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人家(科举)——风暄和
时间:2019-12-01 09:15:33

  虽然出题的荣耀名义上归于天子,但宣读殿试题目却是内阁首辅的责任,杨一清毕竟上了年纪,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嗓音威严中已经带了老年人的低浊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将手中圣旨一展,开始宣读。
 
 
第64章 
  三百多名中式举人集中精神,听杨一清读道:“……皇帝制曰:朕身为人君, 奉天命统苍生而为之主, 愿尽父母斯民之任, 使百姓免于冻馁死亡, 流离困苦之害。如今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灾害连年, 官员冗杂,边有烟尘, 内有盗贼, 民受其殃而日甚一日也……”
  林蓁仔细听去, 后面就是朱厚熜自谦的话, 大意是说他无才无德, 到如今还不能使天下大治,不知如何才能使风调雨顺,灾害不生, 百姓足衣足食,努力耕种, 各司其职, 顺应天命,最后道:“……子诸士, 明于理, 识夫时……当直陈所见所知, 备述于篇, 朕亲览焉……”
  题目宣读完毕,众人依次就坐,或许是因为会试的名次比较靠前,林蓁就坐在第二排。待后面诸生一一坐下,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和答卷纸,令他们开始书写对策。同时还赐了每人一包宫饼充饥。林蓁翻开印好的卷纸,只见第一开前半页上写的是履历三代。无非是“应殿试举人林蓁,年十五岁,系广东省潮安府海阳县人,由廪生应广东乡试中举,由举人应嘉靖五年丙戌科会试中式……”然后后面就是林蓁从曾祖到父亲的名字。
  林蓁往后翻去,前六开都是用于写履历弥封的,后面就开才是给他写策文用的。朱厚熜出的这一题,乍一看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说朕勤勤恳恳,为何百姓仍然吃不饱,穿不暖,你们作为明理的读书人,一定要对我直言相告,决不可有所隐瞒。可是,前生后世考了一辈子试的林蓁却看得出,这道题也是有题眼的,嘉靖明言如今“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百姓冻馁流离,不堪其苦。这确确实实是许多地方的真实写照啊。
  其实,林蓁考举人的时候,王世芳加试他的那一道题中,他就由自己过去所见所闻写下洋洋千言,对这些弊端已经多有陈述,但如今要做一篇能扬名千古的好文章,他还要再认真揣摩揣摩……
  殿试从辰时开始,一般来说皇帝都不会在殿中驻足太久,一个时辰过去,朱厚熜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站起身来,往殿下走去。士子们仍然专心作答,但皇上的身影在身边飘过,他们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好在嘉靖似乎也意识到了士子们的惶恐,很快又回到殿上,极有耐心的坐在那里,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方才再次起身,带着一众内侍朝殿门外走去。
  这时候,已经陆续有人开始交卷了。赵时春站起身来,将考卷交到了执事官手中。嘉靖放缓脚步,回头看了看,见赵时春年纪轻轻,却气质不凡,心中暗暗赞赏,不过,他的目光继续往前看去,落在最前面的第二排,一个不算宽阔,却挺得笔直的熟悉的背影上。林蓁端正的坐着,仍在奋笔疾书。朱厚熜看了一会儿,轻轻一摆衣袍,大步跨出了殿门。
  林蓁一边回忆着自己先前写的那篇文章,一边思索着朱厚熜的问题。想到耕者无田,他脑海中是曾经自己家乡终日为一家口粮奔忙的质朴的乡亲,想着想着,他下笔写道:“……臣闻立国有三计:有万世不易之计;有终岁应办之计;有因时苟且之计。求苟且之计者易,而万世不易之计者难。今天下之民,其有田者一二,而无田者常八九也。以八九不耕之民,坐食一二有田者之粟,其势则不得不困。今天下百姓,剥于污吏豪强者深矣,散食于四方者众矣,若不归田于民,如何责天下之耕?今农者失其地,或失于豪强,或失于皇亲,然豪强皇亲所敛之租赋,未尝归于国,皆以中饱私囊,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
  流民匪寇,皆来自于百姓,如今并不是老百姓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只是无论种田还是从商都难以糊口,不仅仅是务农的百姓饱受盘剥,连那些从商的人家也过得日益艰难,林蓁笔锋一转,又道:“……今世人常有逐商之说,然臣以民之为商,本于不得已也,而又无所变置而徒为之逐,臣惧夫商之不安于商也。若驱力农之民而商,又驱力商之民,则民皆盗也。天下为盗,国不可久。其便莫若颁限田之法,严兼并之禁,而又择循良仁爱之吏以抚劳之。士农工商皆各安其业,则流民日绝……”
  五千字,即使是早已打好了腹稿,光写也要写上两三个时辰,更何况殿试的书法十分重要,决不可有半点懈怠,林蓁写到一半,已经是饥肠辘辘,只得把那块宫饼吃了,却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继续提笔往下写道:“臣又闻之,关市不征,泽梁无禁,王者所以通天下也。今朝廷之取民,茶有征,酒有榷,山泽有租,鱼盐有课。自一草一木以上之利,莫不悉笼而归之公,其取下悉矣。夫上取下悉,则其势穷。夫兽穷则逐,人穷则诈……利不胜义,义苟未安,利之何益?!……”
  等林蓁站起来的时候,殿外的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还有一半人仍在埋头书写,另外的人陆陆续续交上卷子,往外走去。林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这正在朝殿外沉去的夕阳余晖有些夺目,照得他头晕目眩。他定了定神,跟着前面几名士子往前走去,离开了太和殿,走出庄严的奉天门、肃杀的午门,又经过了端门、承天门,在那后世的人们所熟悉的金水桥边,翁万达正和其他几个士子,一同在那里等着他呢。
  又是朱红的宫墙,洁白的栏杆,一座城中之城,隔开了九五之尊和天下百姓苍生。宫墙下桥边翁万达他们几人的身影看上去那么渺小。林蓁孤身一人往外走着,两边一眼都望不到头。他想,皇宫之所以建的这么宽敞这么宏大,或许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让臣子们每次一跨进这里,就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心生敬畏,言行更加谨慎恭敬吧?
  林蓁几步走上前去,和众人打过招呼,走到最后这一步,每个士子的心理素质又一下子上了一个大台阶,和未进京时决不可同日而语了。林蓁自己更像是经历了一场蜕变,从里到外,整个人的心境变得沉稳,从外到里,整个人的精神变得成熟了许多。这回,或许是因为还在宫禁之中,士子们默契的谁也不提方才做的文章和廷试题目,而是轻松的说着话,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去。
  殿试的结束真正为十年寒窗苦读画上了一个句号。可是对林蓁来说,一切或许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天晚上,皇宫的藏书楼文渊阁前,那座不算很起眼的殿堂文华殿里灯火通明,收卷官将今日收上来的三百多封考卷一齐交给了专门掌管弥封的官员。而弥封官盖上印章,这厚厚一叠卷子就送入了东阁之中。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卯时,十几位读卷官鱼贯而入,开始读卷,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日。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仔仔细细把这些文章品评一遍。受卷官早已将会试中名列前十的卷子挑了出来,送到肃然端坐在一旁的杨一清面前,让他从这十分试卷中选出三份作为一甲,再交由皇上钦定名次。
  杨一清忙了一天,也已经有些疲惫了。他刚拿起一份想看,却见文华殿门口来了一个内侍,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杨一清一瞧,这来人乃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内官,赶紧站起身来,问道:“可是皇上那里有什么旨意吗?”
  那内官微微笑了笑,道:“杨阁老,皇上有一句话嘱咐。”
  杨一清忙道:“皇上有什么吩咐?老臣一定照办。”
  内官凑上前去,低声道:“皇上知道杨阁老正在读卷,便说了这么几句:‘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触焉而得,故其言易。’皇上还说,如今大局初定,这一届选士尤为重要,望阁老细细看卷,好好斟酌。”
  杨一清深感这位嘉靖皇帝比他的堂兄难伺候多了。他历经四朝,计除朱厚照手下最大的权奸刘瑾,仍全身而退,安安稳稳致仕归乡。朱厚照南浔的时候还曾去他府上与他畅饮两昼夜,他还能劝得朱厚照取消了一部分行程,让百姓免受宦官侍从们的骚扰,杨一清明白,朱厚照虽然想起一出是一出,但却是个性情率真的人。可朱厚熜阴晴不定,还动不动就打个哑谜,他这次复出可真是又回到了更险恶的风口浪尖上啊!
  杨一清心中叹息着送走了内官。坐在椅子上翻阅着那十篇文章,都是经历了乡试、会试一步步选拔上来的才俊之士,个个议论精辟,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杨一清自言自语道:“‘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触焉而得,故其言易……’苏老泉这话说的没错,莫非是皇上不喜文章言过其实,要我选些平实近人的出来?”
  他正在琢磨,只听坐在一旁判卷的张璁、汪鋐二人看着一份卷子,连声赞赏道:“这篇文章真有苏文风骨啊!哪怕是三苏在世,下笔也不过如此了!”
  杨一清心中一亮,关键不是这话里的意思,而是说话的人!他隐约听说皇上曾经派人去判会试卷子的考官那里打听,有没有文风类似苏文的士子,如今人人学的都是程文,谁敢落笔如此奔放潇洒呢?他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打听到他想打听的答案,但是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一清开口对二人道:“二位大人,可否把那份卷子给老夫看看?”
  张璁并不曾读过林蓁的文章,可屯门海战之后,汪鋐曾眼看着林蓁向当时的广东提学副使魏校请教学问。当时林蓁的文章虽然还很生涩,但他的文风很有特色,既博辩,又明快,汪鋐印象很深。如今手中这一篇文章,还有字迹,都让他有一种熟悉之感……
 
 
第65章 
  汪鋐虽然没听见方才那内侍与杨一清之间的谈话, 他却深知林蓁与兴王府的渊源,他心中想道,如果这真是林蓁的卷子, 那他可要好好卖林蓁一个人情。如果不是, 多送一份卷子给杨一清瞧瞧, 于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他正要起身, 却听张璁道:“慢着, 汪大人,我看这文章虽好, 言辞却是不是有些过于锋利了呢?什么‘归田于民’,还有‘民之为商,本不得已’, 又是‘天下为盗, 国不可久’,‘兽穷则逐,人穷则诈’,虽然有些文采,却一派书生意气,也无甚可观之处。杨阁老那里还有十份会试中排名在前面的举子的文章呢,这一份,就不必着急看了吧。”
  汪鋐一听,张璁这是什么意思?策论嘛, 好的议论总是精辟而引人深省的, 故意挑几句话出来, 那难免就会显得有点耸人听闻,但是,这篇文章总的来说不错啊,一条条分析的言之有物,例证详实,这绝对是有所感悟才能写的出来的东西。汪鋐越看越觉得这是林蓁写的,但如今张璁是皇上面前第一得宠的臣子,他汪鋐虽然有军功在身,也没法跟张璁第一个挺身而出议大礼的功劳相比。杨廷和、费宏都被张璁、桂萼挤的致仕了,杨一清也还是席书借着那第二次上书的名义拼命保举上来的。作为阳明先生的弟子,席书本来也推举了阳明先生入内阁,怎奈朱厚熜对此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最后只把杨一清一个人召了回来。
  随着席书病的厉害,最近致仕了,张璁和桂萼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无人能及。现在,就连杨一清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杨一清显然听到了张璁的话,他的心里也有些犹豫。时间紧迫,他得快点选出三份卷子呈给皇上排名。自己手里这会试前十的卷子肯定要优先读一遍,至于朱厚熜那句话到底所指何事,还是一边读一边想吧。
  汪鋐毕竟也是官场老手,他见张璁泰然自若把那份卷子放在了一旁,他也就慢慢坐下了,心里却仍然回荡着方才读到的一段段文字。均田地,兴农商,裁冗员,还富于民,这文章针砭时弊句句在理,无论于公于私,都应该名列三甲的,张璁平时处事还算公道,为什么偏不愿意让杨一清读到这份卷子呢?
  三百多份卷子,每份五千多字,阅卷时间却只有一日。十多位阅卷官忙忙碌碌,手持朱笔,除了杨一清手中那几份之外,阅卷官们需要轮流阅卷,称之为“转桌”,最后会将剩下的卷子分为两等,较好的那一等判作二甲,剩下的都是三甲,首辅大人略略看过之后,再交由众人把二甲三甲略略排一下名次,就算结束。
  夜色渐深,众人有的累,年长的则有些困倦了。张璁站起身,走到殿外,打算让自己清醒一下。正好此时卷子从旁边传了过来,汪鋐便趁机从张璁放在一旁的那几张卷子里找出林蓁的,快步走到杨一清身边,道:“杨阁老,这就是方才我和张大人都以为有些苏文风骨的那一份。您不妨看一看,这篇到底做得如何?”
  杨一清手中的卷子看了大半,已经有些昏昏然了。虽然嘉靖一副诚心求教治国方案的口气,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些虚辞,谁也不敢真的提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多半都是先歌功颂德一番,再稍稍写一写教化礼乐的重要性。在杨一清看来,前十名确实篇篇文采斐然,但同样的论调看多了也实在是让人犯困。杨一清记起了刚才内侍传来的朱厚熜的口谕,刚忙从汪鋐手中接过卷子,定睛一看,一笔小楷工整俊秀中带着几分刚正,上来就如同一股清风吹入了这有些发闷的文华殿,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待他读道:“今朝廷取民,茶有征,酒有榷,山泽有租,鱼盐有课。自一草一木以上之利,莫不悉笼而归之公,其取下悉矣。夫上取下悉,则其势穷。”的时候,不由得认同的点了点头。他曾任三边总督,那些地方都不是富庶之地,朝廷屡次加赋,早就弄得民不聊生。又见后面论起冗官、冗兵,更是振聋发聩,读着读着,他整个人困意全无,拍案道:“好文!”
  别人不知道,杨一清却知道这殿试的题目,是朱厚熜亲自拟定的。他不觉得朱厚熜这只是做做样子,这位少年登基的天子,在湖广就曾经小有作为,杨一清觉得朱厚熜其实是想好好收拾前朝留下来的这个乱摊子,如他所选的年号一样,留一个美好平安的盛世给大明百姓的。杨一清顿时决定。这份卷子,他要送给皇上御览!
  汪鋐早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和从门口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的张璁故作热络的谈了几句,众人又各自把目光投向自己眼前的试卷,认认真真的读了起来。张璁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边的那一摞纸有什么变化,而杨一清则正在将他那里的十一份卷子排好次序,汪鋐拿来的这份,杨一清略一思索,将手中第一份掀起,把这份紧跟着放在了后面。
  此时,林蓁他们正在试穿殿试那天领到的国子监发放的进士服。这一身衣服是要在传胪的时候穿的。穿过之后还要归还国子监,而且不能裁剪,所以众人只能私下里调换。林蓁想起了那些被借来借去的毕业礼服,只不过这件衣服的意义可远远比毕业礼服更加重大,整个大明所有的士子所羡慕的所期待的,无非就是把这么一件进士袍穿在身上的那一天了。
  林蓁一瞧这衣服又宽又大,心想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尽早好好试穿一下,万一不合身,也可以找人调换。明朝的进士服是一身靛蓝色的罗袍,颜色既雅致又鲜明,林蓁将这袍子披上比量了比量,发现至少长短合适,不用太过担心了。他却不知,这颜色衬得他面如冠玉,满是少年才子的聪慧灵气,比他平日朴素的装扮不知道显得他俊俏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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