确认,得知他不会再点其他甜点小吃后,失落地去了后厨报菜单,这两人才打开了话匣子。
时遥看他捏了一颗桌上的免费爆米花,先开了口:“怎么找来的?”
叶添说:“打车啊,怎么,要报销路费吗?”
“没问你这个。”时遥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学?”
“来的路上算了一卦,说我跟这块地儿八字相冲,就知道你肯定窝在这。”
时遥不接他的话茬,抱着手臂盯叶添:“你去了以前的出租屋?”
这句话尾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是去了,听附近住户说了你的情况。”叶添观察时遥的表情,见她神色紧张,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他们都不知道你搬哪儿了,我又去了趟你初中就读的学校。”
时遥听到这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放松了坐着的姿势,语气稍显轻快:“我初中哪读的你还记得,记性挺好。”
叶添很谦虚:“不敢当。有人可能不记得我当年帮她写同学录,学校信息足足写了六七十遍,想忘并不容易。”
时遥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对,是有这事。”
这时,桌上送来了两杯饮品,叶添客气的接了过来,把时遥点的那杯珍珠奶茶递到了她的跟前,随口嘱咐道:“当心烫。”
时遥低头喝了一口奶茶,这家店水平很高,做出来的奶茶既喝不出奶香也喝不出茶香,反飘着一股淡淡的鸡屎味。便不想在此地长坐。她直白了当地问叶添:“你来找我干什么?”
叶添认为聊天应该友好地从各自近况谈起,对时遥这种直奔主题的态度很有些不满,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干什么?”
时遥先打预防针:“你能摸到这儿来,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反正我没钱借你。”
叶添无奈地啜了口茶:“我不借钱,关心关心你不行?”
时遥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叶添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想到了时遥可能会把这充满关切的问候之旅看作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现在面对面听见她如此诘问,还是忍不住想掀桌。
叶添扶额道:“你到底被你妈洗脑洗得多严重啊,我在你眼里难道除了借钱就不会干别的了?”
时遥脸沉了下来:“别提她。”
叶添双手投降状:“不提不提……但是咱们将心比心,我从A市大老远跑来,你难道不该放下成见,多回顾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美好的一面么?”
时遥:“你是指嫌弃我字写得难看的那一面,还是说我比傻子要蠢的那一面?”
叶添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那是以前不懂事,没有照顾你的自尊心。傻当然是不傻的,只是字确实……”
时遥瞪了叶添一眼。
叶添“咳”了一声,立即调转话头:“……字确实有比较浓郁的个人风格,笔锋回转曲折较为抽象,属印象派书法。乍看好似小儿涂鸦,然若凝神细看……”
时遥冷声打断道:“你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我还得回去上课。”
叶添只好道:“我这次还真不是来借钱的,我来找你还钱。”
第3章
这话一说,时遥“呵”了一声,看叶添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信你才怪。”
叶添说:“别拿这眼神看我,我真是来还钱的。”
“还钱?”时遥冷笑,“是那种你还我500,我借你1000的还么?”
叶添坐直了身子,无视她的挑衅,正色道:“先别损我,我问你,你大学学费有着落了么?”
时遥气焰顿时瘪了下去:“没。”
“那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时遥以往绝不会跟人说这种事,但今天面对不讨喜的叶添,却没来由话多了起来,坦言道:“很多师范院校免学费,我会考考看。”
“可是一旦考上你毕业就得从事教育,”叶添说,“现在的你,适合做老师吗?”
时遥愣了一下,她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小时候好像也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但家里出事以后,越来越习惯把事憋心里不说。在绝大多数人跟前,她就是一个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站在三尺讲台,口若悬河地讲四十分钟,单是想想都令她感到窒息。
从性格角度出发,老师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叶添见她犹豫,悠哉地品了口不怎么香的香茗:“我觉得比起老师,你更适合做法师——青灯相伴,话不必多,只用偶尔念一念阿弥陀佛和多谢施主,超度一些背负罪恶的亡灵即可。”
时遥当场就有友情超度面前这位的想法。
她把气憋回肚里,白了他一眼:“你那时候是怎么解决学费的?”
“我啊,”叶添扬了扬眉,“我那时候趁暑假找了份火锅店的短工。”
时遥理性质疑:“火锅店的工资不够吧?”
“不够,然后又去接了个挺阔气的家教的活儿。”
“这就够了?”
“也不够。”
“……”时遥知道叶添的尿性,懒得再问,就听他一点一点挤牙膏。
“后来是奶茶店……反正前前后后我总共打了三份工,忙活得两个月没睡一个完整觉。”
时遥善于总结:“所以你的学费是靠打工挣来的。”
“不全是,”叶添纠正她,“打工攒了五六千。后来高考放榜,我成绩全市第三,市里和学校颁给我了一笔十万块钱的奖金,学费就解决了。”
……
时遥感觉自己穷尽毕生素养,才忍住没把手头的鸡屎味珍珠奶茶当头泼叶添一脸。
她额角青筋一阵暴跳:“叶添,你今天来就是给我添堵呢是吗?”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叶添示意她冷静,“有一说一,当年你们家没少骂我,但也没少帮我,如果没有时大哥接济,我根本读不到大学,现在可能就在这样的餐厅给人端盘子。”
时遥本想说“别提什么时大哥”,但难得听叶添说句人话,就没再插嘴。
“……风水轮流转,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再有3个月就要步入光荣的纳税队伍。有困难的人变成了你。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坐视不管,你说对吧?”
时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添,右手把那杯喝了一口就搁在一边的奶茶重新拿了起来,喝了一大口。
叶添说:“我会供你上大学。”
时遥重重地呛了一下,咳嗽得脸都紫了。
叶添拍拍她的背,递过去一张纸巾:“至于么,惊喜成这样?”
时遥又咳了两下,还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你说真的?”
叶添无可奈何地摊开了手:“我骗你图什么?就为看你被自己口水呛住?有意思?”
时遥拿纸巾擦了嘴,像第一次见到叶添似的,把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还是很难相信叶添说的话。
叶添被她看得发毛,交了个底:“我说了会还钱,说到做到而已。要不这债背在身上,一辈子都感觉抬不起头。”
时遥这才相信叶添不是在逗她,她一声不吭地拿出了自己的书包,找出了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熟练地撕下了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推到了叶添跟前。
“我的银行卡号。”时遥说。
叶添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夹起纸条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串数字,然后把纸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夹层。
时遥拿着吸管戳杯底原材料不明的珍珠,看叶添收起来纸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什么时候往上打钱?”
叶添思索片刻:“等工作以后吧,你现在读高几,高二是么?”
“嗯。”
“正好,我六月底毕业,给我一年时间,到你高三,我往你卡上打够二十万,四年学费应该是够了吧?”
时遥被叶添的大方惊到了,手一抖捏碎了一颗爆米花:“你一年赚得了这么多么,什么工作这么赚钱?”
“律师,其实律师前几年不赚什么钱,但A大学生留在S市有人才津贴,二十万不算多。”
时遥这才意识到什么,眼睁得溜圆:“你是A大的?那还要留在S市?”
A大位于全国高校金字塔顶尖位置,该校毕业的学生可以毫无困难地直接落户A市,叶添放着国际大都市不去,偏要回S市这个小城镇,也太短视了一点。
“这有什么奇怪的,”叶添说,“没听说过一句话么,人是故乡亲,月是故乡明。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落叶归根,回报故土。”
“行吧。”时遥讷讷说,“那我代家乡人民,还有我自己,先提前谢谢你。”
叶添摆手:“不用客气,我这叫有借有还,犯不上谢——再说,”他顿了顿,“我还钱也不是完全没条件。”
时遥又捏碎了一颗爆米花。
她就知道!
“什么条件?”时遥声音有点像自动提款机的智能女声,“说吧。”
叶添也不见外,很自在地往椅背靠了靠:“我这次回来其实是为了参加一个面试——S市有家不错的律所招人,昨天去看了下,我们双方对彼此都挺满意的。他们开出的条件也不错,但就是一点不好,很忙。”
叶添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加班是家常便饭,不过所有初级律师都是这样,拿命赚钱,免不了的。”
时遥冷眼看他:“我不懂法,写状子什么的可没办法替你。”
“没让你写状子,”叶添说:“这种活儿虽然低级,但是也需要动脑,不适合你。”
时遥动了动嘴,想不出骂什么解气,便没有说话。
叶添不看时遥的脸色,摩挲了自己的指骨,自顾自说道:“到时候我忙起来没时间收拾,你就替我扫扫地,收收衣服什么的,可以帮我省下来找家政的钱。”
说完他又补充:“反正你天天趴在桌上看书,对颈椎也不好,家务跟体育锻炼差不多,有利于青少年成长发育,你说呢?”
“叶添,”时遥咬牙切齿,“你让我给你当保姆?”
叶添笑眯眯地比了两根指头:“二十万。”
时遥一拍桌子:“当就当。”
大事商定,这一趟会晤圆满结束。叶添去收银台结了账,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咖啡店。
时遥看见叶添得意的嘴脸就心烦,不想跟他并肩而行,所以出了门就保持着和叶添一臂的距离,先一步走在前头。刚朝学校方向走了一步,被叶添的长手拉住了书包。
“又怎么了?”时遥不耐烦地问。
“你有手机吗?”
“没有,”时遥硬邦邦回他,“用不上。”
“以后就用得上了。”叶添朝相反方向一点头,“先去给你办张手机卡,方便我督促债主做家务。”
时遥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叶添一起到了附近的电子数码城。工作日前来办理业务的人不多,办卡,办套餐,买手机,把所有的事项忙完,总共花费时间也不过半个小时。
叶添帮时遥装好手机卡,问她:“会用吗?”
张妍经常在她面前摆弄这东西,时遥并不陌生。她想赶紧回学校,便敷衍地点了点头,伸手去取这个属于她的新玩意儿。
“等会儿。”叶添仗着个子高,手一抬,把手机举到了时遥够不到的位置。他点开联系人一栏,编辑了自己的信息,打过去了一个电话,看自己屏幕上出现了时遥的新号码,才把手机放到了时遥手里。
时遥还有课,两人买好东西没有耽搁,叶添送她回学校。
走回学校的路其实不算短,但耐不住叶添废话多,两人就智能手机对高中生的必要性争执了一路,没讨论出来个最终结论,已经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那我就走了,下午一点的飞机,”叶添对她说,“手机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